第2章 童话岁月
合欢树下
我们村中央有个大院。大院原来是村庙,庙里有正殿和东西配殿。院子里有两棵大树,树干离得不近,枝丫却紧紧交织在一起。太阳出来,树叶张开了;太阳下去,又聚合了。立夏不多日,树梢开了花。花是粉红色的,像个小绒球。绿树一下变得富丽堂皇,大院里也让香气灌得满满的。村里人叫它绒线树,书上称它合欢树。
合欢树下的庙院曾是我们村的学校,我的初小生活就在这儿度过。那时候,村里人口不多,学生娃也少。东西配殿是我们的教室。每个教室两个班,复式的。学校有两位老师,一位教一、三年级,一位教二、四年级。我们一、三年级在西教室,教课的是位姓周的女老师。周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年轻活泼。她个头不高,脸皮白嫩,和我们说话很温和,和村里人说话脸就红。她穿戴很讲究,衣服三天两头换洗,没有一点尘灰褶皱。宿舍里也收拾得极干净,被子叠得像刀割下的豆腐块,桌子抹得油光发亮。周老师爱唱爱跳,课余时教我们唱歌跳舞。我们在合欢树下围成一圈,男娃女娃拉起手,像梢头的小鸟儿一样唱呀跳呀!
可惜没过多久,周老师调走了。她调动的缘由很可能因为太干净。那会儿,村里人还喜欢到学校串门。有一回,毛崽娘抱着孙子到学校来,把娃搁在桌上和周老师拉呱,不料那娃尿了一桌子。毛崽娘撩起袄襟赶紧擦,紧擦慢擦,还是浸湿了周老师的备课本。周老师没敢埋怨,皱了下眉,还是被那婆子瞥见了。那婆子逢人便说:“你婶子,学堂里那女先生还穷周正哩,那×窟窿里给钻出几个来,看她还有啥能耐?”不知为啥,村里人那么相信毛崽娘的话,每逢周老师从村巷走过,看见的人总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长道短。这话越传越远,上级知道了,把周老师调走了。周老师走时,我们都哭了,合欢树下“呜呜”的一片。两个班的学生都骂毛崽娘不是人,那婆子从此再没敢走进学校的门。
周老师走了,我们的歌声也走了。唱来唱去,总是那几支老掉牙的歌,没味了,不唱了。舞蹈也不能跳了,每天活动时李老师都让我们背书。我们沿西教室圪台一溜坐下,大声念着,说是念书,实际是咿咿呀呀地哼唱:
秋天——来——了,
一群——大雁——向南——飞去——
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一会儿——排成个——人字——
唱书声四处飞扬,大人们说全村都听得见。念上一阵儿,口干舌燥,停了嘴。你挤我,我挤你,挤上一会儿,没趣了。不知谁突然喊:“老师来了!”大家又猛劲地喊书,震得耳朵嗡嗡响。喊过几声,有人发现上当了,逐渐停下来东张西望,院落里顿时静了。正静时,人窝里发出一丝轻响,便有人憋不住了,悄悄笑那响声。这时,就听三年级的连奎一本正经地呵斥:“笑屁呀!”
这一下掀起了笑的大潮,有搂腰的,有岔气的,有擦眼睛的,女同学倒成了一团。要不是老师及时赶来,笑的瘟疫还要蔓延。老师很快查明了制造事端的连奎,命他站起来,把他好好收拾了一顿,还说不好好学习休想升级。连奎蔫乎了,老师戳到了他的疼处。和他同岁的伙伴高小也毕业了,连奎却还是三年级。
我上学报名的那天,正碰上连奎爸来找李老师。李老师五十来岁,头发全落了,常板着脸,严肃得怕人。连奎爸陪个笑脸,问:“李先生,我娃在三年级念了一星期年了,还不让升级呀?”
李老师想笑,张张嘴,硬使劲闭住,停一停才说:“我早想让你娃升级,就是成绩太差。你看这分数……”
说着,李老师翻出连奎的卷子,在他爸脸前摇晃。连奎爸不识字,瞅着那红红的圈圈发愣:“李先生,你看我这穷命,喂的鸡不下蛋,养的娃倒下开蛋了!”
