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极之痛(2)
就是这个男人决定他们分房的生杀大权?她像瞻仰寺里的佛像一样瞻仰着他,女学生似的怯怯地走到辽阔的办公桌前,桌子后面的男人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脸,目光虚无淡定,仿佛她只是一坨飘过来的空气。她清清嗓子介绍了一下自己是谁的家属,然后,不等他开口她便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她的困境她的艰难她日积月累的委屈从她嘴里一泻千里:您不知道啊,我们俩结婚五年了,至今买不起房子,房子太贵了,家里穷,接济不了一分钱,工资又不高,去哪弄钱?还得和两个小年轻合租一套房子,四个人挤在不到六十平米的房子里,孩子都不敢要……这倾诉过于熟稔,所以她一旦开始倾诉就像一个八级技工上了流水线,想停都停不下来。可是她刚进入状态就见那桌子后面的男人挥了挥手,表示他已经知道了。她后面的话生生被憋回去了,再想开口,男人已经又把手一挥,伟人一般,大约是送客的意思。他一边幽幽地看着那扇窗户一边说他已经看过张群交上来的申请了,他知道情况了,好像和他对话的人正站在那扇窗户里。说完便把眼睛垂下去开始认真看桌子上的一份白纸黑字,不再动也不再作声,她站在他面前再次沦为一坨空气。他任由她慢慢变冷,慢慢结冰,最后变成了一尊立在他面前的冰雕。
因为吃了上次被冷待的亏,再去找万宇生的时候,她像即将上战场一样提前两天便开始准备装备。她先是把布衣柜的肚子哗地剖开,露出了里面五光十色的内脏。她挨个把挂在里面的衣服检阅了一遍,这些衣服多是她往年夏天积攒下来的,当时穿的时候大约还颇为得意,如今隔了个冬天再望过去,突然发现它们如战后被弃的盔甲,散发着陈尸的腐朽。更要命的是,她发现它们中间有一半是地摊上淘来的便宜货,如今那点廉价的时尚气已死,它们尸陈柜中让人不忍多看几眼,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埋掉以毁尸灭迹。简直连自己都不信自己还有过这等可怕的品位?简直连街边卖菜的阿姨都不如。
对于自由撰稿这种职业来说,最惨的就是平日里连个可攀比的女同事都没有,想争奇斗艳那也不是一个女人就可以斗起来的。她就是终日穿着睡衣晃来晃去也没有人会去管她。所以一个夏天尽是些没有腰身的沙滩裙和夹指凉拖鞋,而如今,她急需要的就是一副玲珑的腰身,怎么能再被那些沙滩裙埋没?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她推开手边一个还没有完工的心灵鸡汤,前去百货采购行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对付男人而没有两条漂亮裙子怎么能行。她咬咬牙花三千大洋购置了两条裙子和一双高跟凉鞋。心疼是心疼,但和房子比比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九牛一毛。次日早晨等张群上班之后她开始化妆,久不化妆,手生。但心里仍觉得对她来说这不过是牛刀小试,待脸上涂完粉底才发现脖子是黄的,愈发衬得人老珠黄,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然后又在几支口红之间进行了一番诛心较量,粉红?桃红?朱红?大红?逐一涂拭,三巡之后她敲定了那款粉红,明媚中夹着一缕妖气,但又不至于艳俗,不然真是搞得和妓女似的。
涂着粉色嘴唇,穿着新买的白色小礼服,勾勒出一款看起来还算有型的臀部,并展示出一截大腿,蹬上八厘米的高跟鞋,她装备整齐,准备再次冲锋上阵。正是上班高峰,公交上很挤,她穿着礼服挤着公交,不知道别人看了是什么感觉,自己真是觉得凄惶。终于挨到了职业技术学院,她下了公交直奔万宇生的办公室而去,一路走得飞快,生怕撞见了张群。新鞋夹脚,不一会儿便磨出一个水泡,她一边忍痛疾走一边想,怎么搞得自己像是过来上门服务一样,如此见不得人。
好容易到了万宇生的办公室前,一敲门,没人应。一推,门是关着的。万宇生不在里面,扑空了。她一阵懊恼,有心回去改日再来,但一想自己大清早顶着一张化好妆的脸,穿着礼服挤着公交跑过来拜见他,却空跑一趟,这妆回去了还得洗掉,连个供人观赏的机会都没有。心中实在觉得不甘,便决定等等他。楼道里寂静而昏暗,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影,好似这是个被废弃的星球,只有她一个人在上面顾影自怜对镜起腻。等了好半天仍然不见万宇生的影子,楼道里又没有椅子,她只好在长长的楼道里不停地踱步。踱步的时候由于想着还要保持裙子不要褶了,妆不要花了,即使在这昏暗的楼道里也要保持着优雅的气质,以防万宇生突然从天而降,她要经得住他的检阅。所以尽管是她一个人却也提着一口气,这口气简直要把她整个人都绑架起来了。脚越来越疼,她恨不得把鞋脱了。
