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空下的忧郁——梵·高
灰暗与明亮交织人生
要问美术课本上出现频率最高的画家是谁?文森特·威廉·梵·高当仁不让。自1890年,37岁的梵·高自杀去世以来,这位后印象派大师的作品风靡世界,并且创造了众多拍卖行的竞拍记录。回到一百多年前,又有谁知道,梵·高一生只卖出去一幅作品,在当时的艺术界谈不上出名,更不用说受人追捧。
关于梵·高,人们总会想到这两个关键词:穷和贵。前者形容他生前捉襟见肘的拮据生活,后者形容他去世后日益高涨的画作拍卖价。可是,梵·高和他的绘画并非“穷”和“贵”这两个词语能简单概括。半路出家的画家生涯,穷困潦倒的生活,割下左耳的暴烈举动,两次出入精神病院以及最终以开枪自杀的离世方式……这些关键词构成了他灰暗与明亮交织的人生。
去世之前,邻居眼中的梵·高完全是一个疯子。他是一个浑身肮脏、衣着凌乱、令人心生厌恶的人,由于面貌丑陋、性格易怒易沮丧,吃得差,又爱喝高酒精浓度的苦艾酒,梵·高给人缺乏教养、行为粗俗无礼的印象。人们认定他的疯狂,以至于他都开始怀疑自己快疯了。实际上,在不到四十年的人生中,梵·高的确受制于病魔的困扰,有人说他遗传了家族癫痫病,有人说他罹患三期梅毒导致了精神病的发作,最新研究发现,梵·高其实是一位躁狂抑郁症患者。
受到躁狂抑郁症的困扰,梵·高一生性格冲动而较真,发怒起来难以自制,做事极端且偏执,日常生活则懒散、不修边幅,充满恶习,十年创作期间,梵·高留下了大量的作品,乃因他周期性的躁狂发作,创作受到情感高涨的驱使,早晨五点便外出写生,中午顶着烈日继续作画,精力充沛,思维奔逸,直到精神崩溃。抑郁发作时期,他则抑郁、自伤,尝试自杀。梵·高热爱大自然,痴迷创作,对生活和人生有着美好的愿望与追求,但是抑郁的周期发作导致他不止一次产生离开人世的想法,并且付诸行动。
看梵·高的画像——他的自画像如此之多,若活在二十一世纪,梵·高一定是个自拍狂魔——他是一个额头宽广,下巴厚实,看起来淳朴健康的小伙儿,不见得有艺术家的气质,但是足以胜任农民、马夫以及码头工人等工作。幸运的是,梵·高出生在一个新教牧师家庭,父亲性情呆板严厉,但是母亲慈爱温存。母亲喜欢画画,素描和水彩都尝试过,并且把画作装订成册,家庭环境中的艺术氛围培养了他的美术天分。这些潜意识的培养没有立刻改变梵·高的生活,但在多年以后成为他走上画家之路的助力。
童年时期,梵·高不是一个高颜值的小朋友,大多数情况下,他深沉不语,他自称童年时的自己“生活在忧郁荒凉的荒地中”,可以想见,小梵·高一定不是讨人喜欢的小孩儿,他孤独、沉默、不善社交,这些性格特质会导致一个致命的缺陷:情商低。情商低的人对他人和社会存有潜意识的抵触、防御情绪,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不受欢迎无伤大雅,并不会妨碍他人,但是在职业发展上,这些特质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年轻时,梵·高做过艺术经纪人(画廊销售)、传教士和教师——他懂得英语、法语和德语,但这些职业最终将他抛弃,原因很简单:他情商低。十六岁时,梵·高成为一名艺术经纪人,他不乖乖推销画作,而是与客人辩论作画的技法,尽管工作有升迁,他也凭借工作的机会拓宽了艺术视野,但他愈发知道,他对艺术的热爱不会停留在经营画廊上,况且,他心中还燃烧着对宗教的极大热情。受苦与救赎的个人信仰遏制了他成为一名成功艺术经纪人的道路,他说,“我要找一个跟宗教信仰有关的工作”。
担任传教士期间,梵·高以其纯真、热忱之心扮演起“救世主”的角色,他到英国最贫困的社区教书、布道,在教会不为他提供薪水、只为他提供吃住的情况下教工人和农民的孩子语文、算数,给穷人讲基督的训示。他破衣烂衫,与穷人打成一片,然而,他却因为失掉了神职人员的尊严而被开除。
赞美地讲,他的“情商低”可以成为纯真、热情的代名词,正如他的画作一般,纯真、浓烈、朴实、简单;不客气地说,梵·高过于天真、执拗,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艺术家总有一份赤子之心,用如同孩童般的眼睛看世界,这也是梵·高的画作在他去世八年后逐渐引来世人关注,百年后仍然受人追捧的缘故吧。
在经历一系列的职业失败后,梵·高听从了内心的召唤。1880年,27岁的梵·高拿起了画笔,尝试以画画为生。在选择绘画道路后,由于他不愿意迎合出版商的意愿,不愿意举办画廊,致使他的作品长时间里无人问津,梵·高连做牧师时微薄的收入也赚不到。此后十多年里,他的生活费用和绘画费用全部是他弟弟提奥提供的。他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如是说:“在我看来,为金钱作画不是正路,相反,它欺骗了那些业余爱好者。真正的画家会用真诚对待艺术和大自然,会透过绘画本身让人们看见画面背后蕴含的内容。”提奥无力改变哥哥的“任性”,只好全力提供支持。
艺术家受困于物质匮乏,无疑是对艺术创作的最大戕害,梵·高经过短暂的摸索后受到了缪斯女神的眷顾,在短短十年里,他创作了近九百幅作品和一千多张素描,如此高产的同时,他不停地因生活困境向提奥求助。在梵·高与提奥的通信中,除了二人畅快地探讨绘画创作、探讨人生之外,更多的是以“金钱”为主题的生活琐事:
