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欧叶妮·格朗台(2)
这么大一笔财产给格朗台老头所有的行为都披上了金色的外衣。即使早先他的生活起居有什么可笑之处,如今也没有人再提起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了权威性。他的言谈,他的衣着,他的姿态,乃至眨眼睛,都成了地方上的金科玉律;人人都会像博物学家研究动物本能那样加以研究,并能从他的最最琐细的举动中,研究出深奥而不言而喻的智慧。比如有人说:
“格朗台先生已经戴上皮手套了,今年冬天一定很冷:该去摘葡萄了吧。”
或者有人说:
“格朗台先生买了很多桶板,今年的酒一定少不了。”
格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和面包。他的佃户每星期都替他送来足够的食品:阉鸡、母鸡、鸡蛋、黄油和麦子,都是用来抵租的。他有一座磨坊租给了人家,磨坊师傅除了缴纳租金以外,还要来他家把麦子取回去磨,磨完后再把面粉和麸皮送回来。他的惟一的女用人大个子拿侬,虽然年纪已经不轻,还是每星期六为他烤制全家人食用的面包。佃户中有种菜的,格朗台规定他们要供应蔬菜。至于水果,他的果园收获之多,可以把大部分卖掉。取暖用的木材,是把他田地四周的围篱,或者烂掉一半的老树,砍下来,由佃户们锯成小段,用小车装运进城。佃户们为了讨好他,还替他送进柴房,摞整齐,讨他说几声谢谢。他的不多的几项开支,据大家知道的,只有圣餐费,妻子和女儿的衣着费,教堂里座位的租费,灯烛费,大个子拿侬的工钱,锅子的镀锡费,国家的税收,房屋的修缮和耕作方面的费用。他新买了六百阿尔邦的树林,交给一个近邻照看,答应给他些津贴。自从他购置了这片树林以后,他才开始吃野味。
这个人动作非常简单,说话不多,表达意思时一般只用简短的现成的短句,声音很柔和。从他开始引人注目的大革命时代起,每逢他有较长的话要说或是要讨论什么问题时,他马上便会结结巴巴,别人听得很吃力。这种口齿不清、前言不搭后语、思想混乱以及缺乏逻辑的连篇废话,使人家以为他缺少教育,其实他是在装疯卖傻;本书下面一些情节完全可以说明。此外,每逢生活上或是买卖上遇到什么难题要应付、要解决时,他便会搬出四句像代数公式那样精确的四字口诀来,那就是:“我不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以后再说。”
他从来不置可否,从来不在白纸上落黑字。有人对他说话时,他就冷冷地听着,右手托着下巴颏儿,肘子支在左手背上;一打定主意就决不改变。一点点小生意他也要考虑半天。经过一番勾心斗角的谈判以后,对方自以为没有露出半点口风,其实已经被他摸清了底细;而他却回答说:
“我还没有跟我太太商量过,什么也不能决定。”
被他压迫得像奴隶一样惟命是从的妻子,在生意上是他最合适的挡箭牌。他从来不到别人家里去,不吃人家的,也不请人家吃。他没有一点儿声响,似乎什么都讲究节俭,连动作也包括在内。他一贯尊重别人的所有权,所以绝不翻动别人家里的东西。可是,尽管他声音温柔,神态稳重,仍免不了有时会流露出箍桶匠的谈吐和习惯;尤其是在家里,不像在别的地方那样要有所顾忌。
在体格方面,他身高五尺,肥胖,横阔,腿肚子周长足有一尺,膝盖骨多节,肩膀宽大;圆脸,脸色黝黑,有痘瘢;下巴方方的,嘴唇没有一点曲线,牙齿雪白,眼睛里的表情很冷酷,好像要吃人,老百姓称之为蛇眼;额头上皱纹密布,中间凹凸不平,似乎另有含义;不知轻重的年轻人背后开玩笑,把他发黄的灰发称作是黄金搀白银。他的鼻尖肥大,上面长着一颗布满血筋的肉瘤。一般人不无理由地说,这里面装满着诡计。这副脸相显示出他阴险而狡猾,毫无热情的诚实和自私自利。他的感情全都集中在他对吝啬的乐趣和他对他惟一真正关心的继承人独养女儿欧叶妮的身上。他的举止、行动、走路的姿势,他身上的一切,全都表明他只相信他自己,这是他生意上始终一帆风顺养成的习惯。所以表面上他虽然很和善,平易近人,骨子里却是心如铁石。
他的衣着一成不变,从一七九一年以来就是这副装束。结实的皮鞋连鞋带也是皮的;一年四季都穿着羊毛袜,一条栗色的粗呢短套裤,膝盖下面用银箍箍紧,上身穿一件闪光的丝绒背心,颜色有时黄,有时又变成了古铜色,外面套一件衣裾宽大的栗色外套,脖子上系一条黑领带,一顶宽边的帽子。他的手套和警察的一样结实,能用上二十个月;为了保持整洁,他总以一种习以为常的动作,把手套放在帽檐上一个固定的位置上。关于这个人物的情况,索缪人知道的大致如此。
