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们的铎炳
凡是曾在绥希泰尔博士的那所名牌学校受业的人,都久久不会忘记卡夫与铎炳打的那一架及其出人意料的结局。两少年中后面的一个通常被叫做“嗨嗬,铎炳”、“嘿嗬,铎炳”,孩子们总要在他的姓氏前头另外加上点儿什么,以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是绥希泰尔博士门下那些小少爷中最不会说话、最粗手笨脚而且看来也是头脑最迟钝的一位;他那副巨大的骨头架子硬塞在太瘦的夹克衫和灯芯绒裤子里,线缝都快裂开了。他父亲在伦敦城里经销食品杂货;外界传说绥希泰尔博士是按所谓“互惠原则”接受这名学生的——就是说,他的学杂膳宿费由他父亲用实物支付,而不是用钱。铎炳在学校里是最被人瞧不起的,因为他仅仅代表着若干箱的蜡烛、增白花肥皂和若干磅的茶叶、食糖、葡萄干(只有很少一部分加在学校的布丁里)及其他货物。某日,该校有一名低年级学生偷偷溜到街上去买蜜渍杏仁和快熏红肠,窥见一辆标有“铎炳与拉治油糖食品杂货行,伦敦泰晤士街”字样的大篷车正在校长家门口卸下该商行经营的一批货。对于小铎炳来说,那是倒霉透顶的一天。
从此以后,小铎炳就没有太平日子过。恶毒的嘲笑无情地倾泻到他头上。“喂,铎炳,”某一个促狭鬼首先发难,“报上有好消息。糖涨价了,我的孩子。”另一张贫嘴出了道算术题:“要是羊油烛每磅七便士半,那么铎炳的身价值多少?”于是这群小无赖以及一些助教便会跟着起哄,他们都认为做零售生意是丢人现眼的贱业,一切真正的上等人都应该加以鄙视,嗤之以鼻。
“欧斯本,别忘了你父亲也不过是个买卖人,”在没有第三者在场时,铎炳向给他招来这场倾盆大雨的小男孩说。
“我父亲是上等人,我家有自备马车,”乔治·欧斯本傲慢地回敬道。
威廉·铎炳先生只得灰溜溜躲进操场远端的棚屋,在那里凄凄惨惨、悲悲戚戚地打发半天假日。我们谁都能回忆起儿时类似的伤心时刻。谁都会遭到不公平的待遇;被人侮慢谁都会气得发抖;然则一个仁厚仗义的少年一旦产生这样的委屈感往往分外强烈,而受到善待后知恩图报的心情也更为迫切。君不见,有多少这样的好孩子灵魂却横遭扭曲、摧残,变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原因无非是他们算术的成绩不太好,或者让要命的拉丁文搅得头昏脑涨。
威廉·铎炳就因为掌握不了《伊顿公学拉丁文法》一书中精辟地阐述的拉丁文基础知识,不得不老是留级,沦为绥希泰尔博士所办学校里的最差生。他和低年级学生在一起列队行走,像个神情沮丧、呆头呆脑的巨人,手里拿着书角都卷了起来的识字课本,身上绷着太紧的灯芯绒裤子,不断遭到那些脸蛋儿红喷喷、衣服外面还系着罩衫的小家伙欺负。同学们个个拿他开心。他们把他本来已经太窄的灯芯绒裤子再往紧里缝,把他床上的防摔带割断。他们故意翻倒水桶和长凳,好让他绊跌时撞破小腿,而他每次都照撞不误。他们会给他送去纸包,打开一看,包里往往是他老子经销的肥皂和蜡烛。学校里没有一个小家伙不嘲笑和捉弄铎炳,而他一概逆来顺受,成了个十足的受气包、倒霉蛋。