“亲爱的弟弟,我现在没有什么衣服可穿,如果你有穿旧了的,或者感觉大了不合身的,请寄来给我,我会很开心。”
“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伙食费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了,我等待你能给我寄来十个法郎。”
“哦,弟弟,我现在很希望多请些人体模特,那些石膏雕塑很难和真实的人体绘画相比,但我又没有钱请模特,不知道你能否多寄些钱来。我这么说真是羞于启齿,我知道你已经为我付出了很多。”
……
读这些文字不禁让人为他唏嘘感叹,一位天才怎会将自己置于如此落魄的地步?历史是公平的,也是讽刺的。梵·高生前始终认为自己的创作是一场失败,在饱受自我怀疑的折磨和身体障碍的损毁后,梵·高含恨而终。今日这般关于他作品、风格和人生经历的讨论如此卷帙浩繁,一定是他始料未及的。话说回来,依他的性子,见到这般热闹,他会觉得高兴吗?恐怕他会像当初躲开巴黎艺术界那样,躲开一切喧哗与骚动,依然选择钟爱大自然吧!
夭折的文森特·梵·高
小时候的梵·高孤僻、沉默、不合群,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从他短短三十七年的人生中,可以看到这一性格对他人生轨迹的影响,可是谁又知道梵·高何以成为梵·高呢?
一提到梵·高,不可避免地想到他的弟弟提奥。作为支持者和崇拜者的提奥,与艺术家梵·高相伴而存在。如果没有提奥,梵·高早已饿死荒野;如果没有提奥,没有人能理解梵·高的艺术理想;如果没有提奥,就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星空》《向日葵》《罂粟与鸢尾花》《吃马铃薯的人》等作品。可以说,是提奥为后人供养了一位天才艺术家。
除了提奥,家族中还有一个对梵·高影响重大的人物——夭折的文森特·梵·高。梵·高是六个孩子中的老大,而文森特·梵·高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哥”。在梵·高出生前一年,母亲安娜产下了一名男婴,取名文森特·梵·高。孩子出生不久便夭折了(一说是死胎),第二年的同月同日,未来的画家梵·高出生,为了纪念夭折的儿子,安娜给他取了一样的名字。这个名字如同梦魇一般,跟随梵·高一生,成了他童年和成年时期难以跨越的心理创伤。
失掉孩子的痛苦带来了慢性忧郁,使得安娜无法像一个快乐的母亲一样为下一个孩子提供关爱、温暖和亲近。作为孩子,梵·高背负了母亲对夭折孩子的负罪感,成了一个戴罪之人——他是代替大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童年时,安娜经常带领梵·高去大哥的墓地,墓地的荒凉气氛与母亲的悲痛思念混乱了年幼的梵·高的小脑袋,他不清楚刻在墓碑上的他的名字应该作何解释?母亲的宝贝到底是死去的大哥还是他?
多年里,梵·高认为自己并非是母亲挚爱的孩子,而是大哥的替身,失去头胎孩子的悲痛让母亲将浓烈的母爱持续在原地,后来虽然有更多的孩子出生,但那份思念永远不可撼动地存在着。这一点,作为“老二”的梵·高感受最深刻。弟弟妹妹相继出生后,母亲投注在梵·高身上的爱意一次又一次地被分割出去,他成了一个敏感、冷漠、孤独的小孩,成年后,他不止一次回忆,说“我的少年时代是阴郁的、冷酷的、贫瘠的”。
梵·高成长于一个不甚幸福的家庭中。对他来说,母亲将仅有的爱意固着在死去孩子的坟墓上,几年之后再分散到相继到来的五个孩子身上,父亲固执、冷漠,用严格的教育和侮辱性的讽刺培养孩子。家庭生活的贫困迫使梵·高中断学业,十六岁便离家外出工作。父爱不足,母爱滋养不够,梵·高才会逐渐变成低情商的小孩。
低情商不仅表现在一个人过分以自我为中心,不在意或无法理解他人的感受,还在于他无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控制情绪。梵·高小时候便表现出对绘画的喜爱,但是得到家人赞扬的机会并不多。有一次,梵·高画了一只猫,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家人的赞扬,突如其来的肯定让他无所适从,他干脆把画作撕掉。
这种行为模式伴随梵·高的一生,在众多类似的场合中,他无法处理好渴望得到与怯于面对的矛盾,只能用拧巴的方式应对。典型的一件事是,籍籍无名多年后,他的画得到了评论家的赞美,他却在写给评论家的信中嘱咐对方以后不要再评论他,因为他不值得。
梵·高在离家外出工作后,甚少回家,也未提起过“文森特的墓地”,三十五岁时,他在给提奥的信中写道:“我的心回归到我的出生地,在花园,每条路径、每棵植物、花园以外的田野景象、邻居们、墓地(我同名哥哥的埋葬之处)、教堂、我们后花园的厨房——墓地旁有一棵高高的金合欢树,枝上有一个喜鹊的鸟巢……现在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只有妈妈跟我。”
他在空间上离开了家庭,离开了母亲,但是心理上却从来没有离开。童年时期的悲伤记忆深藏在他心中,在孤寂哀伤之时,在无法入睡的夜晚,梵·高又回到了小时候,看到了站在大哥墓前的自己。去世之前,梵·高写了一封信给他的母亲,其中有这样一段:“亲爱的母亲,关于忧伤,我们持续的失落、分离。于我,似乎是本能,没有它,我们无法分开,也或许这样,它可以帮助我们,之后再去认得、寻找彼此。”
