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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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饭后他立即回到自己房间,心情十分激动,久久地在房间里走动,侧耳倾听着家中的动静,他在等候她的脚步声。他身上那个动物的人现在不但昂起头,而且将那个精神的人踩在脚下。第一次来姑妈家时他是这个精神的人,甚至今天早晨在教堂里他还是这个精神的人。此刻这个可怕的动物的人独自统治着他的心灵。这一天,尽管他无时无刻不在守候她,但是始终没有与她单独会面的机会。她大概在躲避他。傍晚,有一件事使她不得不到他住的那个房间的隔壁房间来。那位大夫留下来过夜,卡秋莎得为客人铺床。涅赫柳多夫听见她的脚步声,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地悄悄跟着她走进房间,就像要去干什么犯罪的勾当。

她把两只手伸进干净的枕套,抓住枕头的两只角,这时她回过头来瞧他一眼,微微一笑。这一笑并非以往那种欢欢喜喜的笑,而是恐惧、哀愁的笑。这个笑容仿佛告诉他,他要做的是坏事。他一时停住脚步。这时他心中可能在斗争。尽管对她真诚的爱情的声音很微弱,但还是能听得见,这个声音对他说,要为她着想,为她的感情、为她的生活着想。可是另一个声音在说,你当心别错过自己的享乐,自己的幸福。而且这后一个声音盖过了前一个声音。他决然地朝她走去。可怕的、不可抑制的兽性感情控制住了他。

涅赫柳多夫死死搂住她,把她按坐在床上,这时他觉得还需做点什么,于是坐到她身边。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亲爱的,您就放了我吧,”她用悲戚的声音说,“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来了!”她挣扎着惊呼,这时果然有人朝门走来。

“那么我夜里来找你,”涅赫柳多夫匆匆说道,“你是一个人住吗?”

“您说什么?千万别来!别这样!”她只是嘴上这样说,但是她那激动不安的、慌乱的身子表示的却是另外一种意思。

来人果然是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她拿着一条被子,用责备的目光瞪了涅赫柳多夫一眼,气冲冲地责备卡秋莎拿错了被子。

涅赫柳多夫默默地走出房间。他甚至不感到羞耻。他从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面部表情看出,她在谴责他,她谴责得对,他知道自己要干的是坏事。但是兽性的感情摆脱了原先对她那种美好的感情的束缚,攫住了他的全身心,容不得其他感情存在。现在他只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满足兽性的感情,他在想方设法做成这件事。

整个晚上他都丧魂失魄,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他去姑妈的房间,一会儿又离开她们回自己房间,一会儿又走到门廊上,一心考虑着如何单独见到她。但是她在躲避他,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也紧盯着她,不让她离开一步。

十七

整个傍晚就这样过去了,黑夜来临。医生睡觉去了。两个姑妈也躺下歇息。涅赫柳多夫知道,此时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姑妈的卧室里,只有卡秋莎一人在女仆的房间里。他再次走到门廊上。室外昏暗、潮湿、暖和,弥漫着白蒙蒙的雾,这种雾在春天能融化残雪,或者是因残雪融化而生成。房子前面百步外的陡坡下有一条河,河上传来一种奇怪的响声,那是冰层开裂的声音。

涅赫柳多夫走下台阶,踏着上冻的积雪走过水塘,来到女仆住房的窗口。他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这心跳声他都听见了。他时而屏住呼吸,时而沉重地喘着粗气。屋里亮着一盏油灯。卡秋莎独自坐在桌子旁边沉思,两眼望着前方。涅赫柳多夫久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想知道,她以为没有人看见她的时候,她会做些什么。有两分钟光景,她坐着一动不动,后来抬起眼睛,笑了笑,仿佛自责地摇了摇头,然后换了个姿势,猛地将双手放到桌子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站在那里望着她,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河上传来的古怪的声音。河那边,浓雾笼罩下正进行着一项持续的缓慢的工程,不知什么东西时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时而响起噼噼啪啪的开裂声,时而传来轰然崩塌声,时而出现薄冰像玻璃相击的叮当声。