就在这时,昏暗的楼道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人影慢慢向她走来。她认出来此人正是万宇生。顿时,她觉得皮肤下面噼里啪啦流窜过一阵热量,像触了电一般,人立马精神百倍地站在了办公室门口。万宇生走到办公室门口掏出钥匙开门,顺便在昏暗的楼道里看了她一眼,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他目光空洞,显然根本不认识她。她安慰自己,不过才来了一次嘛,换了自己也记不住这么多想分房子的人。想分房的人真多,真不知道这些没房的人平时都睡到哪里去了。一说分房便从每道砖头缝里钻出来,四面包围过来。确实够他受的。
万宇生开了门便径直走了进去,尽管没有招呼她,她还是一瘸一拐地跟了进去,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之前先听到万宇生说话了,你是说分房的事吧,我现在要去开会,没时间了,改天再说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低头摆弄桌上的一摞文件,并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她再次被冻在了他的桌子前,她期望他能抬头看她一眼,哪怕就一眼,好歹也看一眼今天这特意为他准备的容妆和礼服,还有八厘米的高跟鞋。此时她好像是他雇来的一个厨子,刚倾尽心血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却听见主人说没胃口,现在这厨子的唯一心愿就是,您哪怕就尝一口,也算对得起我的一番劳动了。您要是一口也不尝,这一桌饭菜就只能喂猪了。
然而万宇生的姿态明显是,那就拿去喂猪吧。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然后他整理起桌上的文件,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他走得无精打采,好像昨晚没睡觉一样。人家都要走了,她总不能独自赖在这里撒泼打滚吧?于是她又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像只被训斥过的小狗一样跟着出了办公室。他一边锁门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下次吧,今天真没时间,抱歉。说完也没有看她一眼就踟蹰离去,然后,他的影子渐渐消失在了楼道尽头。
她明白了,今天她的妆白化了,新礼服白穿了,脚上的水泡也白磨了。为了不至于撞见张群和他的同事,她慌里慌张一瘸一拐地低着头向校门口走去,挤公交来时人起码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去再挤公交就愈发落魄了,穿着滑稽的礼服不说还瘸了一只脚。
下了公交愈发觉得脚痛得连路都走不成了,一看,是水泡破了流血了。她便不顾斯文,脱了鞋坐在路边休息,正好过来一个卖煎饼果子的游贩。早晨因为忙于打理自己竟没有来得及吃早饭,此时才觉得饥肠辘辘。于是买了个煎饼果子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就往嘴里塞,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才想起照照镜子,从包里掏出镜子一照,果然,镜子里的女人异常狰狞。粉底像墙皮一样掉了一层,粉色的唇膏抹得脸上四处都是,加上煎饼果子的油光,使她的嘴唇看起来像一只肥硕的粉色牡蛎,正恣意游弋在整张脸上。她久久看着自己,终于,好像看够了,她冷笑一声,合上镜子。站起身,然后一手提一只高跟鞋,光脚向家里走去。高跟鞋的鞋跟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像两柄寒光闪闪的武器。这使她的背影看起来像个刚从游戏世界里走出来的女战士。