按照家庭系统排列的理论,梵·高的痛苦在于他僭越的自己的家族序位。兄弟姐妹,不论活着的、死去的、夭折的、流产的或堕胎的,都包含在家庭系统中,按照时间的先来后到,长子的家庭序位优于次子,第一个文森特的层级优于第二个文森特,妄图排斥或遗忘夭折的大哥,只会导致另一个成员的不自觉地认同或代替——不得不怀疑,梵·高半生的自我放逐及自杀的离世方式是这一僭越的惨烈后果。
在爱情领域,同名大哥留给梵·高的阴影以及对他与母亲关系的影响从未在他的头脑中消失过。在梵·高与女人的关系中,情爱关系的原型不停地发挥着作用。一生之中,他不停地爱上比自己年长的女人,表姐也好,带有小孩子的妓女西恩也好,爱着的时候,梵·高深情地描写她们,从这些年长的女人身上,他似乎找到了缺失的母爱。
二十岁时,梵·高在古皮尔公司伦敦分部工作,这是一份经由叔叔介绍获得的工作,尽管梵·高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他还是勤勉地工作了四年。这一年,梵·高爱上了房东的女儿厄休拉,与其说他深爱女孩,不如说他羡慕房东太太与女儿之间富有魅力的亲情。几个月的暗恋后,梵·高表明了心迹,可惜遭到了拒绝,厄休拉已于一年前订婚。
恋爱失败让他改变了人生道路,把精力投入到宗教事业上。以传教士身份浪荡了七八年后,梵·高回到荷兰老家,在那里,他与守寡两年的表姐凯相遇,少年时期,表姐的秀丽倩影已经入了梵·高的心,这次重逢,凯常常带着儿子与梵·高一同外出写生,梵·高抓住了机会,很快表白,可惜表白方式太过唐突,遭到了愕然的拒绝。而后,他以自残的方式再次表达心迹,结果适得其反,求爱不成,还让自己变成了家族丑闻。
踏上绘画道路后,梵·高生命中不可忽视的女人出现了——西恩,一个怀有身孕的妓女。西恩给了他家庭温暖和创作灵感,出于同情或是怜悯,他们同居了。遭到反对实在是意料之中,梵·高为自己辩解说:“我的生活不能没女人,我如此地讨厌孤单,我宁愿和一个坏妓女相处,也不想独自向隅。”最终他们还是分手了,原因很简单:西恩有家人需要养活,梵·高也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
31岁那年,梵·高遇到了第一个爱上他的女人——年长他八岁的“大龄剩女”玛格丽特。梵·高对她的孤独和忧郁的同情逐渐转化为爱情,由于女方家里反对,玛格丽特尝试服毒自杀,后来进了疗养所,一场爱情无疾而终。
这次爱情失败之后,梵·高将绘画作为自己的人生伴侣,尽管他一再对提奥强调:“无论对错……我需要一个女人,我不能、也不会、也将不过没有爱的生活。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有热情的男人;我必须有女人一道过日子,否则我就会冻成冰块或变成石头……一个人不可能太长时间没有女人而保持正常……”此后,再没有女人因为爱情走入他的生活。
经历了这么多次的爱情失败,仅仅因为梵·高的丑陋或贫穷吗?不尽然。在女人面前,梵·高从来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爱人,他甚至不是一个可爱的男人。他唐突地向厄休拉表白,重遇没几天便向表姐求婚,他的感情来得迅猛强烈,令人猝不及防,令人愕然。在他看来,如果他爱上了对方,对方也一定爱上了他,遭到拒绝,他便情绪失控,寻死觅活。
梵·高是渴望爱的男人,同时又是不懂得爱的男人,他偏执、自我、暴躁、造作,以渴望得到又害怕得到的回避方式对待他人,一生都在重复他与母亲之间的相处模式——渴望爱又得不到爱。
高更来了,高更走了
在梵·高的画作中,有两把具有特殊意义的椅子——《高更的椅子》和《梵·高的椅子》。在画作《高更的椅子》中,房间里放置一把扶手椅:朴素的造型,绿色的坐垫和偏紫的蓝色椅架。椅子上放着一本书和一只燃烧的蜡烛。很显然,书意味着巴黎艺术界,暗示了高更的行踪,蜡烛则象征高更对梵·高的意义——黑夜中的明灯。1888年12月,梵·高画下了这两幅画,在高更离开阿尔勒的“黄房子”之后。从画作上可以看出,高更的离开令梵·高再次陷入寂寞和孤单,大片的色彩对比透出一股悲凉、无奈的气息。
与《高更的椅子》同时创作的《梵·高的椅子》有着更强烈的象征性:一把黄色的椅子摆在地板上,上面放着烟斗和烟丝,除此之外,房间里看不到人影。椅子是一件普通的静物,也是明显的象征物。空荡荡的椅子象征梵·高失去友谊的孤独感,没有争论,也没有欢乐,只有孤独,诚如他自己所说:“空椅——有许多空椅,将来还要有更多的空椅……早晚总要除了空椅之外,什么也没有。”
另一幅名画《阿尔勒的卧室》也可看到高更的到来对梵·高的影响。画作内容是梵·高在阿尔勒(法国南部城市)生活时居住的房间,这幅画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画于高更拜访之前。这段时间梵·高的心情愉悦,整个房间以黄色为主色调,墙壁则使用了粉紫色,使得整个空间洋溢着暖色调。高更离开之后,梵·高重新给《阿尔勒的卧室》上色,这一次,他使用了冷色调的材料,墙面变成了阴沉的蓝色,墙壁和地板的阴影也加重了,整体色调变得灰暗、阴沉。
高更来了,高更又走了,高更的出现在梵·高的人生中有着怎样的意义呢?