李老师绷紧的嘴咧开了,掉了牙的豁儿也露了出来。
我怕像连奎那样留级,念书很用功,安下心学习。有一天,李老师突然把全校学生集合在树下,说是要大跃进啦,还要上大课哩!我不明白“大跃进”是咋回事儿,只见村里不少墙壁刷得雪白雪白,有人用刷子往墙上写字,别的我不认识,只认得这么一行:
“一天等于二十年!”
我好奇怪,一天就是一天,算术课本上明明写着一年要三百六十五天,怎么忽然变了?我回家问妈妈:
“妈,我多大啦?”
妈妈剜我一眼,说:“傻坯子,越闷啦!”
我挠挠头,故意装糊涂。
妈妈上当了,说:“记住,八岁啦!”
“不对!”我马上反驳说:“我二十八岁啦!”
这回轮着妈妈糊涂啦,她在我头上揉一把:“去吧,别捣乱了!”
我不走:“不是说一天等于二十年嘛?明天我就四十八啦!”
妈妈慌忙捂住我的嘴:“可不敢胡说,外面……”
过了几天,老师通知,上学时书包里背个碗,要去金殿镇上大课了,晚上才能回家。我们离开合欢树,抬着课桌出发。刚上路,大家笑嘻嘻的,猜着大课堂是咋个样?还没出村,手先被勒疼了,渐渐胳膊有点酸,走不了几步,就搁下桌子歇歇。李老师跑前去又返回来,喊同学们加油,千万不能落后,落后了给咱挂白旗。我们使劲往快里赶,平时来来回回,我一点也没觉得路长,这天却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到了地方,松手放下桌子,同学们都坐在圪台上喘粗气。兄弟学校比我们路远,我们到得早,夺了红旗。
人到齐了,桌子并在一块,在院里上大课。六个村子,二百名学生,没有那么大的教室,院子里坐了一大片。一个留分头的老师在前面讲课,其余老师下地劳动去了。分头老师课讲得真好,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高的时候如响鼓重敲,槌槌震耳;低的时候如秋虫轻吟,引人屏气静听;快的时候如骏马飞奔,听得人手舞足蹈;慢下来又如清水潺潺,缓缓流进我们的心窝里。大课堂出奇的静。
晌午时分,我们排着队去领饭。一人一个白馒头,一碗热烩菜,吃得肚子鼓鼓圆。上大课蛮有意思。倒霉的是碰上雨天,我顶个草帽,穿双布鞋,擦擦滑滑上学去。到了学校,衣服湿了,脚上成了一团泥。一二百名学生像一群刚出壳的小鸡。桌子在院里淋雨,教室里又装不下这么多人,课没法上。我们只好站在屋檐下等着雨停。可天气好像专门跟我们作对,下个没完没了。大家愁坏了。有人哼起从小听会了的《避雨谣》,大伙都和着:
老天爷老天爷别下啦,
山上的青石头沤烂啦!
老天爷老天爷别下啦,
地里的田禾苗水淹啦!
……
天使劲下,我们使劲地唱。谁也没有听见老师让我们停下来。过了好久,才听见分头老师大声嚷:
“不要胡乱唱,不要胡乱唱,记住,人定胜天,人定胜天!”
一连几天,天不放晴,我们没法上课。看样子要下半月四十天的。老师就让我们天晴了再来。
天到底晴了,我们又到学校去。分头老师不见了,李老师给我们上课。李老师讲得干巴巴的,同学们嗡嗡嘤嘤地说话。他大声呵斥,课堂才静了,却尽是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同学都说分头老师讲得好,想念他。我向妈妈念叨,妈妈说:“还不是你们害的,下雨时你们胡喊叫啥啦?上头把那老师拔白旗啦!”
