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并无“痛苦”
鲁迅“五四”时期的一些作品,如《狂人日记》,表面上确实很激进。在《呐喊》的自序中,他提过是遵文化革命领袖之命而写作。似乎他认同了那个“整体反传统”的运动,而他的作品,尤其是那些激烈的言辞,可能并不代表他的本心。即使如此,也并不意味鲁迅会因此感到歉疚而内心痛苦。这里至少有两个策略上的原因。第一,鲁迅认为中国人爱调和,而激烈的言论能取得更佳的效果。他说: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以此类推,他的某些激烈措辞有时不过是故作惊人之语而已。第二,中国当时的危急处境,急需全面的社会改革。一些“国粹”虽值得留存,但民族生死存亡更重要。在《随感录三十五》中,他说:
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
他又在《忽然想到(五至六)》中提到: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全都踏倒他。
鲁迅排斥“国粹”只是因为它无力保存中国本身;中国既沦亡,所谓“国粹”亦自然毁灭。换句话说,排斥正是为了保存。此种“悖论”下文还会遇到。另一方面,第二段引文分明指出鲁迅所作的抉择,并非传统与现代之间。即使“现在”的东西而不能解中国之厄,他也同样排斥;反过来说,“国粹”若于自强有效的话,自然亦予采纳。这里半点“整体”反传统的影子也没有。
除了这些策略上的原因,鲁迅的言论还须按照当时的历史处境来理解。比如他提倡青年少读中国书,就是一例。他后来解释说:
〔当时〕正是许多人大叫要作白话文,也非读古书不可之际,所以那几句话是针对他们而发的,犹言即使恰如他们所说,也不过不能作文,而去读古书,却比不能作文的害处更大。
而且,他曾向一个准备读中国古典文学的学生推荐了一张长长的古书书单,他又在《华盖集》的后记中解释自己的真正意思:
讲话和写文章,似乎都是失败者的征象。正在和运命恶战的人,顾不到这些;真有实力的胜利者也多不做声。譬如鹰攫兔子,叫喊的是兔子不是鹰;猫捕老鼠,啼呼的是老鼠不是猫……。又好像楚霸王……追奔逐北的时候,他并不说什么,等到摆出诗人的面孔,饮酒唱歌,那已经兵败势穷,死日临头了。
换言之,鲁迅提出的抉择亦非什么中西文化,而是反抗的行动抑或喊苦的哀鸣。当他提倡少读中国书时,实际上已讲明青年人最重要的是“行”而非“言”。这些言论与中西文化冲突论其实是无关的。
他对中国武术的批评也是一个好例子。在《随感录三十七》中,他指出中国拳术不能救国,并批评当时一些教育家诋毁西洋体操为无用。鲁迅因此而备受攻击。他于是在《拳术与拳匪》一文中答辩说,他并不完全排斥中国功夫,有人要练,亦无不可。他只是抨击一种社会现象:一些教育家不谈枪炮的威力,而宣扬功夫的重要,好像中国非此不行,非此不强,非此不足以赶走入侵者。而且,他们多少仍把功夫当成巫术似的东西。一如拳匪所为,这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如果我们把鲁迅的言论放回当时的环境,则他显然并非“整体的反传统”。既非“整体的反传统”,则他对某些传统的欣赏,自然不会给他带来“大痛苦”了。
除了上述两个原因,还有另两个理论上的原因,令鲁迅攻击中国传统而毫不介怀。鲁迅对“古”“文化”“传统”等概念的理解,跟《危机》的观点完全不同。《危机》把“价值”和“精神”都包括在“文化”之中,而在鲁迅的著作中,它们却不能随便互换,它们的重要性至少是不相等的。至于“传统”, 《危机》把它跟“古”“文化遗产”“传统价值和观念”“文化传统”等当成同义词。但鲁迅对中国的“古”也有极其不同的理解。这些概念和理解的不同,归根到底,表明鲁迅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困境有完全不同的认识,也是构成鲁迅思想跟《危机》诠释分歧的两个理论原因:第一,鲁迅并没有把当时的中国传统当成原本如此,他认为那是历史的产物,经过不断的改变。鲁迅曾就此向那些传统主义者提出一个颇有意思的问题:中国确有一段很长的“古”,各阶段又自有特色,一概排斥或恢复所谓“古”,实在空洞之极。鲁迅还指出,那些传统主义者之所谓复古,并非禹、夏、商、周,而只是他们所能记忆的若干年前而已。这跟文化遗产其实是毫无关系的。我们稍后会发现,它甚至是对传统的亵渎。既然这个“古”如此复杂,则鲁迅自然可以既排斥而又欣赏。他的标准就是下面的第二个理论原因。
