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霍丹斯心里很明白,克莱德正越来越渴望她最后屈尊俯就,殊不知这是属于另外两个人享受的特殊权利,尽管她永远也不会向他承认这一点。现在每次见面,克莱德总是要求她实实在在地对他表表态。要是她真的有一点儿爱他,那她为什么又拒绝了他这个或那个要求——比方说,不让他痛痛快快地吻她,不让他痛痛快快地搂抱她。她同别人约会,总是守约,可是同克莱德相会,就照例要失约,或者干脆拒绝同他约会。那末,她同别的这些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她真的喜爱他们胜过喜爱克莱德吗?事实上,他们每次相遇时常常谈到的,总是他们结合的问题——尽管不免谈得还有点儿含糊不清。
霍丹斯心中暗自高兴地想到:克莱德由于对她的欲念没法得到宣泄而深感痛苦——她是造成他痛苦的根源,同时又完全掌握了减轻痛苦的权力——这里带有一种施虐淫的特点,而克莱德自我受虐淫式的对她的渴望则是它赖以孳生的土壤。
不过,如今她急欲弄到这件外套,克莱德的重要性,在她看来开始有增无减了。虽说仅仅在前一天早上,她还花言巧语地通知克莱德,说下星期一以前,她大概不能同他见面——因为每天晚上她都有约会——可现在这外套问题已明摆在她面前,她就急急乎想方设法如何安排马上同他会面,可又不能显露出自己太心急的表情来。她早已决定,到时候如果有可能的话,好歹也要说服他给她买这件外套。当然咯,她就得彻底改变自己对待他的态度,也就是说要变得更加亲昵——更加迷人。虽然她真的还没有暗自思忖过甚至现在就准备顺从他的要求,不过,在她心里萦绕不去的,正是这么一种想法。
开头她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她怎么能在今天,或者至迟明天见到他呢?她该怎样向他说明她需要这件礼物,或者像她最后暗自思忖的那样说成需要向他借钱呢?也许她可以向他暗示,他不妨借钱给她把这件外套买下来,以后她会慢慢归还他。(不过,她心中也明白,只要她把外套拿到手里,那她就根本用不着再归还了。)要不然,如果说他手头一时没有这么多钱,那她不妨说,她可以跟鲁宾斯坦先生讲好分期付款,再由克莱德按期付清。至此,她忽然转念一想,她应该琢磨一下,怎样用甜言蜜语诱惑鲁宾斯坦先生,让她按优厚条件购得这件外套。她回想起他说过,只要他知道她将会待他好,他也会乐意给她买这件外套的。
关于这一切,她心中首先想到的计划,就是建议路易斯·拉特勒出面,在今天晚上邀请她哥哥、克莱德和另一个经常跟路易斯一起跳舞、名叫斯卡尔的年轻人,都到她原先打算同她更为喜欢的一个烟摊伙计一块去的那家舞厅。现在她只好取消原先定好的约会,独自一人跟路易斯和格里达一块去了,推托说她原先说好的舞伴病了。那就会给她一个机会跟克莱德一块儿提前退场,拉着他去鲁宾斯坦铺子。
不过,霍丹斯毕竟具有蜘蛛网罗飞虫的气质。她预见到,事后路易斯很可能会向克莱德或拉特勒解释,说今晚舞会是霍丹斯出的主意。克莱德甚至还可能向路易斯无意中谈起外套的事,她觉得,这是绝对要不得的。她不愿意让她的朋友们了解她是怎样给自己张罗的。因此,她就决定她不能用这样方式求助于路易斯或是格里达。
当她真的为如何邂逅一事发愁的时候,克莱德刚好下班回家路过这里,顺便走进了她工作的商店,打算约她星期日见面。霍丹斯喜出望外,脸上露出非常迷人的微笑,非常亲昵地向他挥手致意。这时她正忙着接待一位顾客。不过,她一下子就完事了,走到他身旁,一只眼睛乜着店里那个讨厌会客、到处巡视的稽查员,一面大声嚷道:“我心里正惦着你呢。你可没有惦着我,是吧?交换一下好消息吧。”说完,她又低声说:“别现出你在同我说话的样子。瞧我们稽查员在那边。”
这时,克莱德已被她说话时那种异乎寻常的媚态给迷住了,至于她同他打招呼时的热情微笑,就更不用提了。于是,他一下子心花怒放了。“我没有惦着你吗?”他乐呵呵地回答说。“难道说我还惦着别人吗?你听着!拉特勒说我心心念念在惦着你哩。”
“哦,他这个人呀,”霍丹斯说,轻鄙地嘴唇一抿,露出怒咻咻的样子。因为,说来也真怪,她本来对拉特勒此人不怎么感兴趣,这一点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满以为自己准会令人倾倒,”她找补着说。“我知道很多姑娘都不喜欢他呢。”
“哦,汤姆是顶呱呱的,”克莱德作为忠实的朋友马上申辩说。“只不过他说话时那副德行呗。他可喜欢你哩。”
“哦,不,他才不是呢,”霍丹斯回答说。“不过,我可不打算谈他。今儿个晚上六点钟,你有事吗?”