1886年2月,梵·高与提奥一同前往巴黎,逗留巴黎期间,经提奥介绍,梵·高结交了不少画家朋友,如高更、毕沙罗、修拉、塞尚,这些人中,对梵·高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的画家是高更——被后人奉为后印象派三巨匠之一的法国画家。对梵·高来说,高更宛如“神一般的存在”,梵·高尊敬他,二人在艺术上的共鸣让梵·高欣喜不已,不过,当“神明”的光辉暗淡下去,梵·高也承受了无以名状的巨大痛苦。
和梵·高一样,高更也是半路出家的画家。在进入巴黎画坛之前,他做过六年海员和十二年的股票经纪人,在成为职业画家之前,高更开始绘画并收藏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和梵·高相比,高更的绘画生涯至少在开端处比梵·高顺畅得多。
1880年,高更的作品《裸体习作》经画家毕沙罗推荐参加了第五届印象派画展,受到高度评价。此后的第六届、第七届印象派画展,高更均有作品入选,从此他辞掉工作,全身心投入绘画。很快,穷困与家庭的冲突接踵而来,到了1886年,高更几乎和家庭断绝了关系,过着孤独、绝望的生活。
二人相识时,正是各自人生的低谷——梵·高似乎从未经历高峰。高更由于经济原因和生活冲突抛弃了妻儿,全身投入绘画,自责、绝望侵蚀着他,几乎要了他的命;另一边,梵·高刚和西恩分手,对宗教的狂热崇敬与对爱情的憧憬悉数破灭,孤独时只有弟弟陪伴。
两个绝望的生命燃烧着对绘画的热情,高更的强烈个性和领导素质很快吸引了梵·高的注意,随着二人见面次数增加,梵·高与高更产生了共鸣。二人的契合点在于对学院派艺术传统的反叛,对印象派画风的摒弃,这是他们共同走进“黄房子”的最主要的原因。
巴黎并非梵·高的钟爱之地,他不希望成为一个城市画家,他的兴趣在田野和荒地。1888年2月,梵·高到达法国南部城市阿尔勒,那里有着比巴黎更明朗的天气,三四个月里,梵·高思维活跃,想象力迸发,他拼命画画,画了近两百幅作品。
5月,梵·高在阿尔勒租下了一座房子,他想把这座有四个房间的房子改造成画室,并邀请志同道合的朋友与他一起创作。梵·高发出了邀请,但是只有高更一人赴约,前提是提奥为他偿还债务。提奥答应了高更的请求,他希望高更的陪伴能改变梵·高的生活。
高更决定前往阿尔勒时,梵·高欣喜若狂,他无比期待高更的到来。可以说,准备迎接高更的那段日子是梵·高人生中难得的幸福时刻。短时间里,他画出了《向日葵》《夜间咖啡馆——室内景》《夜间咖啡馆——外景》《阿尔勒的卧室》等杰作。
两人在一起生活了62天。这两个月里,梵·高对高更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一开始,两人一起生活,一起外出写生,互相学习对方的绘画风格和技术,日子和谐而美好。梵·高对高更抱着前辈的尊崇和敬畏,感情中是对伟大艺术家的向往和对朋友的热爱。高更以指导者的姿态与梵·高交谈,后者不加反驳,以谦卑的后辈姿态听从吩咐。渐渐地,嫉妒、不安的情绪复杂交错,梵·高不再允许高更歪曲他的信念,他对高更的敬慕不足以令他忍受三番五次的嘲弄和讽刺,他们争吵,互相指责,平和的日子起了波澜。
拉开历史的镜头可以看到,这两位大咖的决裂是必然的。首先,二人个性相差甚远。高更有一股高贵的野蛮人的气质,他送给梵·高自己的画像,并在信中描述自己说:“一张亡命之徒的脸,衣衫褴褛,但是像冉·阿让那样有力,内心仁慈、高贵,眼睛里火山一样的热情透露出一个艺术家灵魂的面貌。”梵·高送给高更的《自画像》则是一个梳着短发、如同日本僧侣形象的他,平静、朴素,带着庄严的神情。
梵·高的生活方式给人一种流浪汉、痴人的印象,高更不修边幅的程度可与梵·高一较高下,但是二人个性的不同是客观存在的——梵·高冲动热情,高更则冷静钻研,两人在争执和互相指责中逐渐发现彼此的不同。
对个性强烈、渴望建立个人风格的画家来说,与另一个人同吃同睡、同起同作,缺乏个人空间和独处时间,难免出现性格、生活习惯等方面的冲突。在深入的了解之后,二人在艺术观念上的反差强烈:绘画方面,梵·高着眼于眼前景物,高更则更强调想象力的重要性,虽然他们都渴望打破原有的艺术传统,但是在未来艺术走向上,他们完全是南辕北辙。
此外,画材的使用方法、资金筹集等琐事上,二人意见严重不合。梵·高杂乱无章,烦躁不安,高更则个性认真,有些神经质。在感情上,梵·高迫切地渴望得到高更对他感情的回应,高更则讨厌受到感情的束缚。
