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索德雷树林(2)
“他们是弗莱沙尔夫妇。没别的了。”
“不错,弗莱沙尔夫妇就是弗莱沙尔夫妇,正如拉杜夫妇就是拉杜夫妇一样。可是人总有个职业。你父母的职业是什么?他们从前干什么?现在干什么?你的弗莱沙尔夫妇是干什么营生的?”
“他们是种地的。我爹是个残废,不能干活,因为爵爷,他的爵爷,不,我们的爵爷,叫人用棍子打了他一顿,这是爵爷发了善心,因为我爹抓了一只兔子,为这种事有人给判过死刑;可是爵爷开了恩,说道:就打他一百下吧;以后我爹就成了残废。”
“还有呢?”
“我爷爷是个胡格诺派[8]教徒。本堂神甫命人把他送去做苦工。我那时年纪还很小。”
“还有呢?”
“我丈夫他爹是个贩私盐的。王上下令把他绞死了。”
“你丈夫呢,他是干什么的?”
“前些日子他在打仗。”
“为谁打仗?”
“为了王上。”
“还为了谁?”
“当然也为他的爵爷。”
“还为了谁?”
“当然也为本堂神甫。”
“真他妈的岂有此理!”一个士兵嚷道。
女人吓了一跳。
“你瞧,太太,我们是巴黎人[9],”女酒保和蔼可亲地说。
女人双手十指交错地紧握在一起,喊道:
“哦!我主耶稣啊!”
“别迷信!”曹长说。
女酒保在女人身旁坐下,把最大的孩子拉到她的两膝中间,那孩子并没有抗拒。小孩子怕不怕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的,他们心里不知有什么在提醒他们。
“可怜而善良的布列塔尼女人啊,你的几个孩子都很漂亮,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我能猜出他们的岁数。大的一个四岁,他的弟弟三岁。嗬,吃奶的这小妞儿真馋。哦,小鬼!你可别这样子吃你的奶好吗?听着,太太,别害怕。你应该加入我们营,跟我一样做事。我叫乌扎德,这是诨名,不过我情愿叫乌扎德,也不愿像我妈叫比科诺小姐。我是随军女酒保,就像别人说的,是士兵开枪相互厮杀的当儿把酒拿给他们喝的人。形形色色的琐事多着呢。我们俩的脚差不多大,我可以把我的鞋给你穿。八月十日在巴黎[10],我拿酒给韦斯特曼[11]喝过。革命军胜利了。我亲眼看见路易十六上断头台[12]。人们管他叫路易·卡佩[13]。他自然不愿意。咳,你听我说。真想不到一月十三日他还在烤栗子,还和他的家里人一起欢笑呢!人家逼他躺在所谓的跷跷板[14]上的时候,他的外衣和鞋子都给脱掉了,身上只穿一件衬衫,一件缝合而成的短袄,一条灰呢裤和一双灰色丝袜。我真的亲眼看见这一切。押送他的那辆马车漆成绿色。哎,跟我们一起走吧。营里都是些很好的小伙子,你就当第二号女酒保,我来教你怎么干。噢,这很简单!你带着水壶和小铃,冒着枪林弹雨和大炮的轰击,在一片喧嚣嘈杂的声音中走过去,喊道:‘孩子们,谁要喝杯酒吗?’就是这样,没有更加难做的事情。我倒酒给每个人喝。真的这样。给蓝党的人喝,也给白党的人喝,尽管我是一个蓝党,而且是一个忠诚的蓝党,但是我把酒给所有的人喝。受伤的人都会觉得口渴。人死的时候就没有意见分歧了。垂死的人应该互相握手。打仗真傻!跟我们一起走吧。要是我给打死了,你可以代替我。别瞧我这副模样,我可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个老实人。别害怕。”
女酒保刚住口,女人就喃喃地说:
“我们的邻居叫玛丽-让娜,我们的女仆叫玛丽-克洛德。”
这时候曹长正在训斥那个士兵。
“闭嘴。你把太太吓倒了。在太太们面前别说粗话。”
“在一个老实人看来,这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士兵反驳道,“这些中国的印第安人[15],岳父被地主打成残废,祖父被本堂神甫送去做苦工,父亲被国王绞死,可是他妈的,他们还要去打仗,还要造反,还要为了地主、本堂神甫和国王去送命!”
曹长喊道:
“队伍里不准说话!”
“不说就不说,曹长,”士兵说,“可是,看见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了一个眉眼好看的教士去冒脑袋开花的危险,总不免叫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士兵,”曹长说,“我们并不是在长矛区公所的俱乐部里,不要高谈阔论。”
他转身对着那个女人。
“太太,你丈夫呢?他在干什么?他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他给打死了。”
“在哪儿?”
“在树篱里面。”
“什么时候?”
“三天以前。”
“是谁打死他的?”
“我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是谁打死了你丈夫?”
“不知道。”
“是一个蓝军的人,还是一个白军的人?”
“是一声枪响。”
“三天以前吗?”
“是的。”
“在哪一带?”
“在埃尔内那边。我丈夫倒下了,就是这么回事。”
“你丈夫死了以后,你干了什么?”
“我带着几个孩子离开。”
“你带他们上哪儿去?”
“向前走呗。”
“你睡在哪儿?”
“睡在地上。”
“你吃什么?”
“没什么吃的。”
曹长用军人的方式撅起嘴来,胡子都碰到了鼻子。
“没什么吃的?”