我吃了一惊。
没晴几天,又阴了,又下雨,没完没了。我们还是无法上课。又过些日子,上级才来了通知。我们搬着桌子回村,回到了合欢树下。
上天的路
我们村西七八里外有座姑射山。天阴时,山离我们老远老远,一点也看不见。天晴时,山很近很近,仿佛就在眼前,山上的绿树、巨石,都看得真真切切。尤其是山坡上那条带子,煞是好看,从山脚弯来绕去,挂到白云里去了。那是山路。
我常常站在村口看山,对着上山的弯弯小路发呆。我总想沿那条带子爬上去,定能上到山尖,上到青天,上到白云朵上去。我希望能到白云上去,坐着,或者躺着,就像在村边的母子河里仰游,飘来飘去,该有多么爽快!我最好能拿一条很长很长的绳子。当云团飘过我们村时,我就探出头来,呼叫地上的伙伴。谁要乐意和我玩,我吊水般地把他拉上白云……我着了迷,打算起个大早,溜上山,爬上天。可是,每回醒来,天都大亮了。
有些天,村上的哥嫂叔婶们天天开会,动员上山炼钢铁。他们暗地里都说不想去,山上活儿苦,不如在家里。我想,上山还不好嘛,高兴了就干,不愿干躲到白云后面散散心,要是我能去多美。可惜我太小,不能去。世事就是这样怪,想去的去不了,不想去的又躲不了,接连几批,村上的青壮年走光了。
忽然,从山上传来消息,说是炼钢炉马上要开,没有柴,点不着火。要村里人准备些柴,赶快送去。各家各户翻东倒西,搜寻出家里闲着的棍棍棒棒,留在村里收秋的大伯大娘送了一趟。柴送去了,还不够用,家户里也搜不出来了,有人出了个主意,伐树,先从坟里的树木下手。
村里每家都有个祖坟。祖坟里都有高得挨着天的大树。一棵一棵,枝繁叶茂,把坟头遮得荫凉瘆人。我一个人从来不敢进坟地。有次拔草,碰上只小兔子,黄茸茸的毛,亮闪闪的眼,见了我便溜。我跳起来就追,只是离冯家坟太近了,眼睁睁看它钻进树根后面。我不敢再追了,怕坟里有蛇,怪吓人的。
伐树是从我家老坟动手的,带头的是五狗子。众人都说五狗子是报仇哩,因为他在乔家坟里吃过亏。我家老坟的树又多又高,有椿树,有杨树,也有槐树和柏树。每棵树上都有几个柴草团儿,日晒雨淋,柴草变得黑黑的,那是喜鹊窝。成群的喜鹊住在里面,白天飞出窝,飞到村里“喳喳喳”地叫。喜鹊一叫,奶奶、妈妈都喜欢,都说会有吉利事。喜鹊是好鸟,村里没人伤害它,五狗子却不。那天刚下过大雨,地里泥得进不去,众人都闲着。五狗子不知怎么想起吃喜鹊蛋,神差鬼使地钻进我家老坟。脱了鞋,爬上椿树枝杈,伸手往窝里一掏,妈呀,吓得差点摔下来。原来,窝里有一条蛇,他一把就捏在蛇身上,他赶紧“哧溜”地滑下树,拾起鞋光脚往外跑。那蛇也被惊得蹿出窝,正好跌在他身边。五狗子以为蛇扑来了,腿一软,摔了个嘴啃泥。这回伐树,五狗子就是报那仇。果然,我家老坟的椿树先倒了。
树伐倒,剁成尺把长的小截,队长却为难了,眼看地里的棉花摘不完,豆子割不了,好好的庄稼要糟蹋了,心疼哩!他不愿派大人去送,主意打在我们学生娃身上。我知道后高兴得直蹦跳!
那天,我们趁早上路了。一人挎个馍布袋,背着又劈去一半的木头段,那木头还没有我的小枕头大,背在身上没觉得重。我们沿母子河边的路西行,河水拐着弯儿扭秧歌,扭得欢乐自在;黄莺在柳树上唱着,唱得悦耳动听。同学们你一句,他一句,也唱着,南腔北调地哼叫。跨过小桥,穿过柳林,走得热乎了,冒汗了,身上的木头也有重量了。李老师让我们赶几步路,在白水滩休息。
歇下来耍笑一会儿,我们又背起木头朝前走。赶晌午时分,到了山脚下的窑院村。在村头,我们吃了自己背的馍馍开始爬山。这会儿,背上的木头像重了一倍,压得我胸膛也挺不直,绳子勒得两肩也有些疼。我们踩在那带子般的路上,路又窄又陡,走几步就得喘口气。爬了一个坡,汗水湿透了粗布袄。我撩起袄,擦把脸上的汗,猛然想起村边墙上画的跃进马,那马四蹄腾空,不用着地,长着一对翅膀,飞哩,我要有对翅膀多好呀!我叹口气,抬腿又爬,腿酸得抬不动,眼看着落在后面。我咬牙猛赶,又爬上一个小坡。同学们都坐在石头上喘气,拉风箱似的。
换换气,我抬头往上看。高高的山,山还是那么高;蓝蓝的天,天还离那么远。带子般的小路,仍然在弯,不知啥时才能弯上云团?我胆怯了,怕这样走赶天黑也到不了。正胡思乱想,远远看见天边上和山尖上有些黑影移动,移着移着变大了,越来越大,是一群人下来了。又过一会儿,才看清那是我们村的人。三牛喊:
“爸——”
喊声未落,那边山沟里也响起:“爸——”
大伙咯咯笑了,蛮有趣的。过了片刻,才听见三牛爸的声音:“嗯——等我们着!”