相反,卡夫却在绥希泰尔寄宿学校里称王称霸,当公子哥儿。他偷偷把酒带进宿舍,跟街上的男童打架。每逢星期六,家里会派小马来让他骑回去。他房间里放着翻口高统靴,假期中他经常足登此靴出去打猎。他有一块打簧金表,还像博士校长那样嗅鼻烟。他进过剧院看戏,知道当今的名角都有哪些绝活,欣赏基恩先生甚于肯布尔先生[1]。他能在一小时内给你背诵四十段有韵的拉丁文经典。他还能自己写法文诗。他简直是无所不晓,无所不能。据说连博士校长也怕他三分。
卡夫是学生中一致公认的霸王,他统治着并以其不可一世的权威欺压他的臣民。某甲给他擦鞋,某乙给他烤面包片;有人为他打杂跑腿,在整个暑假期间的下午他打板球时都得有人为他捡球递球。卡夫最瞧不起“无花果”铎炳,除了加以辱骂和嗤笑,向来不屑与之交往,简直不把他当人看待。
一天,这两位小绅士之间发生了一场面对面的冲突。无花果独自一人在教室里抓耳挠腮写家信,卡夫进来差他去跑一趟腿,大概是买馅儿饼吧。
“我不成,”铎炳说。“我得把信写完。”
“你不成?”卡夫先生一边说,一边把那个可怜的人写给他母亲的信抢了过来(他母亲虽然是个食品杂货零售商的妻子,住在泰晤士街店堂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可儿子也是她的心肝宝贝)。上面写下后又被划掉的地方有好多处,好多词拼错了,我不知道他在这封信上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力气,淌了多少眼泪。“你不成?”卡夫先生重复了一遍。“我倒想知道为什么,请问?给无花果老妈的信你不能明天再写吗?”
“不许你骂人,”铎炳说着,十分恼怒地从课椅上站起来。
“好吧,小子,你到底去不去?”这个威镇全校的小霸王叱喝道。
“把信放下,”铎炳回答说,“君子不读别人的信。”
“行,现在你去还是不去?”另一个问。
“不,我不去。别动手打人,要不我就把你揍扁,”铎炳吼叫着跳过去准备抓起一个铅铸的墨水缸,那模样怪吓人的,致使卡夫先生裹足不前,把刚翻起的上衣袖子又放了下来,两手插进衣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后走开了。但从此以后,他没有再跟这个食品杂货零售商的儿子发生纠纷,尽管我们必须为卡夫先生说句公道话:他在背后提到铎炳先生时口气总是轻蔑得很。
那次冲突之后过了一些时日,一个晴朗的下午,卡夫先生又来到离可怜的铎炳不远的地方。当时威廉正躺在操场上一棵树下逐词拼读《天方夜谭》。其他学生都在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就他一个人沉醉于这本心爱的书中,倒也自得其乐,几乎忘却了烦恼。假如人们对孩子不那么管头管脚,假如老师不再难为学生,假如父母不硬要指挥子女的思想和控制他们的感情——总之,为父母和师长者若能稍稍多给孩子一点独处的时间,依我看不会有什么害处,只不过少啃几条拉丁文法规则而已。孩子们的思想感情谁也摸不准。其实,你我彼此又了解多少?我们对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父亲以及周围的人又了解多少?殊不知,你严加管教的男孩或女孩的思想要比管教他们的冬烘和俗物的思想可爱得多,神圣得多!
