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非攻》到《墨攻》:鲁迅史实文本辨正及其现实意义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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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吁“泥土”:反抗漂泊

鲁迅与其他漂泊者和流亡者的不同之处,在于面对虚幻的根和无有之土时,选择了激情的反抗,反抗不符合理想的现实,反抗现实给他造成的绝望。因为是无根无土的抗争,所以表现得最激烈、最“彻底”。

如果鲁迅在日本部署他的文学运动时还对改变现实存有幻想,那么辛亥革命实质的失败带给他的是彻底的失望。无论是改革者还是改革的对象,都没有给他丝毫的希望。结局是反现实的自毁性的“狂”。这种毫无希望的局面,对鲁迅有非常深刻的影响,流露在他“五四”时期写出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在酒楼上》《长明灯》《孤独者》等一系列短篇小说中。然而,“五四”毕竟还是给他带来了一点希望,或者更确切地说,鲁迅毕竟无法否定“五四”可能带来希望。所以在被迫漂泊的同时,鲁迅选择了进行改变现实的战斗。他继续推行文艺运动,通过创作、翻译、评论,设法改变中国人的灵魂,改造中国人的“国民性”,将现实的奴隶改造成“真”的人。《呐·狂人日记》, Ⅰ:429。这“真”的人其实是他所追求更理想的人(即天才)的妥协,是退而求其次。然而即使是退而求其次,鲁迅实际上是想将现实的沙漠改造成理想的“土地”:


我想,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譬如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然而[……]不但产生天才难,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没有泥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坟·未有天才之前》, Ⅰ:166—167。


鲁迅做“泥土”的呼吁和努力,似乎仅在《莽原》、未名社、《语丝》等零星的小团体中得到实现。可惜,“五四”时代的启蒙努力遭到两方面的挫折,一方面在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中遭受挫折,军阀屠杀北京示威学生,死者中包括他颇赏识的学生运动活跃分子;另一方面,他用文艺运动培养出来的青年却发生内讧,尤其是其中积极的“青年叛徒”高长虹(1902—1956?),反倒把鲁迅当成文化批判的目标。鲁迅发动文艺运动进行思想革命的种种努力,亦即他鼓吹人们做“泥土”的努力,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

但鲁迅没有放弃培植“泥土”。他在“革命策源地”广州遇到的一些共产党人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其中对毕磊(1902—1927)的积极献身精神印象尤深,毕磊却惨死于1927年国民党在广州进行“四一二”政变之中。《三·怎么写》, IV:21。关于鲁迅与毕磊,见李伟江《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0—73页。虽然“四一二”对鲁迅是很大的震撼,令他目瞪口呆,但惊魂甫定之后,他还是继续投身文艺运动《二·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 Ⅳ:235—236。,继续培植“泥土”。他也知道这很难。在一些文章中,鲁迅的“泥土”也叫“愚人”。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他就激情洋溢地谈到这种“愚人”: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是中国的脊梁。这一类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且·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Ⅵ:117—118。


我们可以在鲁迅笔下找到这种人物的具体例子:柔石和韦素园(1902—1932),他们都是“有确信”和“拼命硬干”的年轻作家,鲁迅特别表彰了他们由此而表现出的诚实和认真。《南·为了忘却的纪念》, Ⅳ:482—483; 《且·忆韦素园君》, Ⅵ:64—68。然而,这表面的热情背后,其实充满着悲凉的绝望。鲁迅认为,那种对“老实”“认真”“有确信”的人尽管其精神传统一直不断,迄今依然存在,但在数量上已大大减少,在算历史的总账时,只残余成一个数字中的“小数”, “与中国历史,仍不相干”了。《热·随感录五十九“圣武”》, Ⅰ:355。所以,即使鲁迅投身左翼文艺运动,他其实仍在连“泥土”都无法保存的地面上进行“虚无”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