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道连·葛雷的画像(8)
“怪不得这一阵子你没跟我在一起吃晚饭。我猜想你多半有一段奇妙的罗曼司正在进行。果然如此,不过同我的预想不完全一样。”
“我亲爱的亨利,我每天和你在一起不是吃午饭就是吃夜宵,我还和你一起去过几次歌剧院呢,”道连睁大了一双碧眼说。
“你每次都很晚才到。”
“是啊,我不能不去看西碧儿演出,”他说着,“哪怕看一幕也好。我变得如饥似渴地想看见她;每当想起那藏在牙雕般娇小身躯里的神奇的灵魂,我心中就充满诚惶诚恐的感觉。”
“今天晚上你能和我一起吃饭吗,道连?”
他摇摇头说:“今晚她是伊摩琴,明晚她是朱丽叶。”
“那她什么时候是西碧儿·韦恩呢?”
“什么时候也不是。”
“我祝贺你。”
“你真可恶!要知道,所有戏里了不起的女主角都集于她一身。她不是一个人。尽管你认为可笑,我还是要说,她有天才。我爱她,而且我一定要使她也爱我。你深知人生的奥秘,应当告诉我怎样吸引西碧儿·韦恩爱上我!我要使罗密欧吃醋。我要让世上为爱牺牲的有情人听到我们的笑声自叹命薄。我要让我们爱情的热浪惊动他们的骸骨,唤醒他们的痛感。天哪,亨利,我是多么崇拜她啊!”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在室内不停地走来走去,两颊泛起朵朵红晕,像病人的潮热。他处于极度亢奋之中。
亨利勋爵瞧着他,心中暗暗高兴。记得他们在贝泽尔·霍尔渥德画室里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腼腆、胆怯的孩子,现在同那时已判若两人!他的本性已像蓓蕾怒放,开出嫣红的花朵。他的灵魂刚从隐蔽的暗角探出身来,欲望立即迎上前去。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亨利勋爵终于问。
“我希望哪天晚上你和贝泽尔跟我一起去看她演出。我对于可能产生的效果一百个放心。你们定能赏识她的天才。然后我们必须把她从犹太人手中弄出来。西碧儿和他订有三年合同,从现在算起,至少还有两年零八个月。当然我要付一笔钱给犹太人。这一切办妥以后,我要找一家西区的剧院让她一显身手。她一定能使全世界同我一样如醉如狂。”
“怕不可能吧,我的老弟?”
“没问题,她能行。她不仅具有完美的艺术直觉,她的个性也了不起,你时常对我说,左右时代的是人,而不是主义。”
“好吧。我们哪一天去呢?”
“让我想一想。今天是星期二。就定在明天吧。明天她演朱丽叶。”
“一言为定。八点钟在布里斯托尔饭店见面,贝泽尔由我去接。”
“八点钟太晚,亨利。六点半吧。我们必须在开场前到。你们必须看她怎样在第一幕中同罗密欧初次相会。”
“六点半!太早了!那是进茶点或看英国小说的时候。七点钟吧。没有一个体面人在七点钟前吃晚饭的。在这段时间里,你还要跟贝泽尔见面不?要不要我写信给他?”
“可怜的贝泽尔!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去看过他。我太不应该了,他把我的画像配上他亲自特地设计的最精美的框子派人给我送来。虽然我有点妒忌那幅像比我年轻整整一个月,我得承认我还是喜欢它的。也许你写信约他更好。我不想单独见他。他讲的话我听着心烦。他老是向我提出忠告。”
亨利勋爵微微一笑。“人们总喜欢把自己最需要的东西给别人。我认为这才叫做慷慨到了顶。”
“哦,贝泽尔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可我觉得他有那么一点儿迂腐。亨利,自从我和你认识以后,我有这样的感觉。”
“老弟,贝泽尔把他身上全部可爱的气质都放到创作中去了。结果他为生活留下的就只有他的偏见、准则和大道理。我所认识的艺术家中讨人喜欢的都是不成器的。有才气的艺术家只存在于他们的创作中,而他们本人都是索然无味的。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是最没有诗意的人。但是等而下之的诗人却极其讨人喜欢。他们的诗写得愈糟糕,他们的外貌就愈是生动。如果一个诗人出版了一本二三流的十四行诗集,此人一定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他把写不出来的诗都在生活中实现了。而另一类诗人却把他们不敢身体力行的意境都写成了诗。”
“我不知道事实是否真是这样,亨利,”道连·葛雷说着从放在桌子上的一只金塞子大瓶里往手帕上洒了些香水。“既然你如此说,那一定是这样。现在我该走了。伊摩琴在等我呢。明天可别忘了。再见。”
