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纳韦尔美人号(3)
本堂神父先生是个没有坏心眼儿的好人,他很容易听信别人的意见,最后他总能记起《圣经》上的一段话或者哪位早期天主教著作家的一句话,来安慰自己改变意见。
“我的堂区信友们有道理,”他摸着刮得不干净的下巴对自己说。
“不应该做考验上天的冒险事。”
不过,总的说来,卢沃夫妇还是好人,他照例以神父的身份对他们进行访问。
他看见卢沃大妈正在用一件旧粗布短工作服替维克多裁剪一条短裤,因为这孩子来时什么也没有带,而做家庭主妇的她不能容忍她周围有破衣烂衫。
她递给本堂神父先生一张长凳,他谈到维克多,话中暗示说在主教大人的保护下,也许能够把他送进奥顿[14]的孤儿院,卢沃大妈跟任何人说话都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她断然地回答:
“孩子对我们说来是个负担,这是肯定的,神父先生;我觉得,弗朗索瓦把他给我带来,又一次证明了他不是一只鹰。
“我的心肠并不比孩子他爹硬;如果我遇见维克多,我也会感到难过,但是我会把他留在他所在的地方。
“但是,既然已经带来了,就不能再推出去;如果有一天因为他我们陷入困境,我们也不会求任何人施舍。”
这时候,维克多抱着搂住他脖子的米米尔走进船舱。
小娃娃因为断了奶发脾气,作为报复,不肯把脚放到地上。
她正在出牙,不管谁都咬。
看到这种情况,本堂神父先生很感动,他把手伸到捡来的孩子头上,庄严地说:
“天主降福于大家庭。”
说完他走了,很高兴在记忆中找到这么一句适合当时情景的警句。
卢沃大妈说维克多现在成了家里人,她没有说谎。
有头脑的女人尽管抱怨,不停地说把孩子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里去,却喜欢上了这个不离开她裙子边的、可怜的脸色苍白的孩子。
当卢沃有时认为她做得太过分时,她总是一成不变地回答:
“就不应该收留他。”
他一满七岁,她就把他跟克拉拉一起送去上学。
带篮子和书的总是维克多。
莫尔旺的那些小孩胃口大,毫无顾忌,为了保护点心,维克多英勇地和他们打架。
他在念书上表现出来的勇气不亚于在打架上表现出来的。虽然他到了冬天,船不航行时才上学,但是他回来后,比那些笨拙、吵闹得像他们的木鞋的、十二个月连续不断对着识字课本打呵欠的乡下小孩要懂得多。
维克多和克拉拉从学校回来要经过森林。
两个孩子很喜欢看伐木工人砍树。
因为维克多轻捷灵活,伐木工人让他爬到枞树顶上,捆用来把树拉倒的绳子。他越往上爬显得越小,到了树顶上,克拉拉感到很害怕。
他呢,很勇敢,故意摇摇晃晃来逗弄她。
也有时候他们到莫让德尔先生的木材堆栈去看他。
他是个木工,长得又干又瘦,像根细木柴。
他单独一个人住在村外的森林里。
谁也不知道他有朋友。
这个从涅夫勒省[15]深处迁来的陌生人,定居在村子外,远离其他的人开了一家木材堆栈,长时间来一直引起村里居民的好奇心。
六年来,不论天气好坏,他都不停地干活儿,好像是陷在极端贫困之中似的。要知道对任何人这也不是个秘密:他很有几个钱,买卖做得很大,常常到科尔比尼去找公证人出出主意怎么存放他攒下的钱。
他曾经告诉本堂神父,他是个鳏夫。
这是大家所知道的有关他的全部情况。
远远地看见孩子们来了,莫让德尔放下锯子,停止工作,跟他们谈话。
他非常喜欢维克多,教会了维克多用刀子把碎木块雕成小船。
有一次他对维克多说:
“你让我想起了我失去的一个孩子。”
但是就像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他又连忙补充:
“啊!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一天他对卢沃老爹说:
“您什么时候不要维克多了,把他给我吧。
“我没有继承人,我将做出牺牲,我要送他进城上中学。将来他通过考试后进林学院。”
不过弗朗索瓦还处在他们自己的高尚行为的影响之下。他拒绝了,莫让德尔开始耐心地等待,等待着由于卢沃家庭逐渐扩大,或者经济上有了什么困难,船主不愿再收养孩子的时机来到。
命运看来是愿意满足他的心愿。
事实上,我们简直可以相信厄运和维克多同时登上了纳韦尔美人号。
从这个时刻起,一切都不顺遂。
木材卖得很不好。
埃基帕热在每次交货前总要撞坏手脚。
最后,有一天,正好在动身到巴黎去的时候,卢沃大妈病倒了。
在孩子们的嚎叫声中,弗朗索瓦昏了头。
他把汤和药茶搞混了。
他干的蠢事惹得病人不耐烦,到最后他放弃了自己去照顾她,让维克多去照顾。
船主平生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去购买木材。
他徒然地用他的绳子缠绕那些树木,一连作了三十六次测量,算来算去总是算错,你们也知道那个著名的算法:
“我乘以,我乘以……”
会算的是卢沃大妈!