晚上她阴郁地独自坐在床上听歌,蔡琴从光盘里跑出来满屋子地唱她的《眼神》。这时候张群下班回来了,衬衣湿透,背包斜挎,像只被捆绑起来的粽子。她用毛巾把那只脚藏起来,免得他看见那个见不得人的创口。他却脱了衬衣,坐在床边就捏她的脚。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狠狠踹了他一脚,他一怔,又涎着脸过来复捏。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突然就伏在那里泣不成声。张群慌了,忙问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不说话,只是哭。张群像想起了什么,揭掉盖在她脚上面的毛巾,忽然看见了那个新鲜的伤口,嘴里哎呀一声,连忙起身又是敷药又是找创可贴,连连问她是怎么弄的。她只是抽泣,还是不说一句话。心里巴不得这创口再雄伟一点狰狞一点,好用它来惩罚她和他。她和他,都该罚。
然而伤口毕竟不严重,见她不说话张群便也不说话,呆坐在床边,只由着蔡琴低沉阴郁地在他们俩之间穿梭来去。一时屋里好像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是观众,而只有他们俩是演员。忽然他木木地开口了,正因为这语气的木和钝,才愈发让她感觉到这一定是筹之已久的话,恐怕在他嘴里至少已经捂了两天两夜了,再不放出来都该在他嘴里孵出儿子来了。他的背挺得直直的,不敢看她的脸,似乎只要看她一眼,这话便会在他嘴里饮弹而死。他嗫喏着说,分房的事……分房的事,怕是难成。这两天听说等的人太多,排队都排不过来,没房的人等有房的人也在等。给老师们打分,我的分好像也不够……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听说这两天去校长家里送礼的都得排队……钱送少了又不管用,多了也拿不出来……要是每天去求他也让人太没有尊严了,房子事小,尊严事大。我的意思……要不这次就算了,等以后吧。
她猛然想起了那寂静昏暗的楼道,恍然大悟,难怪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空着手到办公室里去献媚,原来人家别的人都拎着钱或乳房直接去他家里了。算了?下次?原来还有下次?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连连冷笑,以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却听他又独自在那里说,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安慰他自己,这世道就这样,手中没有一点权力的人就得贱如蝼蚁,而但凡有一点权力的人又会把这点权力用到极致。权力成了这个社会的脊椎,没有权力的人成了软体动物,随时准备着向权力下跪,只有这样才能讨到生活。没有办法,多数人还是解决不了自己的尊严问题,这个社会只有一小部分人尊严过剩,而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尊严可言,连尊严都没有,何谈人格……可是,我们总不能为了一套房子就让自己像狗一样给权力下跪舔人家的脚趾头吧,就算是穷人,也毕竟还是人。
她盯着他脱口而出一句,住在这样的地方你还以为自己有尊严?一句话掷出去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唯有墙上的那只钟兀自嘀嘀嗒嗒地不懈运转着,仔细一听,那声音简直如凌空砍下的斧头的声音,真是可怖。但两人都半天不动,好像都凭空长出了好几个头,任凭它砍去。这时候屋子里愈发燠热了,顶层就这样,夜越深,温室效应越是显著,深夜的时候屋顶便会吐出白天积蓄下来的所有热量。张群忍不住了,把身上短裤之外的所有衣服都脱掉了,他赤裸着一个微微凸起的肚腩,想再次坐到床边和她离得近点,却突然与她正注视着他的明亮目光碰了一下。像不小心坐到一枚钉子上一样,他一下便从床上弹了起来。然后,他讪讪地坐在了背着灯光的一把椅子里,他挺着肚腩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坐在那里,不敢动也不敢再说话。
她不敢再朝他多看一眼,好像这可怜的男人变成了一面凸面镜,她的任何一点目光落上去都会再反射到她自己身上来,她再看他,分明就是在惩罚她自己了。她只好把目光移回了自己身上,好像这样会安全点。一不小心她忽然又看到了自己脚上那块新鲜的伤口,乍看心里会觉得疼,多看两眼之后竟觉得心里舒服起来。她盯着它仔仔细细地看,仿佛它是她掷出去的一块金币,一旦掷出去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这是成本,是她已经向那座海市蜃楼的房子投掷出去的成本。她不能就此罢休。