再表威廉·铎炳这一回完全出了神,不知他是随航海家辛巴德来到钻石谷呢,还是跟艾哈迈德王子和仙女佩丽芭奴一起置身于王子找到仙女的那个洞天福地(那地方我们人人都愿去一游),正在这个当口儿,一阵阵像是个小孩哭声的尖叫,惊扰了他美妙的白日梦。他抬起头来,只见卡夫正在他前面痛打一个小男孩。
这正是看到了食品杂货铺的运货马车后到学校里来揭铎炳老底的那个小家伙。但威廉·铎炳不记小恶,尤其不会跟小孩子算旧账。
“你竟敢把瓶子打碎!”卡夫向那个小淘气说,同时冲他挥舞着一根黄色的板球门柱。
那小孩奉命翻越操场的围墙(在一个选定的地点,那里墙顶上的碎玻璃已被清除,而且墙砖上挖出一个个便于攀援的小坑),跑四分之一英里去赊买一品脱含朗姆酒的果汁。他得在博士校长布置的好多校外眼线鼻子底下办这事儿,然后再翻墙回到操场上。就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他脚下一滑,瓶子打碎了,果汁酒洒了,他的裤子也摔破了,于是他哆哆嗦嗦出现在他的主子面前,知道这下惹了大祸,尽管自己是无辜的。
“你怎么敢把瓶子打碎,小子?”卡夫说。“你这个毛手毛脚的小毛贼。准是你把果汁喝了,现在推说瓶子打碎了。把你的手伸出来,小子。”
权充戒尺的板球门柱重重地抽打在孩子的手上。一声“哎唷”随之而起。铎炳抬起头来。仙女佩丽芭奴和艾哈迈德王子顿时隐入岩洞深处;大鹏鸟驮着航海家辛巴德离开钻石谷飞到九霄云外,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老实的威廉面前还是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只见一个大男孩在无端责打一个小男孩。
“把你的另一只手伸出来,小子,”卡夫冲他的痛得面目全非的小同学喝道。
铎炳全身一震,他的肌肉在又旧又窄的衣服里边立刻紧张起来。
“这是给你的赏赐,小鬼!”卡夫先生大声说,同时门柱又落到小孩的掌上。
女士们,不必惊慌,名牌公学的男童个个如此。十之八九你们的孩子也会这样去揍别人,自己也会挨别人的揍。当门柱再次落下时,铎炳一跃而起。
我说不准是什么促使他挺身而出。虐待学生在公学里边与鞭笞在俄国一样天经地义。抵制这种现象从某种角度来看还有失君子风度。或许铎炳看到这等暴虐行径,他那颗傻瓜的灵魂翻了个过儿,或许他心中存有强烈的复仇欲望,渴求跟那个恃强凌弱的恶霸较量一番,因为他实在看不惯卡夫如此神气活现,作威作福,在这里享有全部荣耀、尊严、风光、飘扬的旗帜、雄壮的鼓点、卫队的敬礼。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反正他蹦了起来,尖声喊道:
“住手,卡夫,不许你再欺负那小孩,否则我就——”
“否则你想怎么着?”卡夫惊讶地问,他没料到半道儿会杀出个管闲事的。“把手伸出来,你这小杂种!”
“否则我就结结实实揍你一顿,管保你这辈子还没挨过这样的一顿饱打,”铎炳针对卡夫前面那句话作出回答。
泪流满面、抽抽搭搭的小欧斯本见这位自天而降的飞将军来保护他,大为诧异,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同样,卡夫感到惊讶的程度也差不多。请想象先王乔治三世听到北美各殖民地纷纷起来造反[2],或者目空一切的歌利亚见年幼的大卫竟敢迎上前来要与他见个高低[3],这样庶几乎可以体会雷金纳德·卡夫面临这场决斗时的心情。
“放课以后,”他当然接受挑战;不过回答之前顿了一下并向对方看了一眼,似乎在说:“在这段时间内你可以把遗嘱写好,临死前有哪些最重要的话别忘了向你的朋友交代。”
“随你的便,”铎炳说。“欧斯本,你得当我的助手。”
“好吧,只要你愿意,”小欧斯本应道。