原来,山上的大人听说学生娃送木头,怕累坏这些嫩芽芽,来接我们了。我们把木头交给他们往回返。下山时,身上轻了,高兴劲上来了。有的拽一片绿叶,做个口哨,吹得山里沟里都响。有的往深沟里扔石子,石子落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沟底的响声,蛮深哩!吓得李老师不断提醒我们:“小心!小心!”下山不多会儿,太阳落了。我们摸黑走了四五里路才到村边。你看吧,都跛了腿,一摇一晃的。
回家洗脚,奶奶说我脚掌打了泡,我也觉得疼疼的。奶奶埋怨着:“小娃家不上学,上山,真叫人担心。”洗完了,她才告诉我,昨天她嫌不吉利,没敢说。那山路她也走过,日本人打来时去逃难,爷爷赶头骡子,骡子上骑着奶奶,两边的驮筐里一头坐着大姑,一着坐着小姑。爬坡时,骡子突然踏空,滚下山沟。爷爷吓得坐在地上抱头痛哭,没想到,奶奶跌在一块石头边,大姑挂在树杈上,小姑抓住一枝刺条条,扎破了手也不敢松,人没死,骡子下沟就摔碎了……
奶奶说:“以后送柴,千万别去啦!”
我点点头,吓得直往被窝里钻。
心里却又想起山上飘来的大人们,他们多好呀,天上地下来来回回多自在!我长大了还要去,还要爬山,爬那上天的路!
弯弯的桃树
我家院子里有三棵树,两棵枣树,一棵桃树。枣树是姑姑从外祖母家移回来的。外祖母家在汾河东边的伊村。伊村是尧王的故乡,传说尧王当年种下了好多枣树,至今伊村的地垄上一棵挨一棵。姑姑扛了两棵回家,一路上累得歇了好多次。我一吃枣,便想起姑姑,甜甜的姑姑。
桃树给我的印象比枣树要深,因为它比那两棵枣树有故事。桃树是奶奶种的。据说,奶奶去金殿镇赶集,卖了连夜赶织的腿带,想给老奶奶买点什么吃的。老奶奶没牙了,苹果梨儿都不好咬,从南头跑到北头,才找到一家卖桃的。那桃个个都像大馒头,圆鼓鼓的桃尖上比抹了胭脂还要红。摁一摁,软软的,老奶奶准咬得下。一问价,贵咧,奶奶的钱只够称一个。卖桃的是个老头,头顶又光又亮,胡子又长又白,他很和气,笑着说:
“我这是长寿桃,比蜜还甜哩!吃了保险你身子硬朗。”
奶奶买了一个请老奶奶吃。老奶奶捧着儿媳的一颗孝心,笑眯了眼。咬一口,连声说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桃子!说来也怪,老奶奶吃了桃子,身体比先前确实好了,不咳嗽气短了。下一次赶集,奶奶又把织的布卖了,再找那个卖桃的。满集市找遍了,也没见到那个长胡子老头。一连几次赶集,都去找那老头再没露面。
第二年开春,奶奶把那颗桃核种在东厦前。那桃核真的发了芽,长成了桃树。老人们说:“桃三杏四梨五年。”三年头上,桃树果真开了花。赶秋里,挂了果,熟了的桃子大大的,像吊着个蜜罐,摘下的第一个桃子,敬老奶奶吃了。打那会儿起,这便成了我家没有成文的规矩。
