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东家(1882年)(2)
“你不去?当真不去?”
“真的不去。若是我去的话,就让上帝把我活活打死。”
马克西姆扬起胳膊,斯捷潘顿时感到肩膀上和脸颊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他跳了起来,像发了疯一样。
“别打了,亲爹爹!”他大声喊叫。“别打啦!你听见没有?别打了!”
“什么?”
马克西姆想了想,又抽了斯捷潘一鞭,紧接着又抽了第三鞭。
“父亲吩咐你去,你得听父亲的话,一定得去!你这个混蛋!”
“别打了!你听见了吗?”
斯捷潘坐在毯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我去!好!我去……不过,你记着: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你会遭诅咒的!”
“好吧。你去是为你自己,又不是为我。要盖新房子的不是我,是你!我说过要揍你一顿,这不就揍了你一顿吗?”
“我……我去!只……只是你以后会想起这根鞭子的。”
“好吧,你就吓唬吧!你再对我说一句!”
“好……我一定去……”
斯捷潘不再大声痛哭。他翻了个身,脸朝下,小声地抽泣着。
“瞧你两个肩膀耸个不停!哭得好惨啊!你就多哭会儿吧!你明天一早就去,先预支一个月的工钱。你已经干过四天活,也要她付工钱。这四天的工钱足够你母马买一块头巾。你挨了一顿鞭子,但别生气,我是爹……我想打就打,想饶就饶。就是这么回事……睡吧!”
马克西姆抚摸一下胡子,转身朝农舍走去。斯捷潘好像听见马克西姆一进屋子就说:“我揍了他一顿!”接着又听见了谢苗的笑声。
在神甫格里戈里的农舍里响起了悲戚的钢琴声:神甫的女儿通常每天晚上八点多钟练琴。奇怪的低微琴声传遍了整个村子。斯捷潘站了起来,跨过篱栅,顺着街道走向河边。河水亮晶晶的像水银一样。水面上倒映出天空、月亮和星星。四周宁静死寂,没有一丝响动。只有一只蟋蟀偶尔叫上几声……斯捷潘在河岸上坐下,就坐在河水上方。他用拳头支着头,阴郁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的脑海中出现。
在河对面耸立着一些高大匀称的白杨树,它们团团围住地主家的花园。树木之间隐约可见地主家的一扇窗户里的灯光,大概是女东家尚未安睡。斯捷潘坐在河岸上思忖着,一直到燕子开始在河面上飞翔的时候才站起来,那时闪耀在河水中的已经不是月亮,而是初升的太阳。斯捷潘用河水洗了脸,站起身来朝着东方祈祷了一阵,迈开步子坚决而又迅速地走向浅滩。他涉渡浅滩走向地主家的院子……
二
“斯捷潘来了吗?”第二天叶连娜·叶戈罗芙娜一睁眼就问道。
“来了!”女仆回答说。
“啊……很好。现在他在哪儿?”
“在马厩。”
太太跳下床来,很快穿好衣服,去饭厅喝咖啡。
看外貌,斯特列尔科娃还年轻,显得比她的岁数小。不过,她的那双眼睛泄露了她的秘密:她已经度过了女人一生中的妙龄,有三十开外了。在她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沉而多疑的神情,这不像是女人的眼睛,倒像是男人的。她不美,却招人喜欢。她脸庞丰润,气色健康,讨人喜爱。她的脖子(谢苗曾经讲起过)和胸部都非常漂亮。倘使谢苗懂得小手纤足的价值,他决不会不提一提这位女地主的纤足和小手。她的衣着素雅飘逸,是夏令服装。她的发式是最普通的。
斯特列尔科娃为人懒散,不喜欢花功夫梳妆和打扮。她住在哥哥的庄园里。她哥哥是一个单身汉,定居在彼得堡,很少想到自己的庄园。斯特列尔科娃打从和丈夫离婚后一直住在哥哥的庄园里。她的丈夫斯特列尔科夫上校是个高贵的人,也住在彼得堡。他对妻子的思念甚至还不如她哥哥对自己庄园的关心。斯特列尔科娃和丈夫一起生活不满一年就分手了。在婚后的第二十天她就对丈夫变了心。
斯特列尔科娃刚坐下喝咖啡,就吩咐人去找斯捷潘。斯捷潘来了,站在饭厅门口。他脸色苍白,头发蓬乱,活像一头被逮住的狼,目光凶狠阴沉。女东家瞟了他一眼,脸上泛出一阵红晕。
“你好,斯捷潘!”她边说边给自己斟咖啡。“你倒说说,你这搞的是什么把戏?你为什么走啦?才做了四天就走了!也不说一声。你应该请示一下嘛!”