诸位知道,乔治·欧斯本的爸爸拥有自备马车,却要这样一个侠客拔刀相助,他觉得多少有些脸上无光。
果然,会战时刻到了,这场著名的拳斗在头两三个回合中只有欧斯本在一旁说:“加油,无花果,”在场的其他孩子竟没有一人发出这样的助威声,他几乎感到无地自容。大战之初,精于此道的卡夫面带轻蔑的冷笑,显得像在舞会上一般轻松愉快,频频击中对手,连续三个回合把不幸的仗义者打翻在地。每当铎炳跌倒时,观战者便发出一阵欢呼,人人都渴望得到这样一份殊荣——伸出一条腿让胜利者在两个回合的间歇中坐到他膝上稍事休息。
“他们完事以后我可惨了!”小欧斯本一边把他的打手扶起来,一边思忖。“你还是认输吧,无花果,”他对铎炳说,“我倒无所谓,不就是挨顿揍吗?你知道我已经习惯了。”
但是无花果手脚都在颤抖,鼻孔里几乎要喷出愤怒的火焰,他把小助手推开,第四次投入战斗。
他根本不懂得怎样躲避冲他打过来的拳头,而在前三个回合中都是卡夫发起进攻,不让对方出拳。现在无花果决定改变战术先发制人,由于他是个左撇子,便抡起左臂使出全力打了两拳——一拳击中卡夫先生的左眼,一拳打在他漂亮的罗马式鼻子上。
这回卡夫倒了下去,令围观者大吃一惊。
“打得漂亮,没的说!”小欧斯本摆出一副十分懂行的样子赞道,同时拍拍他的打手的背。“用你的左拳狠狠揍他,无花果,我的宝贝儿。”
在这场决斗余下的时间里,无花果的左拳大显神威。卡夫每次都被击倒。打到第六回合,喊“加油,无花果”的人数与喊“加油,卡夫”的已经不相上下。打到第十二回合,我们的小霸王已经像俗话所说的稀里糊涂,整个儿蔫了,既缺乏招架之功,哪里有还手之力。相反,无花果却镇定得像个公谊会[4]教友。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睛闪亮睁大,下唇有一道很大的口子在不断渗血,给这位少年平添一副凶相,想必令好多围观者胆战心惊。尽管如此,他那位无所畏惧的对手仍准备打第十三回合。
如果我有内皮尔[5]的如椽之笔或《贝尔生活画报》[6]编者那样的生花妙笔,我会乐于把这场决斗描绘得有声有色。那是御林军发动最后的进攻——(应当说那很像是御林军发动最后的进攻,只不过滑铁卢战役是后来的事[7]);那是内伊的纵队端着插上一万把刺刀的枪支,扛着二十面老鹰军旗向圣海牙山挺进[8];那是强壮的英国兵呐喊着冲下山去与敌人拼死肉搏。换言之,这一回卡夫站起来的时候还浑身是胆,但是头昏眼花,脚步踉跄;零售商的儿子照旧出左拳打对手的鼻子,终于最后一次把他击倒。
“我觉得这下该够他受的了,”无花果说,这时他的对手干净利落地倒在草坪上,那股脆劲儿堪与我曾见到的杰克·司波特在打台球时啪的一下把球送入网袋相媲美。事实是:当读秒结束时,雷金纳德·卡夫没能或者已经不愿再站起来。
于是所有的学童向无花果齐声山呼,你听了还以为在这场鏖战中铎炳自始至终都是他们钟爱的偶像,连绥希泰尔博士也从书房里出来了解哪来这一片喧闹声。当然,他扬言要狠狠地责打无花果;然而此时卡夫已缓过神来,正在清洗伤口,他站出来说:
“先生,这是我的过错,不怪无花果——不,不是铎炳的错。是我欺负一个小同学来着,我活该挨他的揍。”
如此宽宏大量的一番话,非但免了他的征服者一顿笞责,而且在同学中间挽回了自己落败差点儿使他失去的统治地位。
小欧斯本在写给父母的家信中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
一八——年三月寄自里士满[9]甘蔗楼
亲爱的妈妈:
但愿您福体康泰。我恳求您派人捎一块大蛋糕和五个先令给我。这里的卡夫和铎炳打了一架。您知道,卡夫是学校里的霸王。他俩打了十三个回合,最后铎炳把卡夫打得落花流水。所以现在卡夫只能算二大王。那次打架起因是为了我。我因为打破一只瓶子洒了牛奶挨了卡夫的揍,无花果看不下去,为我打抱不平。我们管他叫无花果,因为他父亲是开食品杂货铺的[10](店号叫铎炳和拉治,在城里泰晤士街)。我想,他为我打抱不平,咱家应该到他父亲的铺子里去买茶叶、白糖什么的。卡夫每星期六回家,可这个星期六不行,因为他的两只眼睛都给打青了。他有一匹小白马来接他,穿制服的马夫骑一匹枣红色的母马。希望爸爸也给我买一匹小马。