“哎哟哟!”克莱德失望地大声说。“你是说你今儿晚上有空,是吗?哦,真可惜!我还以为你天天晚上全有约会呢。可我得上班呀!”他真的叹了一口气,伤心地想:今天也许她愿意同他一起消磨一个夜晚,他却不能利用这一大好机会。可霍丹斯一发现他很失望的样子,心中暗自高兴。
“哦,我虽然有约会,可我不想去了,”她接下去说,轻蔑地努努嘴。“本来我是用不着失约的。不过,你要是有空,我也就不去得了。”克莱德一听,高兴得心儿怦怦直跳。
“哦,我真是巴不得今晚能不去上班呀,”他接下去说,一面望着她。“你明儿晚上有空吗?明儿晚上我休息。我这是特地赶来问你,星期日下午也许乘汽车一块兜风去,你去不去?赫格伦的一个朋友有车——是一辆‘帕卡德’——而且星期日我们大伙儿都有空。他要我寻摸一拨人,开车到至善泉去。他是个呱呱叫的小伙子。”(他之所以这样说,原是因为霍丹斯仿佛露出不太感兴趣的神色。)“你不大了解他,说真的,是个呱呱叫的小伙子。好吧,这事下次再跟你谈。明儿晚上,怎么样?我明儿晚上休息。”
霍丹斯因为稽查员又踅来这里,就佯装拿出来一些手绢,让克莱德挑选。她心里暗想,真可惜,还得捱过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才能带他一块去看那件外套——那时她方才有机会使她的预谋得逞。同时,她又佯装好似拟议中的明儿晚上约会很为难——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得多。她甚至装出自己是不是有空也都说不准的样子。
“你只管假装在挑选手绢,”她接下去说,心里很怕稽查员也许踅过来,把他们的谈话给掐断了。“明儿晚上我已另有约会,”她显出考虑得很周到的样子说。“可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取消。让我想一想,”她假装在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哦,我想总可以吧,”后来她又说。“反正我就尽力而为。就是这么一次呗。你到第十五街和大街的拐角处,六点一刻——哦,不,你最早还得六点半到,是吗?——我也还得尽量争取去。事先我可不能说定,不过,我会尽力而为。我想我是能去的。这你满意了吗?”她向他投去一个非常迷人的微笑,克莱德简直开心得不能自主了。只要想一想:为了他,她终于把另一个约会取消啦。她眼里露出爱抚的闪光,嘴角边含着——微笑。
“再对也没有啦,”他大声嚷嚷说,把格林-戴维逊大酒店里侍应生的俚语也说漏了嘴。“当然咯,到时我一定去。你能不能答应我的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来时就头戴这顶小黑帽儿,下巴颏儿结一条红色缎带。好吗?那样你才显得真俏。”
“嘿,你真会恭维呀,”她格格笑了起来。要逗弄克莱德可太容易了。“敢情好,我戴就戴吧,”她找补着说。“不过,现在你该走了。瞧那老家伙踅过来了。我知道,他准会发牢骚的。不过我可不在乎。六点半,嗯?再见。”她转过身去招呼一位新顾客。那是一个老妇人,她耐心地等了很久,想打听细纱布在哪儿有卖。而克莱德呢,因为突然得到这一意外的赏光,几乎高兴得颤抖起来,就喜孜孜地朝最近的一个出口处走去。
他对这次突然受宠,并不感到特别奇怪。转天傍晚六点半整,在雨点一般光芒四射的、高悬的弧形灯光的照耀下,她翩然而至了。他马上发现,她戴的正是他最喜爱的那顶帽子。而且克莱德从来没有看到她显得那样迷人、活泼、亲热。他还来不及说她有多美,或是说她戴那顶帽子他有多高兴,她早已抢先说了:
“我说,你真的成了我的心肝宝贝儿啦,所以,我才失约食言,我又戴上这顶我不喜欢的破帽儿,只为了使你高兴。我怎么会那样的,连自个儿都不明白。”
他粲然一笑,好像他已取得了一大胜利。难道说他最后真的会成为她的心肝宝贝儿吗?
“你要是早知道你戴了那顶帽子多俏,霍丹斯,恐怕你就不会小看它了,”他赞赏地鼓励她说。“你可没想象过,戴了它你的模样儿有多美啊。”
“哦,是吗?戴了这顶破玩意儿?”她嘲笑说。“我说,要你心里高兴,当然不难。”
“还有你的一对眼睛,简直就像软绵绵的黑天鹅绒,”他热乎乎地一个劲儿说。“真是美极了。”这会儿他正想到格林-戴维逊大酒店挂着黑天鹅绒的一个小凹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