又听说,那会儿的太阳毒着哩!夏日里又大又圆,像个悬在头上的热鏊子,晒得人心里火烧火燎。偏过晌午,狠狠烙在东窗上,烤得屋里火炉样的热,半夜了,老奶奶还无法进屋睡觉。家里人都在想办法,先挂个竹帘遮住了窗户,也不顶大事。后来竟在桃树上打起了主意。那桃树长得偏北点,要是弯南些,就会遮住阳光。爷爷便狠劲把它往过扳,好容易扳过点,一松手,桃村又闪回老地方。看着扳不过来,爷爷在地上钉个木桩,拴上绳子,把桃树硬拉过来。桃树弯下了腰,绷得像弓一样。风一吹,树梢一摇,绳子断了,桃树又挺直站好。看这一招不行,爷爷换条绳子勒住它,在它腰身上挂了一摞砖。桃树屈服了,乖乖弯下腰,绿树遮得屋里水十分凉爽。秋天来了,阳光也温和了,家里人想到桃树也该伸伸腰了。爸爸卸了砖块,松了绳子,桃树却纹丝不动,弯着腰,还像有千斤巨石压着似的。爸爸用劲扶直,一松手,桃树又弯下了,唉,没治了。所以,自我记事起,我家的桃树就是弯弯的。
弯弯的桃树默不吭声地站在我家院子里。春天先从它那儿来,粉红粉红的花儿爆开一头,香得蜜蜂、蝴蝶闹嚷嚷往一块凑。冷寂的院里热火了,那红红的花儿映得窗上、炕上都是红的,我心里也红了。夏天里,桃树一面悄悄长着桃子,一面用茂盛的叶子使劲遮住阳光,东屋里凉爽得很!秋天,我们吃过桃子,田里的玉茭成熟了。父亲挑起两个箩筐下田去,往回担玉茭。担回来,倒在桃树下,堆起高高一座山。晚间,我们坐在树下剥玉茭皮。全家人一边剥一边说笑,嘻嘻哈哈,手不闲,嘴不停。老奶奶也闲不住了,凑在人堆里搭把手。大伙儿乐悠悠的,一口气能剥到月挂西天。我却不行,眼皮硬往一块粘,粘得用劲也撑不开。我要睡了。姑姑说:“别睡,你不是要红玉茭吗?咱掏个窑往里剥,准能掏出个红的来。”
一说红玉茭,眼睛马上亮了,我的困劲散了。使足劲往里面掏呀掏,掏得深了,再深些,一碰,塌了,窑洞不见了。重来,我们又往里面掏,掏得眼看快塌了,我掏出一穗剥开皮,呀,红的,紫红的玉米,石榴籽般好看。我蹦起来,举着棒槌般的玉茭穗在院里跑了三圈。姑姑帮我把玉茭皮拧成个小辫,挂在桃树上。我的劲头更大了,掏啊掏,剥啊剥,不知不觉,树下的小山不见了。秋天去了,冬天来了,树叶落了,桃树光秃秃的,我那红玉茭还在梢头冲着我摇摇晃晃地荡秋千。
在村上,我家的院子不算小,公社化了,选准我家的院子给队里堆玉茭。好多的人,一个跟一个,个个担着箩筐,闪闪悠悠往我家送,倒下玉茭又去担。只两天,忽然不用箩筐了,使开了小推车。小推车是木头做的,木头把,木头板,木头轱辘,木头轴。推车当然比箩筐装得多,我听大人说,要跃进,多快好省哩!这可忙坏了二孬叔。他是队上唯一的木匠,白天黑夜地赶制小推车,也不够大伙使唤。队长又派其他人帮着干,那日,我转悠到他俩做活的屋子里,好家伙,两人甩了袄儿,挽着裤子摽劲干,脊背上的汗,一道一道流下去,洇湿了他们打褶的长裤腰。他们也不停手,刨子推得嚓嚓响。刨花一朵朵冒出来,落在地上盖住脚面,高高垒起,没了膝盖。
不几天,村上人都使上了小推车。小车车一转,木轴吱吱扭扭叫。小车叫着,人们好奇地笑着,推上大路,推过小桥,推回一车车玉茭。我家院里的玉茭越堆越高,这才叫山哩,比我家原来那山高多了。我坐在山尖上摸得着桃树梢了。可惜桃子早摘光了,要不,在山尖上摘桃子多省劲。
老奶奶在屋里坐不住了,倚在门框上看着高高的玉茭堆,张着没牙的嘴一个劲儿笑:
“咱家的棒子真多,嘿嘿!”