您的孝顺儿子
乔治·塞德立·欧斯本
附言 告诉小爱米我爱她。我在用纸板为她雕一辆马车。蛋糕要葡萄干的,不要葛缕子的。
铎炳获胜以后,在全体同学心目中身价陡增,原先带有轻蔑意味的绰号“无花果”,像学校里通行的其他称呼一样变成了受人尊敬和欢迎的雅号。“说到底,他父亲开杂货铺又不是他的错,”乔治·欧斯本说。乔治人虽小,却在绥希泰尔学校的孩子中间颇得人心;他的意见受到广泛的拥护。从此以后,嘲笑铎炳出身低微反倒会被鄙视。“老无花果”成了一个亲热的称呼,也不再有哪个专事告密的助教敢拿他开心。
随着形势的转变,铎炳的情绪也提高了。他的学习成绩取得令人惊讶的进步。了不起的卡夫放下架子,使铎炳既诧异又脸红。卡夫帮他啃拉丁文诗句,利用课余活动时间对他进行辅导,终于风光十足地把他从娃娃班救出来带进中年级,使他在那里站稳脚跟甚至居于上游。人们发现他学习古典语文尽管比较迟钝,在数学方面却异常敏捷。令大家满意的是他的代数成绩名列第三,在期末考试中还得到一本法文书作为奖赏。当着全校师生以及家长、来宾的面,校长亲自把题有“古列尔莫[11]·铎炳”名字的一本《忒勒马科斯》[12]授与他,您真该看到彼时他母亲的脸上何等光彩!所有的学生一齐鼓掌表示赞赏。谁能描绘威廉面红耳赤、跌跌撞撞的笨拙相?谁会计算他领奖后返回自己座位时共踩了多少人的脚?他的父亲老铎炳破题儿头一遭觉得儿子有出息,当众给了他两个畿尼;威廉把这笔钱的大部分用于校内大请客,假期结束返校时他还穿了燕尾服。
铎炳是个非常谦和的少年,不认为他的否极泰来是由于自己见义勇为的高尚品质;他出于某种反常心理宁可把他的好运气完全归功于小乔治·欧斯本调停得法和青眼有加,所以发誓从此要对他竭诚爱护,如此忠诚的挚爱乃是孩子才有的感情,我们只有在美丽的童话书中读到过,如野孩子奥尔森对降伏他的英俊少年瓦伦廷即属此类[13]。铎炳拜倒在小欧斯本脚下,忠心耿耿地爱他。其实,还在他们结交之前,铎炳便在暗中十分爱慕欧斯本。如今威廉成了小乔治的一名跟班、一条义犬,可以说是后者的星期五[14]。他确信欧斯本在各方面都十全十美,认为他是天下男孩中最漂亮、最勇敢、最热心、最聪明、最大度的。铎炳有了钱分给他,还送给他不计其数的礼物,像小刀、铅笔盒、金印戳、太妃糖、歌本儿、有大幅彩图(多半画侠客和强盗)的传奇故事书——其中好几本都有“乔治·塞德立·欧斯本先生惠存挚友威廉·铎炳敬赠”的题辞。对于这种表示敬意的做法,乔治落落大方地一一接受,俨然一派厥功至伟因而心安理得的姿态。
在因雨重新约定去沃克斯霍尔乐园那天,欧斯本中尉来到拉塞尔广场对女士们说:
“塞德立太太,但愿不致给您添太大的麻烦:我邀请了我们部队的铎炳上这儿来吃饭,然后和我们一起去游乐园。他也很怕羞,就跟焦斯差不多。”
“怕羞?!瞎扯!”那位胖绅士说着向夏普小姐投去洋洋得意的一瞥。
“他确实怕羞,不过你要洒脱大方得多,简直没法比,塞德立,”欧斯本笑着添上一句。“我在倍得福[15]遇见了他,当时我正要去找你;我告诉他,爱米莉亚小姐回家了,我们正想一起出去玩儿一个晚上;还说塞德立太太已经原谅他在儿童派对上打破调潘趣酒[16]的大碗那件事。您还记得七年前他闯的祸吗?”
“酒全洒在弗拉明戈太太的深红色绸长裙上,”好性子的塞德立太太说。“他那副粗手笨脚的样子真够呛!他的几个姐妹也细巧不到哪儿去。昨晚铎炳夫人在海伯利主持宴会,三个女儿都在。她们的身段实在吓人,我的上帝啊!”
“高级市政官不是很有钱吗?”欧斯本调皮地说。“要是我向他们家的一位小姐求婚,这门亲事是不是挺划得来,您说呢,塞德立太太?”