12月,高更在写给画家贝纳的一封信中谈论他与梵·高的冲突:“我在阿尔勒完全失去了秩序。我发现一切事物都这么渺小,没有意义,风景和人都一样。整体来说,我跟梵·高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我跟他说:老友,你对!只是为了获得暂时平静。他喜欢我的画,但是我一开始画画,他就东批评西批评。他是浪漫的,我却可能更要素朴。”
争吵与恶斗让二人的关系日渐疏远,高更萌生了离开阿尔勒的想法,梵·高则执着挽留,发生“割耳事件”后,矛盾恶化成为悲剧,高更再无法留下来,第二天便乘火车离开了。关于梵·高割掉左耳的原因,有诸多版本。有人说,梵·高为了向一位妓女示爱,在醉酒之后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也有人说,梵·高因为和高更争吵,愤而割掉了左耳;更有后来人推测,梵·高的耳朵是被高更割下的。
来自德国汉堡大学的学者汉斯·考夫曼在花费十年研究梵·高后得出结论,他认为梵·高失去耳朵与一名名叫拉谢尔的妓女有关。梵·高与高更因为拉谢尔在妓院门外起了争执,高更手持利剑与梵·高打斗起来,争斗中把梵·高的耳朵砍掉,但他不能确定高更这一举动是蓄意为之还是失手误伤。
故意也好,意外也好,两人皆为此保持沉默,高更向警察编造了梵·高自己割掉耳朵的说法,躺在床上的梵·高则没有对外透露任何消息。分开之后,高更找到了塔希提这个使他成为伟大画家的异域之地,梵·高则在精神病院里将他的艺术才能发挥到极点。
七个月后,梵·高自杀身亡,梵·高去世时,昔日决裂的朋友参加了他的葬礼,其中并没有高更。九年后,身在塔希提岛的高更亲手栽种了一批向日葵,并且作了一系列向日葵画作,算是怀念故人的方式吧。
“同行相轻”不足以解释梵·高与高更的关系,即便是普通的两个人,拥有梦想,对专业领域有独特的见解,也不见得能够朝夕相对而不生争执。如同作家萧军回忆与萧红相处时的矛盾那般——“我们如两个刺猬在一起,太靠近了,就要彼此刺得发痛,远了又感孤单。”这一描述同样适用于梵·高与高更的友谊。
从阿尔勒到圣保罗
1888年12月,高更离开了“黄房子”,离开了梵·高,此时,距离梵·高去世还有一年零七个月。
高更离开后,梵·高的精神状况不甚乐观,他的耳朵受伤,精神受伤更重。对此,梵·高本人非常清醒,他说:“认为我精神没有问题是于事无补的。”“我努力想好起来,像某个投水自尽却又发现水太冷的而又奋力泅向岸边的人。”一生的挫败,职业上的,爱情上的,友情上的,梵·高积郁了太久,最终这些情绪以强烈的、难以遏制的亢奋出现,他想要摆脱这种状态,却无能为力。
为了给梵·高治病,提奥来到阿尔勒,为他寻找护理和治疗的最佳条件。一开始,梵·高住进了阿尔勒的一家疗养院,在那里,他的病情渐渐地好起来,他可以自由出入医院,也能重新拿起画笔。梵·高时常回到“黄房子”画画,只是途中总会遭到孩子的围观和攻击——在他们眼中,梵·高就是一个疯子,他们用石子丢他,梵·高则毫不保留地表达他的愤怒。
住院期间,一位名叫雷的医生成为梵·高的主治医生,专门负责梵·高的治疗。见梵·高遭受攻击,雷和他太太替他把画布、颜料等画具拿到了疗养院。为了报答雷的热情,梵·高送了他一幅画像,可惜当时的雷并未看到画作的艺术价值,他把画像拿回家,用它做了鸡窝的挡板,多年以后,梵·高成了名人,这一家人才发现那幅画的巨大价值。
在疗养院里,梵·高拥有自由行走和画画的权利,但他的病情不定期地发作,时而反复,疾病让他的画作中充满了寂寞、孤独、幻象和扭曲。从梵·高留下的画作中,可以瞥见疗养院的一隅。在《阿尔疗养院的庭院》这幅画中,可以看到梵·高居住环境的真实样子:冬日的庭院里,光秃秃的树木矗立着,花园、小径都失掉了颜色,如同他的心情一样,干枯、无力而衰败。时至今日,梵·高当年居住的疗养院已经更名为梵·高疗养院,主体建筑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庭院里多了梵·高的雕像和画作的复制品。