“就在荆棘丛里摘些野李子和黑莓充饥,如果树上还有去年结的果子。也采越橘树的果子和羊齿草的嫩芽。”
“原来这样,那就等于没吃东西。”
最大的孩子好像听懂了,他说:“我饿了。”
曹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军队用作干粮的面包,递给那母亲。母亲把面包掰成两半,分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她一点都没有留给自己,”曹长嘀咕道。
“因为她不饿,”一个士兵说。
“因为她是做妈妈的,”曹长说。
两个孩子停下来不吃了。
“我要喝水,”一个说。
“我也要喝,”另一个跟着说。
“这片鬼树林里面难道连溪水都没有,”曹长说。
女酒保取下腰带上挂在小铃旁边的铜杯子,拧开斜挂在肩上的水壶壶盖,往杯子里倒了点酒,送到两个孩子的嘴边。
一个孩子喝了一口,现出一副怪相。
另一个孩子喝了一口,马上吐了出来。
“可这是很好的酒呀,”女酒保说。
“是烧酒吗?”曹长问。
“是的,而且是最好的一种。可他们是乡下人。”
女酒保擦干铜杯子。
曹长又说道:
“太太,你就这样逃难吗?”
“我非这样不可。”
“就像被人追赶似的在野地里乱跑?”
“我拼命奔跑,后来我一步步走,最后摔倒在地。”
“可怜的女人!”女酒保说。
“人们在打仗,”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周围一片枪声。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我丈夫给打死了。我只明白这一点。”
曹长把枪托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一边喊道:
“打仗真愚蠢!真他妈的愚蠢透顶!”
女人又说:
“昨天夜里我们睡在一棵空心老树里。”
“四个人一起吗?”
“四个人一起。”
“真睡了?”
“睡了。”
“那么,”曹长说,“你们是站着睡的。”
他转身对着士兵们说:
“同志们,这些乡下人称作空心老树的,是一棵枯死的粗大、中空的老树,一个人藏在里面就像刀插在刀鞘里一样。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叫他们都成为巴黎人嘛。”
“睡在树洞里!”女酒保说,“还带着三个孩子!”
“而且,”曹长说,“这几个孩子大声叫喊的时候,那些过路的人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棵树在叫喊‘爸爸,妈妈’,那一定显得很奇怪。”
“幸亏这会儿是夏天,”女人叹了口气说。
她听天由命地望着地下,眼睛里充满了对灾祸所感到的惶恐。
士兵们默默无言地围在这个可怜女人的四周。
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孤儿,四处逃难,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战争从四面八方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他们又饥又渴,只有野草充当食物,只有天空作为屋顶。
曹长走到女人身旁,目不转睛地瞅着吃奶的婴孩。小女孩吐出奶头,慢慢转过头来,用美丽的蓝眼睛望着这张俯向她的毛发森然、褐色可怕的脸,微笑了。
曹长直起身子,一大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像颗珍珠似的停在他的胡子尖上。
他提高了嗓门:
“同志们,从这一切我看出来我们营应该做这三个孩子的父亲。大家同意吗?我们收养这三个孩子。”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喊起来。
“通过了,”曹长说。
他在母亲和孩子们的头顶上张开两只手。
“瞧,”他说,“这就是红帽子营的孩子。”
女酒保高兴得跳起来。
“三个脑袋戴一顶帽子!”[16]她嚷道。
接着她突然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狂热地搂着可怜的寡妇,对她说:
“这小孩子的神气已经像一个顽皮的小姑娘了!”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又喊起来。
曹长对母亲说:
“来吧,女公民。”
注释:
[1]桑泰尔(1752—1809),1792年被任命为巴黎国民自卫军总司令。1793年任旺代师团统帅。
[2]阿斯蒂耶,马耶讷省的一个市镇。
[3]1792年4月20日法国立法议会政府对奥宣战,普奥联军向法国进攻。法军司令杜穆里埃率领法国革命军队先后在阿戈讷、热马普和瓦尔米三处击败了入侵的普奥联军。
[4]忠告区公所,法国大革命时,巴黎分为四十八个行政区,其名称多有革命含义,忠告区公所即为其中之一。
[5]公社,即巴黎公社,1792年8月10日起成为为革命服务的巴黎市政府。
[6]克莱贝尔(1753—1800),法国将军,是革命军镇压旺代叛乱的著名将领。
[7]蓝党指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共和党人,白党指保王党人。
[8]胡格诺派,16到17世纪法国天主教徒对法国新教徒(加尔文派)的称呼。
[9]当时巴黎是革命中心,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们是革命军,是反对国王、贵族和教会的人。
[10]1792年8月10日,巴黎公社夺取了市政厅,巴黎及各省武装部队和平民联合起来,向王宫进攻,逮捕了路易十六,推翻了法国君主制度。
[11]韦斯特曼(1751—1794),法国将军,在8月10日的事变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在镇压旺代叛乱的战争中以骁勇善战出名。
[12]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
[13]路易·卡佩,1792年8月10日以后人民给路易十六起的外号。
[14]跷跷板,指断头台上的木板。
[15]士兵在气愤中有点语无伦次,所谓“中国的印第安人”,意思是说:“这些古怪的乡下人。”下文“岳父”其实应为“父亲”。
[16]法语有一句成语,“两个脑袋戴一顶帽子”,指两个人意气相投,意见始终一致,女酒保在此借用这句成语而略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