“我请示过的。”斯捷潘闷闷地说。
“请示了谁?”
“费利克斯·阿达梅奇。”
斯特列尔科娃沉默片刻后问道:
“你生气了,是吗?斯捷潘,你回答呀!我在问你!你生气了吗?”
“要不是你说了那种话,我是不会走的。我是来管马的,不是来……”
“我们不谈这件事了……是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就这么回事。你生气是不应该的。我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即使我说了一些什么,那你……那你……须知我毕竟……我有权利多说几句嘛……嗯……我给你加工钱。我希望,我与你之间不再有什么误会。”
斯捷潘转身往外走。
“慢着,别忙!”斯特列尔科娃把他叫住。“我话还没说完呢。是这么回事,斯捷潘……我这儿有一身新的马车夫衣服。你拿去穿上吧,你现在身上穿的太不像样了。我这儿有漂亮的衣服。我叫费奥多尔给你送去。”
“是。”
“你这张什么脸呀……还在生气?难道真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够啦……我可什么也没……在我这儿你会过得挺好的……一切都会使你称心满意。别生气……你不生气了吧?”
“我们这种人难道可以生气?”
斯捷潘一摆手眨起眼来,他把脸扭了过去。
“你怎么啦,斯捷潘?”
“没什么……难道我们可以生气吗?我们是不可以生气的……”
女东家站起身来,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走到斯捷潘跟前。
“斯捷潘,你……你哭了?”
女东家拉着斯捷潘的衣袖。
“你怎么啦,斯捷潘?你怎么啦?你说话呀,真是,谁欺侮你了?”
女东家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你说话呀!”
斯捷潘摆摆手,使劲眨眼,竟号啕大哭起来。
“太太!”他喃喃地说。“我会跟你好的……叫我怎么样都成!我答应了!但是你什么也别给他们,那些该死的!一个子儿也别给,一块小木片也别给!我样样都答应你!我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可你什么也别给他们!”
“他们是谁?”
“我父亲和哥哥。一块小木片也别给他们!让他们活活气死才好,这些该死的!”
女东家微微一笑,擦净眼泪放声大笑起来。
“好,”她说。“你走吧!我马上差人给你送衣服去。”
斯捷潘走出饭厅。
“他傻呵呵的,太好了!省得我表白了……他先开口说跟我‘好’……”女东家暗自想道。她目送斯捷潘离去,欣赏着他宽阔的肩膀。
夕阳在黄昏时分把天空染得通红,给大地涂上一层金黄色。斯特列尔科娃的两匹马出了村子,朝着远处的地平线发疯似的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大道上……四轮弹簧马车滚滚跳跳地像一只小球似的,一路上它无情地撕扯那些冲大道垂下沉甸甸的穗子的黑麦,斯捷潘坐在赶车人的位置上,疯狂地鞭打马匹,看样子他像是非把缰绳一寸寸地拉断不可。他的装束很讲究,看得出来为他这身打扮是花了不少时间和金钱的。一身用价格不菲的绿绒和红色斜纹布做成的衣服紧裹在他结实的身体上,他胸前挂着一条有垂饰的表链。皮靴的靴腰用最地道的靴油擦得锃亮。一顶插有孔雀毛的帽子轻巧地戴在他卷曲的浅褐色的头发上。他脸上露出一种麻木顺从的神情,但他又是怒气冲冲的,两匹可怜的马儿成了他泄愤的牺牲品……女东家展开四肢躺在马车上,畅快地呼吸着有益于健康的空气。她的脸颊上现出青春的红晕……她在充分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太好啦,斯焦巴!太好啦!”她叫道。“就该这么抽!叫它们快跑!快得像风!”