疗养期间,梵·高收到了提奥即将结婚的消息。依此形势,为了不拖累新婚的弟弟,梵·高自愿住进了圣雷米地区的圣保罗精神病院——提奥的经济能力不足以邀请梵·高与他一起生活,梵·高则不忍心让自己糟糕的精神状态搅扰弟弟的生活。当然,梵·高住院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缘由:阿尔勒的居民联名向市长请愿,要求梵·高留在医院生活。就这样,梵·高搬到了阿尔勒附近的圣雷米地区,住进了圣保罗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提奥为梵·高安排了两个房间,一个房间是卧室,另一个则给他作为画室。一开始,梵·高对精神病院这个有秩序的世界颇感惬意,他对提奥说:“我觉得我选择来这儿是个很好的决定。”“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平静。”尽管医院的饭菜不甚可口,他还是可以有规律地进餐,适量饮酒,在庭院里散步,欣赏芳香的植物,观赏田野里的美景。
但精神病院终究是冰冷的医院,十九世纪末的精神病院,治疗条件之差令人难以想象,精神病人被限制活动、交谈,完全与外界隔绝,更有病人受到非人道的待遇。精神病院的内部没有有隔墙的房间,而是用门帘隔开病人,狭小的空间里,病人们聚集在一起,缺少私人空间,宛如囚徒。精神病院的生活沉闷而压抑,从《圣保罗医院的病人》一画中可以看出来,梵·高生活在极度的紧张和烦闷之中,他变得越来越忧郁,下笔时,他故意破坏了画面,使得画面中的人物面孔显得诡异而恐怖。
精神错乱和高度亢奋的神经(躁狂发作)让梵·高把生命燃烧起来,住院期间,他不分昼夜地创作,他画医院的环境,画丝柏,画夜晚的星空,画路边小径。平常事物在他笔下披上了夺目的色彩,飞腾翻转,咄咄逼人。他用画画来消除生活在医院中的压抑情绪。
梵·高发现,只有他集中精力在画布上时,他才能有微弱的舒服之感,于是,他拼命地画画,一年多时间,他画了二百多幅画。除了断断续续的发病之外,梵·高一直在工作,他时常因为病情发作错过作画的机会而感到遗憾,比如他想要画杏花,等他情绪平静下来,杏花已经开过。
梵·高画得最多的是花草和植物,他喜欢画鸢尾花、橄榄树和丝柏。1889年5月,他完成了最出色的《鸢尾花》,画面构图以相同形状的花、叶子和相同的颜色反复呈现,表现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盛开景象。
精神上的好转让梵·高重新画起自画像,一直以来,他的自画像既是他请不起模特的现实困境所致,也是他自我建构的标志。他把自画像寄给提奥,证明他已经神志正常。他在信中强调:“我希望你能看出我面孔比过去平静得多了,尽管在我自己看来我的神色比以前茫然呆滞了些。我带有另外一幅,那是我在病中试着画的,不过我觉得你会更喜欢这一幅,我在创作这幅画时有意画得简约质朴些。等你见到老毕沙罗时,把这幅画给他看看。”
此外,梵·高还临摹他人的作品,米勒、伦勃朗和居斯塔夫·多雷等,米勒是他一直以来尊崇的画家。在临摹他人作品时,梵·高加入自己的情感,比如临摹米勒的《午歇》,梵·高的画面比原作更灿烂。
12月,梵·高再次发病,他吞下了颜料,尝试毒死自己。自杀失败,梵·高重新找回他的画布。这时,一个新的主题取代了曾被他反复描绘的向日葵——丝柏。他在信中告诉提奥:“这些柏树总萦绕在我的脑子里,我真想像画向日葵那样把它们画出来。因为我奇怪,至今竟没有一件作品,表现出我心目中的柏树。它们宛若黑色的音符,跳跃在阳光明媚的风景中。这些黑色音符既富于神韵,却又极其难以演奏好……”
丝柏是梵·高在圣保罗生活期间最中意的树木,很多画作中可以看到丝柏的身影,如《柏树》《麦田里的丝柏树》《有丝柏和星星的小路》《丝柏和两个女人》等,他用深蓝、翠绿和祖母绿等颜色描绘丝柏,每一棵丝柏的形状都变成了冲天的火焰,在扭曲中上升,最知名的丝柏莫过于《星夜》中那团冲天火柱。
《星夜》是梵·高在圣保罗精神病院生活期间创作的旷世名作,画于1889年6月,即提奥新婚后一个月。此时的梵·高身体状况好些,心情不坏,画画的热情复苏,在这一背景下,他创作了《星夜》。因此说,《星夜》给人的感觉并非压抑、痛苦,而是燃烧的焰火,是旺盛的生命力,是在压抑情况下对未来的向往。
尽管生活环境沉闷而压抑,梵·高的激情不能停止燃烧。梵·高在圣保罗精神病院远远望着圣雷米镇,画中呈现的是一副窗口远眺的景象。但它不是一幅野外景色的写生,而是源自他的记忆与想象。从画作上看,云朵旋转,包裹着闪耀的星星,波浪状的天空和晕开的月光给人眩晕的感觉,在眩晕中似乎存有若隐若现的希望,一棵丝柏像一坨黑色的火焰,直冲云端,令人心生不安。