他站在那里,望着卡秋莎那沉思的、因内心斗争而痛苦的脸,他很可怜她,然而真是怪事,这种怜悯心反而加剧了他对她的欲念。

他被这种欲念完全控制了。

他敲了敲窗子。她像触电似的全身猛一哆嗦,脸上露出惊惧的神色。然后她跳起来,走到窗前,将脸贴近窗玻璃。她用两只手掌像眼罩一样圈住双眼,认出是他的时候,她脸上恐惧的表情仍然没有消失。她的脸色异常严肃,他从未见过她有这种表情。只有在他笑的时候她才笑,她的笑似乎只是表示对他的服从,而在她心中只有害怕,她根本不想笑。他做了一个手势,让她到院子里来见他。可是她摇摇头,意思是不,她不出去,依然站在窗前。他再次将脸凑近玻璃,想喊她出来,但这时她转身对着房门,显然有人在叫她。涅赫柳多夫离开窗前。大雾浓重,离屋五步远就看不见窗户,只能看到黑糊糊的一团,从中透出红色的、大片的灯光。河上仍然响着那种古怪的呼哧声、沙沙声、噼啪声、薄冰相撞的叮当声。院子里近处雾中一只公鸡啼了一声,附近的公鸡便都应声啼鸣,远处村子里传来一声连着一声、转眼混成一片的打鸣声。除了河上,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这已经是第二遍鸡叫了。

涅赫柳多夫在墙角边来回走了两趟,几次将脚踩进水塘,后来又来到女仆住房的窗前。屋里的灯还亮着,卡秋莎独自一人又坐在桌子旁边,似乎处在犹豫不决之中。他刚走到窗前,她就抬头看着他。他敲了一下窗子。她并未细看谁在敲窗,立即跑出女仆房间。他听见门搭扣咔的一声,接着大门吱扭一声。他已经在前室旁边等她,立即不作声地将她搂住。她紧紧偎着他,抬起头,用嘴唇迎接他的吻。他们站在前室墙角后边干燥的地方,他的全身充满煎熬着他的、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望。突然又是咔的一下门搭扣声,又是吱吱扭扭的开门声,然后便是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怒气冲冲的喊声:

“卡秋莎!”

她挣脱开了他,回到房间里去了。他听见了门搭扣扣上的声音。此后一切都寂静下来,窗子上的红光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迷雾和河上的嘈杂声。

涅赫柳多夫走到窗前,一个人也没看见。他敲敲窗子,可是毫无动静。涅赫柳多夫从正门门廊回到屋里,然而他无法入睡。他脱掉靴子,沿着走廊朝紧挨着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房间的她的房门走去。起先他听见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发出平稳的鼾声,他刚想往前走,突然听见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咳嗽起来,翻了个身,床铺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屏息静气,站了大约五分钟。等到一切又归寂静,再次传来平稳的鼾声,他尽量踩着不发响声的地毯,继续朝前走,来到她的房门口。里边没有任何声音。她肯定没有睡,因为听不见她的呼吸声。他刚悄声叫了一声:“卡秋莎!”她当即跳起来,走到门口,用他听起来气呼呼的口气劝他离开。

“这像什么话?能这样吗?姑妈会听见的,”她只是嘴上这样说,心里说的是:“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这只是涅赫柳多夫的理解。

“喂,你开一开门。我求你,”他说着这些无理性的话。

她不作声,接着他听见手在摸索门搭扣的声音。门搭扣咔的一声,他便从门缝里钻进屋。

这时她只穿着又硬又粗糙的布衬衣,胳膊裸露着。他抓住她,抱起她就走。

“哎呀!您这是干什么?”她低声说。

可是他丝毫不顾她说什么,抱着她往回走。

“哎呀,别这样,快放下我。”她说,可是身体紧紧贴着他。

等她浑身发抖,默不作声,也不答理他的话,从他屋里离开后,他来到门廊上,站在那儿竭力想象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事的意义。

天更亮了,下边河上冰层的噼啪声、咯吱声、呼哧声更响了,而且还多了一种淙淙的流水声。浓雾开始下沉,雾墙后边漂出一钩弦月,阴郁地照着黑沉沉的可怕的大地。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遇到的是巨大的幸福,还是巨大的不幸?”他在问自己。“总是这样,大家都这样。”他对自己说,然后便回去睡觉了。

十八

第二天,申博克衣冠楚楚、兴致勃勃地来姑妈家找涅赫柳多夫,他以文雅、殷勤、乐观、慷慨和对德米特里的友爱将两个姑妈迷住了。他的慷慨虽然很使她们喜欢,但这过分的慷慨也使她们产生一些疑惑。来了几个盲乞丐,他一出手就是一卢布。给仆人的赏金一次就有十五卢布。他来家后,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小狮子狗休泽特卡脚碰伤了,在出血,他自告奋勇要替它包扎,只见他毫不迟疑地撕碎自己那块绣花边的麻纱手帕做绷带,给休泽特卡包扎(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知道,这种手帕每打价格不会低于十五卢布)。这样的人两个姑妈还真没见过,可她们不知道这位申博克已经欠下二十万卢布的债务。他知道这些欠债永远都还不清,所以多二十五卢布或少二十五卢布对他反正无所谓。