我一听,老奶奶真糊涂,对她说:“老奶,这是队里的!”
老奶奶看着我,我知道她耳朵背,没听见,对着她的耳朵说:
“老奶,这棒子是队里的!”
老奶奶越乐了,哈哈笑着:“对着哩,咱的棒子真不少。”
我急得蹬蹬脚又说,她还是听不清。老奶奶咧着嘴又说:
“咱家人气好,帮忙的人好多,嘿嘿。”
我又高声纠正她:“那是队里的人!”
她还是咧嘴笑,又说:“对哩,不熬煎没好日子过了。”
午饭时,我学了学老奶奶的糊涂样儿,家里人都笑了。奶奶说:“糊涂些好,糊涂些她老人家高兴。”
高兴了没多少日子,老奶奶生气了。玉茭打完了,入库了,我家院里的山不见了。队上又在我家屋里办食堂,好多好多的人来吃饭。头一天,老奶奶没在意。第二天,她皱着眉,没吭气。第三天,她对我说:
“这些人老在咱家吃饭,把咱吃穷了。”
我对着她耳边高声说:
“这是队里的食堂。”
“那咋不到别人家吃去?”
我真说不清楚,就叫奶奶、妈妈去解释。老奶奶谁的话也不听,冲着他们气恨恨地摇手:
“你们都是踢腾光景哩,多打了几颗粮食就胡糟蹋啊?”
老奶奶火气更大了,把她们撵出东厦。
老奶奶气不打一处来。那班小伙子领不上饭,坐在桃树上等着,一个,两个,多的时候坐上十几个,压得桃树弯得快挨着地了。老奶奶让我赶他们,我赶不动,去叫奶奶。奶奶一说,他们散了。过一会儿,又坐上另一伙。又赶,又来,赶不完,撵不走,奶奶没法了。老奶奶坐在炕上生气。平日里,她常给我剥葵花籽,她剥一粒,我吃一粒。这些天,她剥着剥着,停住了,盯着窗外喘长气。
冬天里,寒风紧了,老奶奶病了,倒在炕上,没有醒来。
春天里,百花开了,我家弯弯的桃树却没有再吐叶开花。
直直的河道弯弯的流
母子河像个喜欢跳舞的小姑娘,腰肢一弯一弯又一弯,从西山脚下弯到了我们村前。弯来了也不觉累,也不歇息,一弯一弯又一弯,弯到悠长的汾河里去了。
母子河的河湾有深有浅,深的浅的都有迷人的乐趣。河里有鱼,鱼在水里很欢势,游动得如同天上的飞鸟。忽悠忽悠翱翔的是鲶鱼,不慌不忙地寻找可以下口的鱼虾。利箭般闪射的是鲤鱼,电光一样的机敏快速。而且,鲤鱼飞射往往不是一条,是一群,一大群,万箭齐发,晃动得水面波光粼粼的。那个场景谁见了也会眼热。鱼欢势过了会累,累了要歇息。歇息时便钻进了河湾,湾里水流得缓慢,长满了水草,水草飘飘摇摇,活像农家窗前的垂帘。鱼在垂帘间进出,闲适得如同大家闺秀。
我真喜欢那母子河的河湾。说穿了是喜欢那河湾里的游鱼。鱼在直道里飞奔是无法逮住的,只有在河湾里闲歇才有被捉住的可能。捉住鱼,好玩。舀盆水,放进去,看那鱼的双鳃一开一闭,不紧不慢,恬静而有节奏,全不知自己身陷囹圄。就想,这么俏柔的水魂,怎么会成为河中的飞箭?忍不住将手伸了过去轻轻触那尾梢。哈呀,可不得了,水花溅了个满脸,衣裤也花花点点的,眼睛涩得睁不开了。抹去水花,睁眼看时,那鱼正在好远的当院蹦跳,跳得兴致极高。连忙上前捧起,放回盆里,一落水,鱼打个激灵转了两圈,又安闲了。当然,我贪的还是吃鱼。在笼里蒸,在锅里煮,在油里煎,味道都好,不过,还数油煎最香。可那会儿的日子,谁家都少盐没醋,哪还敢奢望油锅煎鱼呀,只要能吃到鱼,就美滋滋的了。