全城只有六位居民有资格到他家里来走动。前三位中最重要的是克吕絮先生的侄儿。这个年轻人自当上了索缪城初级法庭的庭长之后,便在他克吕絮的本姓之后,又添上了蓬封这一姓氏,并且竭力想以蓬封出名。他的签名已经变成克·德·蓬封了。如果有什么不知其中奥妙的律师仍称呼他为克吕絮先生,出庭时马上会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凡是称他为庭长先生的便可得到他的关照,对于讨好地称他为德·蓬封先生的,更能得到他的青睐。庭长先生现年三十三岁,有一处名叫蓬封的田产,年收入七千法郎。他还在等着继承两位叔父的遗产,一位是克吕絮公证人,另一位是图尔城圣马丁大教堂教士会会员克吕絮神父;据说这两人都很有钱。三位克吕絮的叔伯兄弟很多,和城里二十来户人家都能搭上一些亲戚关系,跟从前佛罗伦萨的梅迪契家族一样,结成了自己的私党;而且也像梅迪契有帕济家族与他们为敌一样,克吕絮一家也有自己的对头。
德·格拉桑太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经常很热心地来陪格朗台太太打牌,一心想让自己亲爱的儿子阿道尔夫与欧叶妮小姐结成伉俪。银行家德·格拉桑先生倾全力支持妻子的计谋,经常暗中帮这个老守财奴的忙,在关键时刻总能及时赶到。这三位德·格拉桑同样也有他们的帮手、亲属和忠实的盟友。
在克吕絮方面,神父是军师,当公证人的兄弟是后援,竭力跟银行家太太竞争,想把格朗台的大笔遗产留给自己的当庭长的侄儿。克吕絮和格拉桑两家为争夺欧叶妮而进行的明争暗斗成了索缪城各社会阶层的热衷的话题。格朗台小姐将来到底会嫁给庭长先生呢还是嫁给阿道尔夫·德·格拉桑?对于这个问题,有些人的回答是,格朗台先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们任何一家。据他们说,老箍桶匠的野心很大,想找一个贵族院的议员当女婿,凭他每年有三十万法郎的年收入作女儿的陪嫁,谁还会计较格朗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那些酒桶呢?另外一些人的回答是,德·格拉桑家是贵族世家,有万贯家财,阿道尔夫又是一个英俊少年,除非格朗台还有一个教皇的侄儿准备着,否则一定能叫这个出身低微,索缪全城人都见过他拿着木匠工具做酒桶,还戴过红帽子的人心满意足。可是一些老于世故的人会提醒你说,克吕絮·德·蓬封先生随时可以在格朗台家进出,而他的情敌只能在星期日受到接待。有的人认为,德·格拉桑跟格朗台家的女眷们的关系比克吕絮家密切,时间一长,便会说动她们,最后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有人认为,克吕絮神父能说会道天下第一;用女人来抵挡出家人,正好是势均力敌,索缪城里有一个才子说:
“他们是旗鼓相当,谁也不占便宜。”
据地方上一些消息灵通的老前辈说,像格朗台那样精明的人家,决不会让肥水外流,索缪城的格朗台在巴黎还有一个兄弟,是一个非常有钱的葡萄酒批发商,所以欧叶妮·格朗台小姐必将嫁给巴黎格朗台先生的儿子。对这种看法,克吕絮派和德·格拉桑派的回答是一致的:“首先,格朗台两兄弟三十年来没有见过两次面;其次,巴黎的格朗台先生对儿子的期望极高。他本人是巴黎某区的区长,还是国会议员,又是国民自卫队的上校,商务法庭的推事;还自称跟拿破仑提拔的某公爵有姻亲关系,早已不承认索缪城的格朗台是他本家了。”方圆七八十里,甚至在从昂热到布卢瓦的驿车里,人们都在谈论这位有钱的女继承人的婚事,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
一八一八年初,有一件事情让克吕絮派明显占了德·格拉桑派的上风。弗洛瓦丰家有一片地产,一向以它美丽的花园、别墅、田庄、小河、池塘和森林著名,价值三百万法郎。年轻的弗洛瓦丰侯爵因急需现款,不得不把这片产业出卖。克吕絮公证人、克吕絮庭长、克吕絮神父,在他们的党羽的帮助下,居然说服了侯爵改变了原来打算分块出售的主意。公证人劝侯爵说,如果分块出售,势必同中标人打无数次的官司,才能一块一块地拿到总数;倒不如把整片地产卖给格朗台先生一个人,他有支付能力,而且能付现钱。最后,公证人和侯爵做成了这笔非常有利于格朗台的好买卖。这片景色美丽的侯爵封地就这样被送进了格朗台先生的嘴里。使索缪人大吃一惊的是,在办完手续以后,格朗台便打了些折扣把田价一次付清。这件引起轰动的新闻一直传到南特和奥尔良。