燠热让这屋子里的空气愈发黏稠,他们两个都不想起来做晚饭,也似乎都不觉得饿,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像两只被蜂蜜黏住了的小虫子,连挣扎都无。
几天之后,脚上的伤口结痂了。储南红用一块创可贴遮住了那褐色的伤疤,表示它已经不存在了,然后,她准备再次披甲上阵。在这个两个人的家里,有一个人想要尊严已经是奢侈品了,还必须得另外一个人舍身去饲养他那点尊严才好。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要饲养的,不饲养就会饿死。
为了忘记上次的耻辱,她在衣柜里把那件白色小礼服埋掉了,假装看不见它。这次她穿了一条石榴红的百褶裙,这种颜色会让她显得多少热烈一些,或者即使不够热烈也能装出一点热烈来。而且,这种颜色即使在昏暗的楼道里也会让她像只电灯泡一样发出光来。她横了一条心,就去办公室找他,那里人迹罕至,更利于他记住她。到他家里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她就是披上比基尼上阵也不过是条过江之鲫。
裙子肩带很窄,浮出一双漂亮的锁骨。她很满意它们露出来,现在的女人,有点什么都得赶紧露出来,有学问的露学问,有胸的露胸,有大腿的露大腿,决不能藏着掖着。倘若乳房和臀部都没有可圈点之处,最不济也要露出一对锁骨来。末了,她给自己化了个淡妆,然后配上两只红珊瑚耳坠,一抹朱红色的口红,最后又补了一点咖色腮红,她对镜自览,自认为此时若要投怀送抱,大约百分之八十的男人不会拒绝她,当然她明白,一个人真正要面对的却往往是那百分之二十的人。临出门前她又换上了那双让她深感耻辱的高跟凉鞋,没办法,既然是花了大价钱请回来的,就还是要物尽其用才好,本来就是穷人。照例挤上一辆水泄不通的公交车,一身香粉提前被一车臭汗所蚀,还没下车脸上便沟壑纵横,如同雨天的葬礼。
好不容易下了公交,她不敢抬头,疾步走进办公楼,看看四下无人,先冲进卫生间补了个妆,再出来时便觉得身体里稍微浮出了些底气。借着这口气发出的微弱“灯光”,她像提着小橘灯一样蹒跚着朝着万宇生的办公室走去,鼓足勇气敲门,里面有人应道:请进。他居然在里面。她更加惊慌。失望没有得逞居然也会让她不适应。真是块做奴隶的上好材料。
她站在门口慌忙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往下扯了扯裙子的肩带,好让两块锁骨不被遮蔽。然后,像跳水一样做了个深呼吸,才缓缓推开了门。洞开的窗户,充满杀气的绿植,空旷的办公室里照例只有万宇生一个人坐在那张办公桌后面,他从桌子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进来的人。她连忙对他卖弄风情地一笑,连自己都惊讶自己竟如此专业。万宇生从眼镜后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一眼储南红立刻就捕捉到了,她一阵窃喜,他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前两次来,他始终都没有正眼瞄过她一下,好像她不过是一件摆在这屋里的家具。现在,她开始从家具升级为人了。她想,妈的,这年头,在人家眼里从家具晋升为人都得像玄奘取经。
万宇生脸色苍白疲倦,甚至称得上是委顿,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示意她坐下。她便提起裙摆波光潋滟地坐在了那里,裙摆太大,坐下便铺了一沙发,看起来好像她是刚从这一堆红色里钻出来的。那扇窗户大开着,一阵风从窗户刮进来,落在了她胳膊上腿上,她忽然发现他又在盯着那扇窗户出神,她忽然就无端打了个寒战。好像那扇窗户里有一个人影正向他们慢慢覆盖过来。她慌忙叫了一声,万校长。
他把目光收回,看着她,她发现他竟向她的锁骨瞟了一眼,这一眼使她恨不得能把锁骨以下的部位都剖开了向他展览。她又做了番自我介绍,因为她知道前两次的介绍也许连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自己化了。她咬咬牙,又一次开始倾诉她和张群目前的困难:我们四个人挤在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里啊,连个身都转不开,用厕所得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