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孔家店”的“摩登”圣人
——鲁迅对孔子和儒家的复杂态度
毛泽东曾说:“鲁迅在中国的价值,据我看要算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则是现代中国的圣人。”评价不可谓不高。鲁迅是以“打倒孔家店”为旗帜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领袖之一。在20世纪70年代,鲁迅更一度被奉为彻底反封建即激烈批判孔子和儒家的代表人物。“打倒孔家店”的反儒先锋竟然是与孔子一样的圣人,不能不说是个很大的反差。当然,我们可以把毛泽东的比喻,理解为说明鲁迅在当代中国的重要性,并非要探求他跟孔子的共同性。但鲁迅究竟怎样看孔子?——为方便起见,本文把孔子和儒家等同起来,而所谓儒家,为避免无谓的争议,仅以宋儒理学以前的理念为限——对于这个问题,“现代中国的圣人”的说法,却可以引起研究者的思考。其实,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在鲁迅思想发展的研究中,早就应该引起研究者的注意:鲁迅从晚清参加带着鲜明“国粹主义”倾向的光复会,到“五四”却积极参与“打倒孔家店”,在孔子和儒家的问题上,究竟是怎样的转变?究竟有没有转变?这些问题直接关系到鲁迅批判孔子/儒家的实质问题,就笔者所见,我们似乎还没有对鲁迅这方面的“转变”,从简单的“决裂”中,探求其更具体的原因。
一
首先,鲁迅对孔子及儒家评论,并没有像20世纪70年代普遍认为的那样,完全彻底地加以否定。鲁迅文章中有不少地方,表达了他对孔子及其学说的某种好感。例如,他对孔子虽然删《诗》使之“温柔敦厚”,却保留“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这样并不“纯厚”的句子,甚为赞赏;对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也很佩服,认为“一定要有这种人,世界才不寂寞”。
这些明显的赞誉也许可以当作个别孤立的言辞,不足以改变人们既定的看法。但鲁迅有些主张和价值取向,虽然没有明言,其实有着深厚的儒家基础,更值得我们注意。例如,他一贯提倡的“认真”精神与赞赏拥有这种精神的“愚人”,与儒家核心价值之一的“诚”,实质上是一致的。我们把鲁迅的“认真”跟儒家的“诚”等同起来有一定根据:(一)鲁迅说过“真的声音”,也就是至诚之声,能动人,是以文艺改造“国民性”的重要工具;(二)《中庸》所谓“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正是鲁迅所欣赏的那些“认真”的“愚人”的品德,也是前面所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精神的体现;(三)我们也可以从鲁迅品评的历史人物取得佐证,例如,鲁迅对子路的认真,对明儒顾献成、方孝孺、袁宏道以及东林党人,对清末一些真诚的维新派,对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对他们“择善固执,疾恶如仇”的态度,无疑是欣赏的。他们的“方巾气”“道学气”成了“认真”的同义语。
儒家的“诚”并非一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而是具有入世的社会政治意义。《中庸》有一段话: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万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可见“诚”不单是一种纯粹的道德品质,也是改造社会和建设理想的手段,而这个社会作用跟鲁迅文艺运动的目标不谋而合。鲁迅在《无声的中国》中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也习用了上面《中庸》非常相似的意思:
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这“真的声音”,也是“诚”的体现,同样是感化人,改造人的灵魂,以致改革和建设新社会的手段,并打破国界与种族的藩篱。
鲁迅的“认真”与儒家思想的契合,有一点需要说明。孔子和儒家是保守的,这点应该没有疑问,这跟鲁迅一生鼓吹改革表面上相反,不过鲁迅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个问题。以王国维为例,王国维是真正的国学家,研究和发扬国粹。然而,由于他保守,不用新式标点,结果整理出来的东西很难懂,也就不能达到弘扬国学的目的。鲁迅指出,要认真发扬国粹还须用新式标点,也就是改革。按照这样的思路,只要“认真”为中国的生存和发展着想,即使再保守的儒家,面对中国当时的情况也会实施改革,会变成维新派,甚至会变成革命党,争民主自由,支持共产主义革命。“认真”也是促成变革的动力。此处的关键是孔子入世的精神和人文关怀。
事实上,对国家民族前途的忧虑,对社会民生的关怀,这种入世的精神也是鲁迅精神很重要的一面。鲁迅在思考中国“国民性”的改造时便强调过“诚”。他前期反对退隐书斋,只讲问题不谈主义;后期反对抒写性灵,提倡匕首投枪,都是由“诚”到改造人们精神的这一儒家传统的表现。就此而言,若说鲁迅继承了孔子的教导或儒家的理念,也不为过。当然,鲁迅也对孔子和儒家做了尖锐的批评。对这些批评的具体分析,有助于我们了解鲁迅对孔子和儒家的态度。本文集中讨论鲁迅以下的几篇文章:《二十四孝图》,包括《朝花夕拾》的《后记》、《十四年的“读经”》和《在现在中国的孔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