格朗台先生搭一辆别人的回程便车去视察他的别墅。他以主人的眼光瞥了一眼他新置的产业以后又回到城里,深信这笔投资有五厘利;他马上又有了一个好主意,打算把他所有的产业并在弗洛瓦丰一起。随后,为了重新填满他的金库,决定把他森林里的树木和草地上的白杨全部砍光出卖。
格朗台先生的“府邸”这个称呼,现在该容易理解这种叫法的分量了吧。这是一座灰暗、阴森、静寂的房子,坐落在城市的高处,靠近坍塌的城墙脚。构成门洞的两根支柱和拱顶,像正房一样,是用凝灰岩砌成的,是卢瓦尔河畔特产的白石,质地松软,一般使用寿命不到两百年。由于暑寒交替和风雨等气候变化的因素,在门楣、拱顶和侧壁上侵蚀出无数形状古怪的小洞,像法国建筑中经常使用的虫迹石,也有点儿像监狱的大门。在门楣上面,有一长条硬石浮雕,代表四季的图案已经剥落,发黑。浮雕的上面有一块凸出的石板,上面凌乱地长着一些野草,黄色的蒿草,牵牛花,旋覆花和车前草,还有一小棵已经长得很高的樱桃树。褐色的大门是用整块的橡木做的,有很多干裂的隙缝,外表很单薄,其实很牢固,因为有一排排对称的大头钉固定着。边门中间上方有一个装了铁栅的小方孔,栅栏排得很密,锈得发红;铁栅上挂着一个环,环上吊着一个敲门用的铁锤,铁锤正好对着一颗形似鬼脸的大钉头。铁锤呈长方形,像古时的钟锤,又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文物爱好者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锤子原先是一个小丑的形象,因为长期使用,线条已经被磨平了。
那个小铁栅,在内乱时代原来是用来窥视来访者的。现在的有好奇心的人可以通过它看到,在阴暗发绿的拱顶的尽头有几级损毁严重的台阶,通向一个花园。四周是一堵厚实而潮湿的围墙,到处都有渗水的痕迹和一丛丛杂树,倒也别有情趣。这片墙本来是城墙的一部分,邻近人家在它上面布置成一个花园。
楼下最主要的房间是“厅堂”,从大门的拱顶下进去就是厅堂的入口处。在安茹、都兰和贝里等小城市里,厅堂都极为重要,外地人是不大懂得的。它同时被当作穿堂、客厅、书房、上房和饭厅;它是家庭生活的中心,是全家人的起居室。地区里的理发师每年来两次,就在这里替格朗台先生理发;佃户、本堂神父、县长、磨坊伙计上门时,也是在这里受到接待。这个厅堂有两扇临街的窗,地上铺着地板;四壁从上到下都铺着灰色的护墙板,镶着古色古香的嵌线,顶上露在外面的梁木也漆成灰色;梁木之间嵌入的白粉已经泛黄了。壁炉架是用雕工粗糙的白石砌成的,上面放着一座镶嵌着螺钿花纹的黄铜的旧钟,壁炉架上面挂着一面绿莹莹的镜子,镜子两旁的斜边显示出了玻璃的厚度,些许玻璃的闪光映照在哥特式的镂花钢框上面。壁炉两边各放着一座镀金的黄铜烛台,底座是古铜镶边的蓝色大理石,烛盘呈玫瑰形,在节庆日使用;把烛盘拿掉,底座仍是一个烛台,可在平时使用。
座椅是古式的,面子上织着拉封丹的寓言,但一定要是饱学之士,才能看出其中的内容,因为面子的颜色已经褪尽,还布满了补丁,上面的图画已经看不清楚了。四面壁角里放着角柜,上面几层放杂物的搁板都是油腻腻的。两扇窗子中间的空当里放着一张细木镶嵌的旧牌桌,桌面上绘着棋盘。桌子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只椭圆形的晴雨表,黑色的框子四周绘着丝带状的金漆花纹;由于久经苍蝇的作践,已经没有多少金色留下了。壁炉架对面的墙上,挂着两幅水粉画的肖像,据说一个穿着法兰西禁卫军中尉制服的,是格朗台太太的外公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另一个是坐在安乐椅里的冉蒂耶太太。两个窗子上都挂着图尔出产的红绸窗帘,两旁用系着大坠子的丝带吊着。这种奢华的装饰,和格朗台一家的习惯很不协调,原来是买下这座房子时就有的;还有镜框、座钟、全套软垫家具和红木角柜都是当时一起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