古可是要复到像清(即所谓“本朝”)、元、金、唐、汉、禹汤文武周公、无怀氏、葛天氏?他们其实都没有定见。他们也知不清颜回以至曹锟为人怎样,“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过像苍蝇们失掉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
由于文化是历史的产物,鲁迅并没有把它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在《文化偏至论》中,他试图分析它的结构:
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柢在人,而此特现象之末。末源深而难见,荣华昭而易识也。
而这“现象”的“本源”,则是人的精神。人的精神是文化的重要部分,因为这里所谓人的精神,是保存在历史文献和文艺作品中的人的精神。鲁迅认为,在中国文明之始,中国人的精神和其他文明的人一样,是充满活力的,他称这种活力为“内曜”。但由于长期遭本国及外来征服者的压迫,尤其被蒙古人及满人所征服,中国人的精神便逐渐而又普遍地被摧残了。中国人精神的衰败,表现为对外来事物的恐惧,和过分强调“国粹”的重要性。他在《看镜有感》中指出:
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不算弱,[……]宋的文艺,现在似的国粹气味就熏人。然而辽、金、元陆续进来了,这消息很耐人寻味。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觉仿彿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孱王及孱奴的宝贝。
也就是说,鲁迅认为吸收外来事物的魄力原是中国人的固有精神。这是力量的象征,而且也是传统,甚至是更古老的传统之一。极端的传统主义则刚好相反,它既是衰弱的表现,而且也是传统的堕落。就在这种古代精神衰败之时,自欺的心理便发展起来了。因此,中国人精神的衰败,在鲁迅看来,正是外族入侵所促成的。这种自欺心理,也正是鲁迅作品中,如《阿Q正传》等所不断揭露、批判的主题,而这个主题,也就是他所关注的所谓“国民性”问题。换句话说,外族入侵促成中国“国民性”的堕落,而《危机》对此却视若无睹,或无法理解。
鲁迅还提出,中国文化的衰落有另一个副作用:在统治阶层、文化精英中,部分人逐渐变得“聪明”起来。他们说文化传统的好话,实际上只利用它来保护自己或借此谋私。在《十四年的“读经”》一文中,鲁迅批评章士钊提倡学校读经时说:
我总相信现在的阔人都是聪明人,反过来说,就是倘使老实,必不能阔是也。至于所挂的招牌是佛学,是孔道,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总而言之,是读经已经读过了,很悟到一点玩意儿,[……]“学而优则仕”故也。[……]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总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从读经和古文得来的。我们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
这里可以看出鲁迅不主张青年读古书的另一原因:怕他们中了这些“聪明”毒。
鲁迅主要攻击的是章士钊鼓吹读经的用心,他攻击那些假借儒家美名来谋私的“儒家之徒”。在他看来,儒家已被“聪明”人所利用而腐朽。本来,鲁迅早在热情鼓吹“复古”之时,已看到中国文化的一些缺点。笔者认为,每一文化均非十全十美。但鲁迅指出中国文化的困境,是仅仅只有那些缺点得到了自由的发展,而促成这发展的,是国民精神的堕落。
因此,鲁迅对文化、传统及中国“国民性”的理解,显然并非《危机》所说的“整体的”或“一体性”的。他把文化的“能源”(人的精神)及其“产物”(道德、风俗等)分开对待;把原本未被摧残的文化和后来堕落的混合物分开对待。既然他把它们分开对待,他既攻击又欣赏中国“传统”就并不奇怪了。如果再分析什么是他所真正攻击和欣赏的,就会更了解他的“提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