“你这傻小子!就冲你这张黄脸,我倒想知道有谁愿意要你?”
“我这张脸算黄吗?您先瞧了铎炳的脸再说。他先后得过三次黄热病:两次在拿骚[17],一次在圣基茨。”
“行啦,行啦,在我们眼里你这张脸已经够黄的了。爱米,你说是不是?”塞德立太太说。
爱米莉亚小姐闻言并不做声,只是嫣然一笑,两腮飞红。她瞅着乔治,欧斯本先生虽然苍白却很耐看的容颜,尤其是两侧乌黑发亮、拳曲潇洒的鬓脚,连那位年轻绅士自己也为之得意非凡。爱米莉亚芳心认定,在国王陛下的军队里,乃至普天之下,绝对找不出这样一张俊美的脸和这样一位英雄来。
“我不在乎铎炳上尉的长相,”她说,“也不在乎他的粗手笨脚。反正我会永远喜欢他的,我知道。”
她的理由简单得很:铎炳是乔治的朋友,随时随地会保护乔治。
“在我们部队里,”欧斯本说,“没有比他更讲义气的朋友,也没有比他更出色的军官了,当然,尽管他不是阿多尼斯[18]。”说着,他十分天真地照了一下镜子,发现夏普小姐的眼睛正盯着他,不禁稍稍有些脸红。
“啊,我的美男子!”瑞蓓卡在心中用法语忖道。“你到底是块什么料,我大致已经有数。”
真是人小鬼大,精得可怕!
当晚,爱米莉亚穿上为去沃克斯霍尔出风头准备的白纱连衣裙,犹如一朵娇艳的玫瑰;她像云雀那样唱着歌飘然进入客厅时,只见一位身量颇高、体型难看的男士迎上前来。那人长得粗手大脚,两只招风耳朵被一头剪得很短的黑发分开;他按那个时代的打扮头戴三角帽,身穿上衣缀有盘花纽的军装,款式简直糟透了。他向爱米莉亚鞠了一躬,恐怕世上谁也没有行过比这更加笨拙不雅的礼。
他不是别人,正是皇家第——步兵团的威廉·铎炳上尉,该团被调兵遣将的命运之神派往西印度群岛,他在那儿害过黄热病后回来了,而与此同时却有那么多英勇的兄弟部队在伊比利亚半岛建功立业。[19]
他来到大门口敲门的时候实在知趣得很,声音太轻,女士们在楼上压根儿没听见,否则爱米莉亚小姐决计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地唱着歌走到客厅里来。结果是她甜美的呖呖莺声直接送入上尉的心房并在那儿筑了巢。她向铎炳伸出一只手,后者与她握手之前愣了一下,心想:
“难道你真的就是那个小姑娘?在我打翻一大碗潘趣酒的那天晚上,《公报》[20]上刚发布我的任命,我记得你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这一切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你就是乔治·欧斯本说他要娶的那个小女孩?如今你出挑成这样吹弹得破的一朵鲜花,那小无赖可太走运了!”