申博克只待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和涅赫柳多夫一起走了。他们不能再待下去,因为赴团里报到的最后期限已经到了。

涅赫柳多夫在姑妈家度过的这最后一天里,头天夜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所以他心中有两种感情在斗争。一种是对兽性交合的强烈的肉欲的追念,虽然这种兽性的爱远未像他想象的那样,但是给了他一种达到目的后的满足。另一种感觉,即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很坏的事,对于这件事必须作些弥补,这种弥补不是为她,而是为自己。

处在那种利己主义的疯狂状态中的涅赫柳多夫,一切都是为自己考虑,他在想,如果人们知道他对她干的事,会不会谴责他,会谴责到何种程度;他并不考虑她目前的心境和今后的遭遇。

他想到申博克可能猜出了他与卡秋莎的关系,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怪不得你突然孝顺起姑妈来了,”申博克见到卡秋莎后对他说,“在她们这里住了一星期。我要是处在你这种地位,也不会走。太迷人了!”

他还想到,尽管没有充分享受够他与她的爱情,现在就这样走了实在遗憾,可是客观上的非走不可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将这种难以保持的关系一刀斩断。他也想到要给她一些钱,这不是为她,不是因为她可能需要这笔钱,而是因为别人通常都这样做的。如果他享用了她,却不付给她钱,别人会认为他不是个正派人。他真的给了她钱,他认为这笔钱的数目相对于他和她的身份来说是相当体面的。

临走这一天午饭后,他在前室等她。她一看见他,脸就红了,想从他身边走过去,同时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注意女仆住房的门开着,可是他拦住她。

“我想跟你告别,”他说,手里团着一个装了一百卢布钞票的信封。“这是我……”

她猜到了,皱起眉头,甩了一下头,推开他的手。

“不,拿着吧。”他低声含糊地说,把信封塞到她的怀里,然后像烫了手似的皱起眉,嘴里哼哼着,跑回自己房间去。

此后,他在房间里久久地来回走动,一想起刚才这个场面,他的身子就痉挛,甚至跳起来,大声地叹气,好像有什么肉体上的疼痛。

“要不然,又怎么办?别人从来都这样。申博克和一个家庭女教师也是这样,他自己说的。格里沙叔叔也这样,父亲也有这种事,父亲住在乡下的时候,和一个农家女人生了私生子米坚卡,现在私生子还活着。既然所有的人都这样做,那么就是说,做得理所应当。”他就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他无法使自己心安理得。他一想起这件事,良心便受到谴责。

他从内心,内心深处知道,自己的行为下流、无耻、残忍,意识到这一点,他知道自己今后不但不能责备别人,而且不能正眼看人,更不要说像以前那样,自认为是高尚、纯洁、慷慨的青年人了。可是为了继续兴致勃勃、快快活活地生活,他必须认为自己是那样的人。于是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想这件事。他真的这样做了。

他所参与的生活,新的环境、同事和战争,在这方面帮了他忙。他在其中生活的时间越长,忘得越多,最后果然彻底地忘却了。

只有一次,战争结束后,他想见见她,顺路去了姑妈家,得知卡秋莎已不在姑妈家。他被告知,他走后不久,她就离开她们去生孩子,在某地生了孩子,姑妈听说她完全变坏了。听了这些,他心中感到酸楚。根据时间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不过也可能不是他的。两个姑妈说,她变坏了,她本来就像她母亲那样生性淫荡。姑妈这种判断很合他的心意,因为这似乎证明了他与她的堕落无关。起初他仍然想要找到她和孩子,可是后来由于内心深处想到这件事就感到极端痛苦和可耻,他没有付出应有的努力去寻找,随着对自己罪孽的进一步的忘却,他干脆不再想她。

可是现在这奇怪的意外促使他回想起以往的一切,要求他承认自己没有心肝、残忍、无耻,背着这种良心受责备的罪孽,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生活整整十年。不过,要他承认这一切现在还远着呢,现在他一心想的只是事情千万别让人知道,她和她的辩护人千万别将事情和盘托出,别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中名誉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