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这些见闻让阿德里安大笑不止,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流出了眼泪。他的快乐感染了我,我也情不自禁地纵声欢笑起来。可是,莱韦屈恩爸爸这时却会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地一声示意我们安静,因为他要用敬畏的虔诚去凝视和了解所有这些事物——比如,他也是用这同样的神秘的虔诚去凝视写在某些贝类的外壳上面的晦涩难懂的符号的。他所借助的同样也是他的那只巨大的四边形显微镜,而且他还把它提供给我们使用。诚然,目睹这些造物,也就是海里的那些蜗牛和贝壳,同样也意义重大,至少是在约拿坦的带领下浏览它们的插图的时候。所有这些用壮丽的自信和极为大胆与审慎的形式趣味营造出来的螺纹和穹隆连同它们粉红的入口及其形态各异的内壁的七色釉彩,竟然都是它们的胶状的居民们自己的作品——至少当人们抓住这样的想象不放的时候,即自然创造了自然,而没有找过造物主,把造物主想象成充满想象力的工艺师和野心勃勃的釉彩陶瓷艺术家,这的确有其罕见之处,所以,在此插入工段长似的中间神——德谟革[9],这样的诱惑比别的任何地方都要大。我的本意其实是:这些精美的外壳是软体生物自身的产物,前者保护着后者,这就是蕴涵于其中的最令人震惊的思想。
“你们,”约拿坦对我们说,“如果你们去触摸一下你们的胳膊、你们的肋骨,你们就能轻易地确定,正是你们,在你们成人的那个时候,在你们的体内造就了一副坚硬结实的支架,一副骨架,为你们的肉体、你们的肌肉提供支撑,如果说:是它把你们随身携带,倒不如说,是你们在你们的体内将它随身携带。这里的情况则是正好相反。这些造物把它们的坚固放到了外部,不是作为支架,而是作为居所,而恰恰又因为这种坚固是外部而非内部,所以必然是其美丽的根基所在。”
我们这些男孩,阿德里安和我,听到他爸爸的这番言论,比如他对可视性的虚荣的看法,不仅相视而笑,而且面面相觑。
这种外部美学,它有时又是阴险的,因为,某些锥形蜗牛,其不对称的外形呈现出布满纹理的淡粉或是夹杂着白点的蜜黄,看上去非常的迷人,但却由于它们的毒性而声名狼藉,而且,依照布赫尔农庄这位庄主的看法,生命这个神秘的部分全都带有某种臭名昭著的或是充满想象力的模棱两可。这个观点的一个奇特的矛盾之处始终体现在人们对华丽的造物的极为不同的使用之上。在中世纪,它们是巫婆厨房和炼丹术士地窖里的一件固定摆设,而且,经过检验,它们被认证为是盛放毒药和春药的合适容器。另一方面,它们却又同时在宗教礼拜中被用于装圣饼和圣人遗物的贝壳柜,甚至被用于晚餐时的高脚杯。毒与美,毒药与魔术,还有魔术与礼拜仪式——有多少在这里交汇。如果我们没有想过这些,那么,约拿坦·莱韦屈恩的评论可是让我们朦朦胧胧地感受到其中的一些了。
现在来看看那些可以令他永远不安的符号。这些符号出现在一个中等大小的新加里东蚌贝的外壳上,都是在淡白的底面上用轻淡的泛红的褐色打造而成。这些字体宛如用刷子刷出一般,在朝向边缘的地方过渡为纯粹的线条装饰,而在大部分隆起的平面上却又细致而复杂地呈现出旗帜鲜明的旨在促进相互理解的绘画风貌。根据我的记忆,它们和东方早期的文字类型,比如古阿拉米语[10]的笔法极为相似,事实上,我的父亲也禁不住这位朋友的软磨硬泡,只好跑到凯泽斯阿舍恩那座藏书规模绝对不小的市立图书馆,去给他借来考古方面的书籍,以提供研究和比较的可能性。不言而喻,这些研究没有取得任何结果,或者说,只有杂乱而荒谬之极的、因而得不出任何结果的结果。约拿坦,当他让我们看那迷一样的插图时,也不无一丝伤感地承认了这一点。他说:“探究这些符号的意义已经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了。很遗憾,我亲爱的孩子们,事情就是如此。它们躲避我们的理解,令人痛苦的是,这种情形可能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是,如果我说‘躲避’,那么,这也恰恰只是‘吐露’的反面,至于说,这些我们没有办法破译的密码,可能就是自然纯粹为了装饰而画到它的造物的外壳上面去的,没有人能够说服我去相信这一点。装饰和意义始终并肩而行,并驾齐驱,这些古籍也是为装饰并同时为传递信息服务。谁也不要跟我说,这里没有传递什么消息!陷入这样的矛盾而不能自拔,这就是一个无法接近的通告,也能算得上是一种享受。”
如果这里所涉及的真的该是一种秘密的文字的话,那么,自然就必定会拥有自己的、产生于其自身的、经过了组织的语言,对于这一点,他仔细想过了吗?自然到底应该选择人类发明的哪一种语言来表达它自己呢?然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作为男孩的我心里已经十分清楚,人类以外的自然从根本上是不识字的,在我看来,这里恰恰就是其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是的,莱韦屈恩爸爸是一个喜欢苦思的人,也是一个喜欢冥想的人,而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他的研究癖好——如果原本只是梦幻般的沉思也可以称得上是研究的话——越来越偏向于一个确定的方向,即那种神秘的方向,抑或是一种充满预感的半神秘的方向,正如在我看来的那样,追寻自然的人类思想几乎必然地会被引领到这个方向上去。大胆地拿自然做实验,刺激它成为现象,“引诱”它,通过实验来揭示它的作用。至于有人说,这一切都和巫术有着非常接近的关系,而且也确实已经开始掉进巫术的泥潭,甚至就是一件“诱惑者”的作品,这种说法乃是过去几个时代的信念:如果有人问我的话,我会说,这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信念。我很想知道,那时的人们又是用何种的眼光去打量那个维滕堡人[11]的。他,正如我从约拿坦那里所听到的那样,在一百又几年前,发明了可视音乐的实验,这个实验我们有时可以看到。在阿德里安的爸爸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几件物理仪器中,有一个圆圆的、自由悬浮着的、只停留在中间的一个塞子上的玻璃盘,盘子上上演的便是这个奇迹。盘子里撒上了细沙,借助一只古老的大提琴的琴弓,用这琴弓在盘子的边缘从上往下擦去,让盘子震动起来,随着震动,被激活的沙子就会移动位置,排列组合出极其精确而又丰富多彩的形象和阿拉贝斯克[12]来。这种视觉声学,它把清晰和神秘、规律和神奇巧妙地融为一体,因而很受我们这些男孩的喜爱;不过,特别是为了取悦那位做实验的人,我们还会比较频繁地请他来给我们作这个演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