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本书是笔者研究鲁迅及有关文章的结集,其中有公开演讲的讲稿,也有授课讲义,全都在学术刊物或研讨会论文集上刊登过,这次结集时有不少增补和修订。
笔者虽然在香港长大,在内地度过四年大学本科,后来澳洲留学任教十多年,再到新加坡待了几年,最后又回到澳洲,经历简单,但离开中国的时间更长。每次回到香港或广州,总觉得又隔了一层。自己在变,中国更在变,前者慢慢吞吞恍惚依然故我,后者则日新月异令人眼花缭乱。这“变的二重奏”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到红磡怀旧。昔日夕阳看垂钓、荒地玩踏青的地方,已被“填海”填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过去的一切已归想象。在现在好些人的眼里,我的生物钟大概已经和现实有了很大的时差,文集大部分文章竟然还在谈鲁迅,就是另一明证。因此本书当初考虑用副题“鲁调子还没有唱完”,其中用了个粤语的pun。粤语“老”“鲁”同音,以回应鲁迅“老调子还没有唱完”,算是留点自嘲。但考虑到读者大多数都不懂粤语,最后还是决定割爱。为突出本书主旨,改用了直截了当的副题:“鲁迅史实文本辨正及其现实意义探微”,省得大家花时间去想象。
尽管很多人都认为鲁迅已经过时,但我每次重读鲁迅,总觉得他超越他的时代,也超越我们的时代。我们还没有跳出他早已看透的“五指山”。“未完成”的鲁迅,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紧箍咒”之一。尊重他,树立他,吹捧他,歌颂他,神化他,固然不能叫他“转变”,使他符合我们的需要;污蔑他,诋毁他,歪曲他,丑化他,亵渎他,不管他,也不能令他过时,叫他在我们面前消失。他已经成了一个徘徊的幽灵,至少我以为是这样,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
我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受益者之一,而且是在开放初期的黄金时代:在开放与未开放之间,尽得开放与未开放的好处。思维还是崇高的事业,学问也值得舍命追求。当时还不是市场社会,GDP还不是最高价值,还不是什么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来摆平。出路还相当宽,机会也比较多,阴差阳错,也总算让我赶上了“婴儿潮”的几趟末班车。从现在个人利益上说,例如今天能够写这篇序,出这本书,我是十分感谢那些给我机会的人们的。我也可以说是个“既得利益者”。我想以这本书,我的宝贵青春和生命凝成的文字,献给让我受益的人们。可惜,这并非“发财秘笈”,也不是“青云捷径”,没有黄金屋,更无颜如玉;与“现实”无关,仿佛来自外星,来自另一个想象的世界。所有都是书生之见,以前的理念和今后的幻想,恰恰没有抓住眼前,这又是一个时间落后的明证。但我希望这只是我的想象。
书中《从‹非攻›到‹墨攻›》一文,不幸使我回到现实,当时写完后对存在的危机还将信将疑,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于敏感,夸大其辞了,发表后事情戏剧性的发展和变化,如波涛汹涌,才更感危机的确重重,所以拿来当书名,以见鲁迅清醒的现实主义眼光,还有他冷酷的预言。鲁迅的确没有过时,这不是我的想象。
书中关于“鲁迅在广东”和香港新闻检查的文章,是本书主要部分之一,是整理已故李伟江教授鲁迅研究的副产品,也是对李伟江研究的延续、补充和辨正。对于香港历史,港英当局讳莫如深,似乎希望人们对过去所知越少越好,理由不难理解,香港回归后情况才慢慢改变。现在好多了,但当时我几乎从零开始挖掘一手档案材料,其艰辛与乐趣,实令人难以想象。
关于冯雪峰等与鲁迅传统转变的一组文章,也是本书的主要部分之一、本意之一,是要解决自己多年的困惑。不少人都说过,鲁迅的文章与研究鲁迅的著述之间,总给人一种距离之感,如果鲁迅是以他的著作文本为依据,这种距离感的含义显然是很值得深思的。后来发现,中国新文化的方向有些人就设法另定一个,虽然没有完全成功。原来如此,这不再需要更多的想象。
书中关于《故事新编》和《伤逝》等鲁迅作品的几篇,是探索作品的背景及作者写作的动因。这几篇原来都是上课的讲稿,后来修改成研讨会论文发表。在星洲“南大”跟学生讨论鲁迅作品,的确是“教学相长”,他们的提问常常使我又挖掘出一些新的题目,值得一写。时常碰到一些学生不敢碰鲁迅,认为已经做到顶了,没什么好写。个别学生上过我的课后改变观念,对我实在是很大的欣慰。其实我们对鲁迅及其背景所知非常有限,还有很多问题可以研究。这些文章就是证据,并不是我的想象。然而“南大”是加引号的,是现在的南洋理工大学,并非以前的南洋大学;改变想法的学生亦非星洲本地,而是来自中国。情况并非完全如我想象。
文集关于鲁迅思想正能量的一篇,谈及“狼奶”和改造“中国国民性”,自觉还有点意思,而且问题也颇令人慨叹。事情本来是很清楚的,“文革”的人性扭曲,是中国现代史的大悲剧,大概没有人会不同意,但这跟鲁迅无关。若将这归咎鲁迅,并因此排斥鲁迅,反过来要把中国国民性拉回以前遇事无不温驯的状态,后果如何,实在令人不敢想象。
胡思乱想之余,补充说明几点。《澳洲鲁迅研究概观》一篇初次发表时与张梦阳联署,有关鲁迅赴港讲演文章的一些部分,初次发表时与李桃联署。过去三十多年,我的研究都是围绕着鲁迅与尼采的问题,这本文集自然也不能完全脱离这个主题,部分文章可以说是拙著《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中一些观点的进一步演绎,论述的进一步扩展,因此难免与书中一些段落略有重复,敬希读者谅察。
此书的完成,也是笔者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很多事,不过原来如此。
最后,感谢鲁研界及现代文学研究界诸旧雨新知提供各种交流机会,使笔者的一些观感和想法,得以形成具体的文字,并修改得更好。在某种意义上,本书也是回报几位已经去世的广东鲁研界师友对笔者的鼓励和帮助。如果这也算有意义的成果,也就可以于心无愧了。但愿如此。
2014年11月22日完稿
2016年6月8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