1890年1月,在布鲁塞尔的“二十人展览会”上,梵·高的《红色的葡萄园》成功卖出,这是他画于两年前的作品,也是他在世时唯一售出的作品,据说卖了450法郎。到了3月的巴黎独立派画展,梵·高的作品参与展出并且得到了极高的评价,提奥第一次感受到他人对梵·高的认可,梵·高亦如此。听到这个消息,梵·高非常兴奋,他拿着450法郎跟医生说,他想要离开医院,找一个地方休养。医生征求了提奥的意见,提奥同意了,梵·高成功离开了令他精神困顿的医院。
在圣保罗精神病院生活一年多的时间,梵·高被精神错乱折磨得痛不欲生,他的情感体验包括抑郁、幻觉、狂乱和癫痫病带来的身体痛苦,他身心疲惫,灰心到极点时,他想到过自杀。离开圣保罗精神病院,梵·高在奥维尔休养。重获自由让梵·高倍感兴奋,他的病情并没有好转,但他心情不错。在提奥陷入经济危机之前,梵·高一直状态不错。
自杀前的两个月,梵·高贫病交加,彻底走入了精神错乱与绝望。从5月到7月,他画了《奥维尔的教堂》《有杉树的道路》《蒙塞尔茅屋》等,充满了躁动与飞旋,完全是精神病人看到的世界,扭曲的、变形的,完全突破了艺术创作的一切框架,梵·高承受着精神上的痛苦,却享受到了创作上的最大自由,他毫无保留地呈现自己,将生命的血与肉涂抹在画布上。
梵·高朝自己的腹部开了一枪,那天是1890年7月27日。在奥维尔的旅店忍受了两天的流血与疼痛后,无力回天,梵·高走了,这一次,他彻底摆脱了忧郁与疯狂,离开了这个冰冷而空洞的世界。在写给提奥的信中,梵·高这样说:“我真的努力想快乐起来,但我的人生赖以生存的根基已经受到了威胁,我的步履蹒跚,而你却见死不救。”
梵·高选择以开枪自杀的方式离开,人们不由地将他自杀前两个星期画的《麦田群鸦》看作他的自杀预言。画作中,乌云倾压而下,笼罩着大地,暗示着风暴的来临,一声枪响,惊起了藏在麦田里的鸦群,扑棱棱地飞向天空,飞向未知的前方。画布底端铺陈着朝着三个方向延展的三条道路,可是,每一条道路的尽头都不是明亮的,相反地,充满了迷茫、阴森,没有人知道路的尽头通向何方。
和梵·高以往骚动的线条不同,这幅画的空间简明而单纯,三条道路展开了宽广的麦田,分散的乌鸦使得画面更显辽阔,蓝色的天空、黄色的玉米、红色的道路和绿色的小径,用色如此简单。《麦田群鸦》无疑是梵·高激情燃尽时的逼真写照,也是他作为一名画家留给世人的遗书。
完成这幅作品,梵·高感到极度疲倦和空虚,激情燃尽,绝望即将把他吞噬。在写给提奥的最后一封信中,梵·高说:“我以生命为赌注作画。为了它,我已经丧失了正常人的理智。”精疲力竭后,梵·高向命运低下了头,放下画笔,选择死亡。
提奥:生死相依之人
梵·高的一生,经历丰盛,道路坎坷,曲折迂回之中,他找到了绘画这条路——冥冥之中注定会走上的一条道路。绘画十年,梵·高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痛苦、最疯癫的十年,生前籍籍无名,身后无限风光,这并不是他意料之中的结局。短短三十七年的人生中,梵·高独自一人度过了大部分时间,如果说有一个生死相依之人始终陪伴其左右,那便是他的弟弟——提奥·梵·高。
如何定义提奥对梵·高呢?他是弟弟,是亲人,是供养者,支持者,更是心灵上的知音。梵·高与提奥之间的通信留存下八百多封,从这些信件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普通人梵·高和一个奉献者提奥。
提奥在家里排行老三,是梵·高最亲密的弟弟,他的职业是画商,做的是梵·高曾经做过的画廊经纪人的工作。他的收入有限,勉强能负担梵·高的生活。作为知音和支持者,提奥给予梵·高永恒的支持与鼓励,精神上和物质上的。令人心痛的是,梵·高与提奥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不是艺术、画画,而是钱。十年里,在毫无希望的绘画生涯里,梵·高唯一的经济来源便是他的弟弟提奥。
提奥为梵·高支付一切费用,买画布颜料的费用、吃喝拉撒租房子的费用、找妓女的费用,甚至包括高更前往“黄房子”与梵·高共同创作时的债务和旅途费用。因为这份金钱上的支持,梵·高一生被内心的歉疚所折磨。在写给提奥的信中,他不停地“报告”他如何花钱,如何节省,某一项开支是如何必不可少。他还不停地对提奥保证他不会糟蹋提奥给他的每一个法郎。
梵·高并没有夸大他的困境。他的确经常挨饿,有时一饿好几天,无以为继,他只能用咖啡充饥。缺少画布时,他用纸来画速写或水彩,当创作的激情无法克制又缺少画布时,他便在画好的作品上再涂上一层油彩——研究者用X光技术发现了这一秘密。被贫困逼到绝境时,梵·高则大声地恳求道:“我的好兄弟,快寄钱来吧!”