他马马虎虎地收下定购的木材,怀着极其不安的心情动身到巴黎去,遇上了一个不诚实的买主,乘机欺骗他。
他非常伤心地回到船上,坐在床脚边,嗓音悲痛地说:
“我可怜的老婆,争取早点好起来吧,否则我们就完蛋了。”
卢沃大妈慢慢地康复了。她与厄运进行斗争,尽一切可能做到收支平衡。
如果他们有钱买一条新船,他们就可以重振他们的买卖,但是在生病的日子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而赚到手的那点儿钱也都用来堵已经不能再用的纳韦尔美人号的窟窿。
维克多对他们来说变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他已经不是一个四岁的孩子,用一件粗布短工作服改改就可以给他穿,不另外花费就可以给他吃饱。
现在他已经十二岁了,虽然他还有点瘦,青筋暴露,吃起来像个大人,当埃基帕热弄伤自己身体时,还不能指望让他去操挠钩。
情况越来越坏。最后一趟旅程,好不容易才溯塞纳河而上,最后到达克拉姆西。
纳韦尔美人号到处漏水;光填填缝已经不行了,必须修补整个船壳,最好是把它抛弃掉,换一条新船。
三月的一个晚上,正好是开航到巴黎去的前夕,愁眉不展的卢沃在结清了木材账以后,向莫让德尔告别。木工请他到家里去喝一瓶酒。
“我有话要对你说,弗朗索瓦。”
他们走进小屋。
莫让德尔满满斟了两杯酒,面对面在桌前坐下。
“卢沃,我过去并不像你现在看见的那么孤苦伶仃。
“我记得,有过一段时间,我拥有做一个幸福的人应该有的一切:少许的财产和一个爱我的妻子。
“我失去了一切。
“全部都是我的错。”
木工停住不说了;已经准备好的坦白话卡在他的嗓子里。
“我从来不是一个坏人,弗朗索瓦,但是我有一个恶癖……”
“你?”
“我现在还有。
“我爱钱胜过一切。
“就是这个原因造成了我的不幸。”
“怎么回事,我可怜的莫让德尔?”
“让我讲给你听。
“一结了婚,我们有了孩子,我就动脑筋把我的妻子送到巴黎去,寻一个当奶妈的位子。
“这样可以有很高的收入,只要当丈夫的善于安排,单独一个人能把家管好。
“我的妻子不愿意和孩子分开。
“她对我说:
“‘可是,我的男人,我们就这样钱已经赚得够多的了!
“‘再多出来的钱是万恶的!
“‘它不会给我们带来好处。
“‘把这种收入留给那些已经有孩子的贫苦人家,别让我离开您而伤心吧!’
“我一点也听不进,卢沃,我逼她走。”
“后来呢?”
“后来,我的妻子找到了一家人家,她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老妇人带回乡下。
“她把他们送到火车站。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听人谈起他们了。”
“你的妻子呢,我可怜的莫让德尔?”
“她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奶水回掉了。
“她死了。”
他们两人都不吱声了,卢沃是因为他刚听见的事深受感动,而莫让德尔是因为回忆使他感到难以忍受。
先开口的是木工:
“为了惩罚自己,我过我现在过的这种生活。
“我远离大家生活了十二年。
“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我害怕在孤寂中死去。
“如果可怜我,你把维克多给我,让他代替我失去的那个孩子。”
卢沃感到十分为难。
维克多让他们花费很多钱。
但是如果在他就要成为有用的人的时候和他分开,那他们为了养大他而做出的牺牲就是白牺牲了。
莫让德尔猜到了他的心思。
“当然,弗朗索瓦,如果你把他给了我,我会补偿你的花费。
“对孩子也会是一件好事。我每次看见来到树林里的那些林学院学生,总不能不对自己说:我也能把我的孩子培养成像这些先生一样的一位先生。
“维克多勤快,我喜欢他。你也知道我会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待他。
“怎么样,就这样说定了?”
当天晚上,孩子们在纳韦尔美人号船舱里睡了以后,他们谈起这件事。
有头脑的女人试着进行推理。
“你看,弗朗索瓦,我们已经为这个孩子做了我们所能做到的事。
“天主知道我们希望留着他!
“但是,既然出现了一个机会,让我们和他分开而又不会使他遭到不幸,那就应该尽量拿出勇气来。”
他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床那儿,维克多和米米尔睡着了,是孩子们的那种平静的、酣畅的睡眠。
“可怜的孩子!”弗朗索瓦嗓音中饱含温存地说。
他们听见河水围着船壳板啪啪响着,时不时火车的轰鸣声撕破夜空。
卢沃大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天主可怜我们,弗朗索瓦,我要留着他!”
