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硬译”与赵景深的“牛奶路”
鲁迅曾经给弄得“几近神明”,他的话差不多“句句是真理”,尤其是那些批评别人(或曰“骂”人)的话,简直与棍子无异。但“好景”不长,物极必反。随着造神者的没落,他的言行主张自然引来种种质疑和商榷,如果还不算非议的话。这其实是在“重估一切价值”,有积极意义,但有时难免用心太过,有点“偏至”。其中有关“牛奶路”的讨论多少是这种“偏至”的余波。把本来很清楚的乱译,通过一些理论术语的重新包装,竟变成“无可厚非”甚至更符鲁迅精神的“硬译”,实令人甚感糊涂。
就笔者理解,重评“牛奶路”隐约还另有针对的目标,那就是鲁迅“硬译”说。如果笔者没理解错,那么有关的讨论牵涉两个问题:一是鲁迅“硬译”说对翻译是否合理可行;二是Milky Way该怎么译才算对、才算好。然而,这两个问题其实并无必然联系。
鲁迅主张“硬译”(为讨论方便起见,这里把一些自称直译的例子也包括在内),旨在借外来表达方式,以求改进中文的精密程度,达到思想改造,也就是“改造国民性”,可谓用心良苦。如果我们将翻译的视野扩大一点,不限于文学,则有其不得已之处。举例言之,德国的哲学著作、法语的律例条文,皆凭语法复杂,曲折离奇,遂有严密的结构、精确的所指。碰上这种文体,为求把握个中奥妙,或免于错手杀人,有时也得动用“硬译”来解围,即使弄出“我洗我的手”之类为人诟病的译文,恐怕也在所不惜,或是毫无办法的。牟宗三译康德的道德哲学两文,就自称用的是直译法,而且用上了为林语堂嘲笑过的“地”“底”“的”来区分副词、前置词、形容词。可见这种译法有一定需要,并非鲁迅的专利。
当然,“硬译”若施诸文学作品,其效果和准确性如何,是十分可疑的,因为“硬译”太拘执于原文语法结构和字面意思,只顾“所译的语言”(source language),而少管“译出的语言”(target language),肯定不能充分传情达意,更不用说什么“文化意象”了。举个简单的例子,译“laugh off one's head”为“笑掉了头”,总不及“笑掉了牙”好,大概是没有争议的;译“lying on his back”为“仰卧着”,便已足够,再忠心的鲁迅信徒,现在大概也不好坚持译作“卧着在他的背上”吧,虽然后者似乎更符合鲁迅“山的背后太阳落下了”的原则。有关论例还有很多,无须笔者在此多言。总之,就文学翻译而言,“硬译”之路不通,在文学译界也没有多大市场,可算是过时之论。
然而,质疑或批评鲁迅的“硬译”论,却似乎并不能(或并不是要)延伸到他对赵景深误译的批评。细读《风马牛》一文,鲁迅评赵译不在于赵教授没有把Milky Way译成“银河”或“天河”,而在于赵教授“爱牛成性”,硬把牛奶代替英语的milk,而典故中的milk根本不是牛的奶,把Milky Way译成“牛奶路”明明是粗心的错误;而一个明显的粗心错误,反而能“传递”更多原文的“文化意象”,实叫笔者百思不得其解。
“路”跟“河”固然可有不同的文化讯息,但又岂能从“牛奶路”中单独割裂出来示范呢?因“路”较佳而认为“牛奶路”“无可厚非”,这种议论本身就有问题。且不谈“文化”那么复杂,单以“意象”而论,“牛奶”对一个旧俄农村小孩来说,是否更能引起另一种想象呢?例如,他会不会因此感到饿?如果会,一些神经过敏的中国读者,会不会因此以为契诃夫通过小孩的下意识或潜意识,暗示小孩是贫农出身呢?笔者不想妄加猜测,但对于我这类读者,在广告充斥、物质至上的现代社会,只会联想到西洋早餐或营养食品。这也可算是一种“错位”,时代的“错位”。但这也说明“牛奶路”可能“传递”更多不同于原文的“文化意象”:错误的意象,比起“银河”“天河”,实在得不偿失,可非之至。(后有一些论者指出,赵译“牛奶路”是设法反映旧俄农村小孩的视角,其前提是旧俄农村小孩无知无识,不会懂得希腊神话典故。但这种说法没有提供上下文或语境的支持,未免有点想当然——从中国人看旧俄农村小孩的视角,甚至有文饰之嫌。希腊神话在旧俄农村并不见得一定是学究才知道的典故。)
那么,在鲁迅看来,Milky Way该怎么译才好呢?有位论者认为,“牛奶路”的译法更符合鲁迅“硬译”的原则。鲁迅在九泉之下,大概会大呼冤枉。他在《风马牛》中其实说得很清楚,“牛奶路”貌似直译,而“其实却不然”,是“无缘无故‘牛’了进去”的乱译。另一方面,正如另一位论者所指出,鲁迅也没有认为Milky Way非译成“银河”或“天河”不可,他批评的焦点在“奶”不在“路”。鲁迅其实提供了另一“直译”:“神奶路”(不是其中一位论者所说的“仙奶路”。西洋刚烈的“神”跟中土飘逸之“仙”,其实带有非常不同的“文化意象”,不能轻率互换。)此译能否“传递”更多“文化意象”,也许见仁见智,但至少不能算误译,而且也不会叫人联想到食品,应当是没有疑问的罢。
原载《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