想吃鱼就得逮鱼,逮鱼要去河湾。河湾的深浅不同,逮鱼的法子也不相同。深湾里只宜钓鱼,不能摸鱼,下了水,把人都漫过去了,站立不稳,没法伸手。钓鱼是件趣事,细细的竿,长长的线,拴上个小小的钩,就能把那活蹦欢跳的小精灵弄上岸来,多有意思。只是,为了这活蹦欢跳的意思,往往要在河边枯坐,煎熬那漫长漫长的没意思。熬不住了,就用书本上小猫钓鱼的故事安慰自己。小猫三心二意,蝴蝶飞来了,去捉蝴蝶;蜻蜓飞来了,去捉蜻蜓。猫妈妈钓了一条又一条大鱼,小猫却两手空空。后来,小猫一心一意地钓鱼,也钓上了大鱼。多美好的故事呀!我于是向猫学习,坐在河边,眼睛盯住那个鱼漂,坐得那个牢靠劲呀,莫说小猫,就是猫妈妈也比不上。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鱼就是不上钩,别说钓大鱼,连条小鱼毛也没见着影。我熬不住了,将鱼竿斜起使劲插进河边的泥里,窜了。窜去和场上的小朋友丢手绢了。
“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轻手轻脚地放,飞快飞快地跑,就会抓住他,不像钓鱼这么难。干等着,老是没动静,好不容易鱼漂动了,慌忙抡起,什么东西也没有,抡早了,鱼没钓着,真丧气。丢手绢,丢手绢,跑了一圈又一圈,转眼太阳升到了头顶,肚子叫了,该回家吃饭了。大伙一散,我才想起河边插着鱼竿。赶到河边,鱼竿偏了,鱼漂沉了,赶紧一拉,挺费劲的。不再忙乱,一点一点将鱼线往岸边拽来,觉着费劲,甩了鞋子,双脚扎进水里,轻巧巧地再拽,拽呀拽呀,嗨呀,一条大鱼跳出了水面!是条鲤鱼,红红的嘴,黄黄的眼睛,真让人喜爱。俯身一抱,那水魂好大的劲,竟让我摔了一跤,我挣扎起来,跳上岸,撒腿跑回家里。
天暖和的时候,我不去钓鱼。那会儿又丢手绢又钓大鱼的美事让我痴迷了好一阵子。甚至,让我嘲笑猫妈妈钓鱼的死板。嘲笑过后,再玩,再钓,可是,再没遇上那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耐不住枯坐的寂寞,便下河摸鱼。除非天寒了不能下水,才不得不钓鱼。摸鱼是件乐事。裤子一挽,跳进河里,双手往凉柔凉柔的水中一伸,说不定直起腰,手上便捏出一条水珠四溅的精灵,不由你不欢跳。鱼也聪明,要不怎么说是精灵呢!有时,手刚伸出来,水稍一动,倏地窜了。你欢跳数步,扑到前头,拦住去路,才能俘虏了这水魂。摸鱼要有心计。光有心计还不行,还要胆大,说不定,你手一伸过去,那儿没鱼,却有一只张开大夹的螃蟹等了你一天两夜了,不夹个手指流血才算怪哩!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要是摸到水蛇,不咬住你,也吓得你仓皇逃窜。摸鱼千万不要一个人去,人多了胆壮,伙伴一多,碰个危险的事,吼喊助威,添了胆量,多了乐趣。可是,人多声高,常常惊走鱼,这么摸鱼,收成很小。因而,时常对着河水痴想,这水咋就不累,不歇一歇?停上一霎,水枯河干,让我痛痛快快捡上两条鱼,再往下流不行么?