第四章 生活是艰苦的
维克多即将满十五岁了。
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家伙,突然一下子长高,变成了一个肩膀宽阔,动作文静的壮小伙子。
自从他在纳韦尔美人号上航行以来,他已经像一个老船家一样开始熟悉他的路途,他叫得出那些浅滩的名字,他能猜测到水位的高低,他不仅会使篙,而且会掌舵。
他系一条红裤带,穿一件腰部鼓起来的粗布短工作服。
当卢沃老爹把舵柄交给他的时候,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克拉拉来到他身旁织毛线,她喜欢看他那张表情平静的脸和坚定有力的动作。
这一趟从科尔比尼到巴黎的路程是艰苦的。
因为秋雨塞纳河暴涨,冲坍了所有的水坝,像匹脱缰的野马朝大海奔腾而去。
船家们忐忑不安,急于交货,因为河水已经涨得和码头一般高,每隔一小时从船闸管理站发出的电报宣布着坏消息。
据说那些支流冲垮了堤坝,淹没了田野,大水在上涨,不停地上涨。
码头上挤满人群;人,大车,马匹乱成一团;蒸汽起重机在上空操纵着它们的长臂。
酒市场已经清理干净。
四轮大车运走了一箱箱食糖。
牵引船离开了船棚;码头空了;一连串的运货马车沿着斜坡往上爬,像军队列队行进似的逃避大水。
卢沃一家被河水的暴涨和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的停泊耽误了,他们已经不指望按时把木材交出去。
大家都动手干活儿,晚上就着煤气街灯和提灯的灯光干到很晚很晚。
十一点钟,船上载运的所有木材都堆放在码头的沿河栏杆底下。
因为细木工匠杜巴克的车子没有来,他们就睡觉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充满了铁链子的吱吱嘎嘎声,船壳板的爆裂声,船与船的相撞声。
纳韦尔美人号被摇晃得快散了架,像一个受尽折磨的病人一样发出呻吟声。
没有办法合上眼睛。
卢沃老爹,他的妻子,维克多和埃基帕热天刚亮就起来了,把孩子们留在床上。
塞纳河的水位在夜里又上涨了。
它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在低沉的天空下绿色的河水流淌着。
码头上没有一点生气。
水上没有一条小船。
但是一些房顶和围墙的碎块被流水载着往下淌去。
在桥的那边,巴黎圣母院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呈现在雾中。
一秒钟也不应该浪费了,因为河水已经越过了地势低处的港口护墙;细小的浪头舔着木板的端部,一堆堆的木材已经垮下来了。
弗朗索瓦、卢沃大妈和杜巴克在半腿深的水里装车。
冷不防旁边发出了一声巨响,把他们吓坏了。
一条载着磨石粗砂岩的平底驳船链子断了,撞到码头,从艏柱裂到艉柱,开始下沉。
水面先是裂开,接着是一阵旋涡。
正当他们被这次沉船吓得目瞪口呆、不能动弹的时候,他们听见背后传来叫嚷声。
纳韦尔美人号的链子被震开了,它离开了岸边。
卢沃大妈发出一声叫喊:
“我的孩子!”
维克多已经冲进船舱。
他再出现在甲板上,小的抱在怀里。
克拉拉和米米尔跟在他后面,他们全都朝着码头伸出了双手。
“接住他们!”
“一条小船!”
“一根绳子!”
怎么办?
没有办法靠游水把他们全都带过去。
埃基帕热吓坏了,从船这边跑到船那边,束手无策!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靠岸。
面对这个失去理智的人和这些啼哭的孩子,维克多临时充当船长,感到自己有救他们所必需的力量。
他下命令:
“快!扔缆绳!
“赶快!
“抓住!”
他们重新开始了三次。
但是纳韦尔美人号已经离码头太远,缆绳落在水里。
于是,维克多朝船舵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叫喊:
“别怕!我来对付!”
果然他猛地一扳舵柄,纠正了航向,船侧着身子顺流而下。
在码头上,卢沃张皇失措。
他想跳到水里去和他的孩子们在一起,但是杜巴克拦腰抱住他,这时候卢沃大妈双手蒙住脸不敢看。
现在纳韦尔美人号航行稳定,以一艘拖轮的速度朝奥斯泰利兹桥疾驶而去。
维克多平静地靠在舵柄上,他边掌舵,边鼓励孩子们,边下命令给埃基帕热。
他相信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因为他驾着船笔直朝悬挂在主桥拱中间、向船家指示航线的那面红旗驶去。
但是桥洞的跨度是不是够高,过得去,我的天主!
他看着桥迅速地接近。
“用挠钩,埃基帕热!你,克拉拉,别离开孩子们。”
他使劲扳住舵。
他的头发已经感觉到桥洞的风。
桥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