以上这些想法都是他在接过爱米莉亚的手之前产生的,也就是在这个当口儿,他把三角帽掉到了地上。
自从他离开学校一直到我们有幸与他重逢,这段故事虽然没有原原本本加以缕述,不过我想聪明的读者从前面一页的谈话中已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一向被人瞧不起的食品杂货商铎炳成了高级市政官铎炳,高级市政官铎炳又是伦敦市轻骑兵上校,当时正热血沸腾,准备迎头痛击来犯的法军。铎炳上校的部队——老欧斯本先生只是其中一名无足轻重的下士——曾经接受国君和约克公爵的检阅;上校兼高级市政官还被册封为爵士。他的儿子参了军,小欧斯本也随即进入同一个团。他俩曾先后在西印度群岛和加拿大服役。最近他们的团刚调回英国本土。铎炳对乔治·欧斯本现在依然情深如海,义重如山,较之当年他们还是两个学童的时候毫不逊色。
不一会,这些出众的人物坐下来用餐。他们谈论战争与军功,谈论波尼、威灵顿公爵[21]以及最近一期的《公报》。在那些彪炳史册的日子里,每一期《公报》都有捷报,引得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渴望能在军功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同时诅咒他们坏透了的命运,偏偏会属于一个远离立功机会的团。这席意气风发的谈话令夏普小姐心情振奋,然而塞德立小姐却听得哆嗦不已,行将昏倒。焦斯讲了几个他参与猎虎的故事,把卡特勒小姐与军医蓝斯的一段情缘也讲完了。餐桌上的每一个品种他都要递给瑞蓓卡请她尝尝,他自己当然吃得很多,喝得也不少。
女士们离座退席时,焦斯赶紧跳起来以最迷人不过的优美姿势为之开门,然后回到餐桌上,一杯又一杯穷凶极恶地往自己肚子里猛灌红葡萄酒。
“他是在给自己壮胆,”欧斯本悄悄对铎炳说。
终于到了该动身的时刻,马车已经备好,于是他们一行出发前往沃克斯霍尔乐园。
注释:
[1]埃德蒙·基恩(1787-1833)及约翰·肯布尔(1757-1827)均为当时英国名演员,擅演莎翁悲剧中的人物。
[2]英国在北美的13个殖民地人民于1775-1783年奋起推翻英国统治,争取独立。当时的英国国王是乔治三世(1760-1820年在位,卒于1820年)。作者于19世纪40年代写作本书,故称“先王”。
[3]年幼的以色列人大卫击杀非利士巨人歌利亚的故事见于《旧约·撒母耳记上》第17章。
[4]公谊会,一译“贵格会”。基督教(新教)的这一宗派主张态度平和、服装朴素、语言单纯。
[5]威廉·内皮尔(1785-1860),英国历史学家,卷帙浩繁的《1807-1814年伊比利亚半岛战争史》一书的作者。
[6]19世纪在伦敦出版的周刊,由贝尔主编,以体育报道为主,尤其侧重拳击比赛。
[7]拿破仑通常只在已经稳操胜券时把御林军投入战斗,借此为御林军缔造战无不胜的威名。然而在滑铁卢一役中投入战斗的御林军却被打败了。
[8]在滑铁卢战役中,法军总司令米歇尔·内伊元帅(1769-1815)曾一度从敌军手中夺得圣海牙山。
[9]里士满,伦敦西南偏西泰晤士河畔一市镇。
[10]用无花果制成的干果和蜜饯当然在食品杂货铺经营范围之内,但铎炳得此外号主要因为同学们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无花果”在英语中有这层意思。乔治在家信中没有如实报道,说自己只是洒了一瓶牛奶同样如此。
[11]“威廉”这个名字在拉丁文和意大利文中分别为Gulielmus和Guglielmo,此处原文为Gulielmo。
[12]忒勒马科斯,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之子,曾助其父杀死向其母珀涅罗珀求婚的人。这里指法国作家费内隆(1651-1715)据神话故事所写的教育小说《忒勒马科斯历险记》。
[13]这是由法国传入英国的民间故事。奥尔森与瓦伦廷是孪生兄弟,奥尔森在森林中由熊养大(奥尔森的名字在法语中原为乌尔松,即“熊仔”),后来被瓦伦廷降伏。
[14]星期五,英国作家笛福的名著《鲁滨逊历险记》中绝对忠于鲁滨逊的仆人。
[15]倍得福,当时伦敦一家很有名的咖啡馆。
[16]潘趣,用酒和热水或牛奶、糖、柠檬、香料等混合调制而成的一种饮料。
[17]拿骚,西印度群岛最北部巴哈马群岛的首府,当时为英国殖民地。
[18]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神阿佛洛狄忒(即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的情人。
[19]1808-1813年,英军在伊比利亚半岛(位于欧洲西南部,包括西班牙、葡萄牙及英属直布罗陀,亦称比利牛斯半岛)与拿破仑一世的法军作战。
[20]《公报》,英国政府发布政局战况、任免名单、破产公告的官方通报,每两周一期,分别在伦敦、爱丁堡和都柏林三地出版。
[21]亚瑟·卫斯理·威灵顿(1769-1852),英国陆军元帅,在此后的滑铁卢战役中他是指挥反法联军击败拿破仑的主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