母子河真的干了,河里的鱼银光闪耀。有梭子鱼,有窜条子,还有红鲤鱼。红鲤鱼这会儿也不招眼了,我迷上了鳝鱼。鳝鱼好长,长过腰间的裤带,身柔体滑,有骨无刺,好吃容易咽,我想捡两条就走,捡了两条,还想捡两条;又捡两条,还想再捡两条。弯腰捡起,再捡起,直起腰看时,怎么还是两条?埋头又捡。心里还想课本上的故事,不要像那个老大到了太阳山,见了财宝贪个没够。想是这么想,腿却钉在河湾里迈不开步。自己催自己,快走,小心水流冲过来。正催着,水真的来了,水来得好猛好大,铺天盖地,一下把我卷进浪里,不用说,我的鳝鱼也泡在水中了。鳝鱼一甩尾巴,游得欢乐自在。我怎么扑腾也到不了岸边。奇怪呀,我是会游泳的呀?使劲扑腾,扑腾,扑腾醒了,屋里漆黑,是做了个梦。梦醒了,碎了,碎了,还有点儿后怕。
可怕的事不在梦里。母子河边插上了一杆红旗,红旗上飘扬着耀眼的金字:大跃进。旗下站着队长,队长领了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扛铣的,握镢的,挑担的,推车的,像是愚公移山的架势。哪料,队长大手一指,截河!原来是嫌这母子河弯道太多,要打直,让水一溜线穿过去,腾出地来种庄稼。坏了,河湾要糟蹋了,这下别说摸鱼,连钓鱼也没地方了。我揪心地疼。可那些担土的,姑娘飞,小伙儿追,热火得很!我真想变成队长,大手一指,喝令停工。可我不是队长,做梦也变不成队长,就想长大后我什么也不干,就当队长,先把截直的河道改回来。太阳在天上转了没有几个圈,一条直直的河道还真挖成了,就等填土造田了……全完了,我的河湾完了,泪水不由得流了出来。
事情真是有趣。又是队长大手一挥,河边的红旗拔了,姑娘小伙儿不垫地了,追着红旗,朝西山涌去了。大炼钢铁,都去工地砸矿石了。河边真静,静得好像连河也没有了。我坐在河边,看到了个奇景,直直的河道,弯弯的流水。直直的河道,闲干着;清清的流水,弯转着。我不懂什么大炼钢铁,只见人马走得那么急火凶险,觉得那事要胜过截河造地。我真高兴,钢铁救了我的河湾。
我下到河湾里胡蹦乱跳,跌了一跤,又跌了一跤。我躺在河边的青草上,斜身一瞅,看见一条细流正悄悄向直直的河道里渗去。顿时,眼亮生光,将弯道口堵住,让清水流直,河湾不就干了么?不就能捡鱼了么?我一跃而起,回家拿来小锨,铲土、堵草,河水乖乖径直流去。湾道里的水小了,流着流着断了。我没敢松气,走近脸前那个河湾,端着小盆往外泼倒。倒一盆,河湾里的水就少一盆,水渐渐下去,偶尔已有鱼碰撞到我的腿上了,那种感觉让人亲切、心痒。我不顾手麻胳膊酸,泼倒得更快了。泼着,泼着,鱼的背脊露出来了,头往中心的深洼处钻,尾巴朝着外围。再倒几盆,都露了原相,一条条摇头晃脑,全没了水多时的那活泛劲。我真高兴,撂下水盆,长喘一口气,不慌不忙地捡拾着那鱼。此刻,那心情好美,该怎么说呢,就像电影上打了胜仗捉俘虏,比那还要得意。一个小湾,竟捡了一桶,提起鱼,沉甸甸往家里走,走得像在梦里。不由得抬头看天,艳红的太阳亮光光的,不是梦。我忽然想感谢队长,可是,队长在哪里呢?远山消隐在淡淡的云雾里。
我的丰收走漏了风声,伙伴们知道了,拥来了。大湾小湾里都挤满了孩子,都回荡着笑声。落霞缤纷的傍晚,孩子们满载而归了,一路走,一路笑,笑进村里,笑回家里。一连好几天,笑声不断。
有一天,笑声没了,大伙蔫了,那是河湾里的鱼捡完了。蔫蔫的孩子凑在一起,傻呆呆地看着干涸的河湾不愿离开。后来,不知是谁多了个心眼,蔫蔫的伙伴立马活泛开来,七手八脚挖开了我堵住的弯道口。清水柔曼的身姿又流了进去,不一会儿,河湾又成了河湾。水流进了河湾,鱼也游进了河湾,河湾里又有了闲逸着的鱼。那时候,鱼真多,真多。隔三五天,我们相随着下河,堵了弯道口,水直直流走,又可以捡鱼了。
河湾里成了逮鱼的聚宝盆。
我们捡过了夏天,捡过了秋天,队长和那些上山的人还没有回来。地里禾谷熟了,收不到场里,分不进屋里,家家锅里无米煮。亏了河湾里那些鱼,填补着老老小小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