等他离开了书斋,亨利勋爵合上沉重的眼皮,他开始思量起来。诚然,很少有人像道连·葛雷那样吸引他,但这少年疯狂地热恋着另外一个人,却丝毫没有引起他的不快或妒意。他反而感到高兴。这为他提供了一个更加饶有兴味的研究课题。亨利勋爵一向醉心于自然科学的方法,但是自然科学的一般研究对象在他看来却是乏味的,不足道的。于是他始而解剖自己,继而解剖别人。在他心目中唯一值得加以研究的就是人生。与此相比,任何别的东西都毫无价值。确实,你要观察人生在痛苦与欢乐的奇特熔炉中的冶炼过程,不能戴上玻璃面罩,也免不了被硫磺味熏昏头脑,弄得想象中尽是牛鬼蛇神、噩梦凶兆。有些毒物是很难捉摸的,你要了解它们的特性,非得先中毒不可。有些病症非常奇怪,你要弄清它们的根源,非得先害病不可。然而,你得到的回报将是不可估量的!整个世界在你心目中将变得无比奇妙!探明高度严谨的情欲逻辑和涂上感情色彩的理性生活,观察它们何处相遇,何处分离,在哪一点上协调,在哪一点上不谐——真是其乐无穷!至于要花多大的代价,又何必操心?为了得到新的感受,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划得来。
亨利勋爵意识到,是他的话,是那些用悠扬的语调说出来的动听的话使道连·葛雷的灵魂转向那个纯洁的姑娘,使道连拜倒在她的面前。想到这里,亨利勋爵棕玛瑙色的眼睛露出得意的目光。在很大程度上,现在的道连·葛雷是他的创作。是他催熟了这个少年。这是值得一提的。普通人总是等待生活自己向他们展示生活的奥秘。但是对于少数精英中的精英来说,生活的秘密在帷幕揭开之前即已透露。有时候这份功劳应归于艺术,主要是直接诉诸情感和理性的文学。不过艺术的职能间或由某个不简单的人物取而代之,而这个人本身也是一件地地道道的艺术品,因为生活如同诗歌、雕塑、绘画一样有它自己的杰作。
是的,那少年被催熟了。目前正当春天,他已经在收获了。青春的活力和热情正在他身上搏动,但他已开始自觉。观察他的变化是一种享受。凭他那美丽的容颜和灵魂,他称得上一个奇迹。这一切将以什么告终,或者被注定以什么告终,则无关紧要。他就像赛会或戏剧中那些色艺双绝的名角,他们的欢乐与我们不相干,但他们的悲哀能激起我们的美感,他们的创伤更像殷红的玫瑰。
灵魂与肉体,肉体与灵魂,实在神秘莫测!灵魂包藏着动物的本能,而肉体却有超凡脱俗的时刻。感官能趋于精炼,理性却会退化。谁能说出什么时候是生理冲动的终止,心理冲动的开始?一般心理学家的武断定论是多么轻率!而要在各家之说中作出抉择又是多么困难!灵魂真是寓于罪恶之躯壳的影子吗?抑或肉体包含在精神中,像乔尔达诺·布鲁诺[37]所设想的那样?精神和物质的分离是一个谜,精神和物质的结合同样是一个谜。
亨利勋爵开始思考,人们能否在将来把心理学建成一门绝对精密的科学,使生命的每一次微小的搏动都瞒不过我们?事实上,我们常常对自己发生误解,也难得了解别人。经验没有伦理上的价值。经验只不过是人们给他们的错误定的名称。道德家们照例认为经验是一种警告,声称它对性格的形成能起一定的伦理作用,颂扬经验能教我们遵循什么,避免什么。但是,经验没有动力。它和意识本身一样缺乏能动性。它在实质上仅仅表明我们的未来将同我们的过去一样,我们一度强抑着内心的反感犯过的罪恶,我们还要重复多次,而且将引以为乐。
他看得很清楚,只有通过实验才能对欲念作出科学分析,而道连·葛雷无疑是他手头现成的对象,并且看来会结出丰硕的成果。他对西碧儿·韦恩一下子就如火如荼的狂恋是一种不可小看的心理现象。可以肯定,从中起了相当作用的是好奇心和对新奇感受的渴望。然而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情欲,它要复杂得多。内中纯系青少年时期感官本能的产物,在想象的作用下已变成道连心目中远远超出官能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就更危险,被我们误解了本原的那些欲念,恰恰最牢固地控制着我们。而我们能意识到其本质的,却是最脆弱的感情。我们以为是在别人身上做实验的时候,其实往往是在自己身上做实验。
亨利勋爵正坐在那里冥思遐想,他的侍从敲门进来提醒他,该换装准备吃晚饭了。亨利勋爵站起来向街上望了望。夕阳把金色中透出血红的余晖洒在对面一排房屋高处的窗上,玻璃像一片片烧红的金属闪闪发光。天空呈现着玫瑰凋谢的颜色。他思量着他的朋友正处在火红的青春期的生命,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了结。
他在午夜十二点半回到家里,看到门厅里桌上放着一份电报。拆开一看,原来是道连·葛雷打来的。电文通知说,他已经同西碧儿·韦恩订婚了。
【第五章】
“妈妈,我好开心哪!”姑娘悄悄地说着,她的脸偎在一个韶光不再、形容憔悴的妇人膝头上;母亲背向刺眼的光线坐在不甚洁净的客厅内唯一的圈椅里。“我好开心哪!”女儿还在说,“你也应当开心才是!”