要是轮子之下是石头,这石头准会迸出火星……村子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农民的小屋不见了,地主家的谷仓不见了……不久,连钟楼也看不见了……最后,村子变成了一条烟雾迷蒙的长带,淹没在远方。可斯捷潘仍在不停地赶马。他一心想离罪孽远一些,他害怕作孽。可是,不行,这罪孽就坐在他背后,就在马车上。斯捷潘逃不掉了。就在这天晚上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草原和天空都是见证人。
十点多钟,马车又疾驰在返途上。拉边套的马瘸了腿,辕马浑身泛起泡沫。女东家坐在马车的一角,眼睛半睁半闭,身子蜷缩在斗篷里。她的双唇露出满足的微笑。她的呼吸轻松平和。斯捷潘一边赶车一边想:这下子他完蛋了。他头脑里空空洞洞昏昏沉沉,郁闷在啃啮他的心灵……
每天傍晚,斯捷潘总要把两匹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马牵出马厩,套上四轮马车,朝花园栅门赶去,容光焕发的女东家从栅门里走出来,登上马车,于是就开始疯狂的疾驰。没有一天不是这样。斯捷潘也真是倒霉:没有一天是傍晚下雨让他可以不出车的。
有一次,斯捷潘从草原上赶车回来后走出院子,在河岸上溜达。同平日一样,他头脑里昏昏沉沉空空洞洞,心头郁闷。夜色美丽宁静,一阵阵轻淡的香气在空中飘荡,温柔地抚着斯捷潘的脸。斯捷潘想起了自己的村子,这村子就在河对面,黑糊糊的一片就在他眼前。他想到自家的农舍、菜园、马儿;还想到那条长凳,在那条长凳上他同玛丽亚睡在一起,感到十分满足……想到这一切斯捷潘觉得心痛如绞……
“斯焦巴!”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玛丽亚正在朝着他走来。她刚涉水过来,手上还提着一双鞋子。
“斯焦巴,你为什么走了?”
斯捷潘呆板地看了她一眼就把脸转开。
“我的好斯焦巴,你把这个孤儿交给谁呀?”
“别缠着我!”
“我的好斯焦巴,老天爷会惩罚你的!会惩罚你的!他会叫你不得好死,连忏悔也来不及。你等着瞧吧!你还记得吗,当初特罗菲姆大叔跟一个当兵人的老婆住在一块儿,他后来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老天爷保佑你吧!”
“你干吗缠着我?哎……”
斯捷潘朝前走了两步,玛丽亚伸出双手揪住他的上衣。
“我是你的老婆,斯捷潘!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丢弃!我的好斯焦巴!”
玛丽亚号啕大哭起来。
“亲爱的!我情愿给你洗脚,喝你的洗脚水!咱们一起回家去吧!”
斯捷潘挣脱玛丽亚的手,打了她一拳。出于内心痛苦他随手打了一下,但这一拳却正好打在了她的腹部。玛丽亚喊叫了一声,捧着肚子坐到地上。
“哎哟!”她痛苦地呻吟着。
斯捷潘直眨眼,朝自己的太阳穴打了一拳,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院。
他回到了马厩。在长凳上躺下,把枕头压在头上,伤心地咬了一口手。
这时候女东家正在卧室里用纸牌占卦,卜算着明天傍晚的天气好不好。纸牌告诉她:天气会很好。
三
勒热韦茨基在邻居家做客过夜,一清早他坐着马车回家。大约至多是凌晨四点钟光景,太阳尚未升起,勒热韦茨基感到头脑里闹哄哄的。他赶着马车,身子有些摇晃。有一半路程他必须穿过树林。
“见鬼!莫非有人在砍树?”他想道。他的车子已经驶近他在那儿当管家的庄园。
从树林深处传来砍伐树木和折断树枝的声响。勒热韦茨基侧耳倾听,他思忖了一下,骂了一句,笨拙地下了轻便马车走向树林深处。
谢苗·茹尔金正坐在地上用斧头砍劈嫩绿的树枝,而在他身旁已经有三棵赤杨树被砍倒在地上,一匹套在板车上的马儿正在一旁吃草。勒热韦茨基看见了谢苗。霎时间醉意和困倦全部消失了,他脸色苍白,向谢苗跑去。
“你在干什么?啊?”他叫喊道。
“你在干什么?啊?”回声接应着。
谢苗却一言不发,点上烟斗继续干他的活儿。
“我问你,下流坯,你在干什么?”
“难道你看不见?莫非你眼睛瞎了?”
“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是说:你给我走开!”
“什么?什么?什么?”
“你给我走开!没啥可以大叫大嚷的……”
勒热韦茨基的脸涨红了,他耸了耸肩膀。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敢这样?”
“我就是敢!你是什么东西?我不怕!你们这种人多的是!要是见着一个就巴结,那不太麻烦了吗?”
“你怎么敢砍树?这树林是你的?”
“也不是你的呀!”
勒热韦茨基扬起短皮鞭,但他并未抽打,因为谢苗向他扬了扬斧头。
“你可知道,坏蛋,这是谁家的树林?”
“知道!这是斯特列尔契哈的树林。我会同斯特列尔契哈说。是她的树林,我会向她回话。可你算是啥东西?听差!堂倌!我不认识你。你这个过路人,你走你的路去吧!起步走!”
谢苗把烟斗在斧子上敲了敲,嘲弄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