作为“抵债”,梵·高不断把他的新作品寄给提奥,他对提奥保证说,他会越画越好,他的画作将来可以卖到一万法郎,给提奥带来一大笔收入。当然,这是他劝慰提奥的话,也是鼓励自己的话。绘画十年,没有一个人欣赏他的作品,更没有人买他的作品,梵·高承受着经济困窘带来的痛苦,更时刻被自我怀疑折磨着。
创作时,梵·高无时无刻不怀疑自己的作品,他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到底有没有价值,怀疑自己的作品能否被后人欣赏,进而,他开始怀疑绘画本身的意义,怀疑成功的意义,怀疑提奥对他的付出是否值得,怀疑一切……他承受着一切尚未成功的艺术家所承受的痛苦,为此,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放弃,他对提奥说:“我宁愿放弃画画,不愿看着你为我赚钱而伤害自己的身体!”
孤独的创作中,梵·高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不和亲人联络,除了提奥,缺少朋友(唯一一个有共鸣的朋友和他决裂了),多年来,提奥是梵·高唯一可以倾诉衷肠的对象。从他们之间的通信可以看到,梵·高那样依赖提奥,像个小孩子一样,对他撒泼耍赖,倾诉生活上和艺术上的一切顺遂或不顺遂,而提奥总能在梵·高迷茫失落时给予他支持与鼓励。
当然,提奥并非圣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理解梵·高,同时清楚地知道梵·高的画不会有人喜欢。与众人不同的是,提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讽刺、挖苦,要求他放弃绘画,提奥尽自己所能地帮助他,鼓励他,这正是提奥之所以珍贵的所在。可以说,没有提奥,就没有梵·高。梵·高在艺术领域凸显他的伟大,提奥则因其人格魅力和高贵品格而伟大。
梵·高去世后,提奥因伤心、悲愤而精神崩溃,半年后随之去世,终年34岁。这时候,另一位对梵·高意义重大的人物登场:提奥的妻子乔安娜·梵·高。提奥去世时,乔安娜只有29岁,他们的儿子文森特——与梵·高同名——还不满周岁。梵·高的所有画作被乔安娜继承,此时,乔安娜与提奥结婚不过一年半的时间,与梵·高相处只有几天时间。她不熟悉作为兄长的梵·高,却非常了解作为未成名画家的梵·高。
梵·高一生画了五百多幅油画和数以百计幅素描,除了少量送给朋友外,其余全部寄给提奥。两兄弟去世后,乔安娜掌握了梵·高的五百五十幅油画和众多素描作品,当时,乔安娜的哥哥曾劝她把画作丢掉,幸好她有自己的主见。提奥的家中挂满了梵·高的画,还有梵·高写给提奥的几百封信。提奥在世时,乔安娜从提奥的口中得知梵·高的情况,两人都不在了,她从留下的书信中感受二人的手足情深。
说起来,乔安娜并非一介粗俗无知的女子。她受过教育,曾在大英博物馆工作,还在中学教过英文。为了推介梵·高的作品,乔安娜一边组织梵·高的画展,一边把梵·高写给提奥的信件结集成册,做巡回展出。
名誉、声望并非唾手可得,生命中的最后十年,梵·高郁郁不得志,梵·高去世后,乔安娜努力了十年,办了六次画展,依然无人为津。到了第七次,画作在巴黎展出,引来画坛新秀马蒂斯等人的关注,梵·高的作品才引来艺术界的注意,从此梵·高撬开了美术馆的大门。当然,策展期间,为了弥补开支、补贴家用,乔安娜卖掉了一些画作,这也是今日梵·高作品见于普希金艺术博物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巴黎奥赛博物馆及众多私人藏家之手的原因。
乔安娜去世后,梵·高的作品由他的侄子文森特·威廉·梵·高继承,出生在颇具艺术家气质的家庭,小文森特却对艺术不感兴趣,他说:“我尊重艺术,但那不适合我。”后来,小文森特成为一名工程师。
说起来,梵·高还画过一幅画送给刚出生的小文森特——《盛开的杏花》,是梵·高送给小文森特受洗的礼物。在青色的天空下,数枝白色杏花开在枝头,白色的花瓣在大片的蓝色背景衬托下盎然开放,充满生机。由于树干周围没有其他的景致,画面中的蓝与白,天与花,成为简单而强烈的对比,让人感叹生命之纯洁美好,瞬间与永恒的奇妙交汇。从画作中传递出来的是慢慢的幸福感觉,完全看不出画家正经历着痛苦,这也是梵·高本人希望他的侄子看到的吧。
小文森特并没有遗传伯父的艺术天分,也不如他母亲那般对梵·高的遗作投以巨大的热情,但他十分看重梵·高的作品,梵·高的作品得以大部分留在荷兰,得益于小文森特一幅也没有出售。
后来,荷兰政府出面,以六百万美金的价钱向小文森特购买梵·高的全部油画和素描,小文森特答应了,条件是成立“梵·高基金会”,由梵·高家的后人主控,同时建立“国立梵·高美术馆”,以保管、展出梵·高的作品。后人有幸在阿姆斯特丹见到梵·高的画作,应该感谢提奥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