韦恩太太的身子一缩,一双瘦瘦的、因久施铅华变得苍白的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开心!”她应声道,“西碧儿,我只有在看你演出的时候才开心。除了演戏,你不应该想旁的事情。艾萨克斯先生对我们很好,我们还欠他的钱呢。”
姑娘仰起头来,嘟着一张嘴。“你说什么,妈妈?钱?”她大声问道。“钱算得了什么?爱情比钱更重要。”
“艾萨克斯先生预支给我们五十镑,让我们还债,给詹姆士置备行装。你不能忘了这件事,西碧儿。五十镑是很大一笔款子。艾萨克斯先生对我们很照顾。”
“他不是个上等人,妈妈,我讨厌他跟我讲话的样子,”姑娘说着站起来走到窗前去。
“要不是他帮忙,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办法,”中年妇人像在埋怨女儿不懂事。
西碧儿把头一扬,放声大笑。“妈妈,我们再也不用他帮忙了。今后我们的生活有迷人王子安排。”她突然住了口,她的血液起了波动,两颊浮起玫瑰色的晕影。频促的呼吸使她的嘴唇如花瓣微微张开,轻轻颤动。热情像一阵南风向她袭来,拂动了她的衣裳上雅致的褶襞。“我爱他,”西碧儿天真地说。
“傻孩子!傻孩子!”母亲一个劲儿地重复着的话,佐以弯曲的手指戴着赝品首饰扭来摆去的动作,给人一种怪里怪气的印象。
姑娘又笑了,那是笼中鸟的欢乐。她的眼睛合着笑声的旋律,一闪一闪地应和着;接着闭上一会儿,似乎生怕泄露了秘密。当它们重新睁开的时候,已经罩了一层朦胧的幻想。
薄嘴唇的智慧化身坐在破旧的圈椅里开导女儿,提醒她谨慎为是,一再援引盗用明智之名的怯懦经典作为依据。西碧儿并没有听。她堕入了情网正在悠然自得。她的王子——迷人王子——和她在一起。她召唤自己的记忆再现他的形象。她派遣自己的灵魂去寻找他,果然把他找来了。她的嘴唇重又感觉到他热烈的亲吻,她的眼皮再次被他的呼吸所温暖。
于是,智慧化身改变策略,谈到要去调查打听。那个年轻人可能很有钱。若是如此,这门亲事应当考虑。但是,精谙世故的浪头打在姑娘的耳廓上溅成微沫,老谋深算的利箭嗖嗖地飞过,没有触动她一根毫毛。她看着那薄嘴唇的翕动,忍不住要笑出来。
忽然她觉得必须开口,母亲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冷场使她闷得发慌。“妈妈,妈妈,”她大声说。“他那样爱我是为什么?我道我为什么爱他。我爱他是因为他恰恰就像爱情的化身。可是我有什么能被他看中呢?我配不上他。不过,我说不上是什么道理,尽管我远远不如他,我却不觉得丢脸。我感到骄傲,骄傲得厉害。妈妈,以前你也像我爱迷人王子那样爱父亲吗?”
透过抹在腮帮上的一层廉价香粉,看得出中年妇人的脸色在变青,干枯的嘴唇起了一阵痛苦的痉挛。西碧儿扑到她怀里,搂住她的脖子,连连吻她。“原谅我,妈妈。我知道提起父亲会使你伤心,但这正说明你爱他之深。不要这样悲伤。今天我像你在二十年以前一样开心。啊!但愿我永远开心!”
“我的孩子,你年纪太小,不应该考虑恋爱。再说,你对那个年轻人了解些什么呢?你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总之,这件事太不妥了。说真的,詹姆士就要去澳大利亚,有一大堆事情要我操心。在这样的时候你应当懂事些。不过,我刚才说了,要是他有钱的话……”
“啊,妈妈,妈妈,让我开心吧!”
韦恩太太看看女儿,把她搂在怀里——这一类不真实的舞台动作常常变成演员的第二本性。这时门开了,一个棕发蓬乱的少年走进客厅。他个儿矮壮,粗手大脚,举止笨拙。他不像他的姐姐那么文雅。你很难猜到他俩是同胞姐弟,韦恩太太注视着儿子,脸上的笑容更绽开了些。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儿子已取代全体观众的地位。她确实感到这个场面十分动人。
“西碧儿,我希望你的吻能留一些给我,”那少年佯作向姐姐发牢骚。
“啊!可你是不喜欢人家吻你的,詹姆士,”她说。“你是一只讨厌的老熊。”她跑过去和他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