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下)(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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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然而,不管他们亲眼目睹了些什么景象,也不管他们已经干了或者以后还得干些什么卑贱的活儿,他们仍然是女士们和先生们,是被充军流放的高贵阶层——他们痛苦、超然,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但彼此之间仍然友爱相待;他们犹如金刚石般的刚强,但同时又像他们头顶上那盏破损的大吊灯上的水晶那样明亮而脆弱。以往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但这些人还是依然故我,好像仍旧在过从前的日子似的;他们依然有媚人的魅力,依然悠闲自得,他们抱定决心不去学北佬那样横冲直撞,掠夺钱财,抱定宗旨不与旧的生活方式脱离。

斯佳丽知道她本人也大大地变了。不然,她是决不可能干出她最后离开亚特兰大以来所干的一切;不然,她现在也不会费尽心计地干着自己迫切要干的事。但是,在他们的刚强与她的刚强之间存在着差别,她暂时还无法说清楚这差别是什么。也许差别是她什么事都会去干,而对这些人来说,有许多事他们宁死也不会去干。也许差别在于他们虽然已失去了希望,但仍然用微笑来对待生活,彬彬有礼地朝它鞠躬,然后从它面前走过去。而这斯佳丽却做不到。

她不能无视生活。她得生活下去;就连要她尝试一下用微笑来掩盖生活的严酷性,她都觉得太残忍、太充满敌意了。她的朋友们所表现出来的温柔、勇气和气节在她看来都没有什么价值。在他们身上,她只看到一种愚蠢的傲慢:他们看到了严酷的现实,但却一笑置之,不愿正视。

她望着满脸通红跳着双人舞的人们,心里在纳闷,那些驱迫着她的事情是否也在驱迫着他们?情人死亡,丈夫残废,孩子挨饿,土地易手,心爱的家园都住进了陌生人。当然,他们也受到这一切的驱迫。她只是对于他们的情况稍稍不如对自己的了解。他们的损失也是她的损失,他们的贫困也是她的贫困,他们面临的问题也正是她面临的问题。然而,他们对这些问题作出的反应不同。她现在在这个客厅里见到的一张张脸不是真正的脸;它们都是假面具,永远不会落下的绝妙的假面具。

但是,如果他们也像她那样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吃尽了苦头——事实上他们是吃尽了苦头——那他们怎么能继续这样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呢?他们到底为什么偏要这么做?他们让她难以理解,并引起她模模糊糊地恼火。她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她不能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来审视这满目疮痍的世界。她像一只被追赶的狐狸,奔跑得连心都要迸裂了,拼命想在猎犬还没追上来之前赶到洞穴。

她蓦地憎恨起他们,因为他们跟她不同,因为他们用一种她永远无法而且也永远不愿采取的态度来承受损失。她憎恨他们——这些笑容满面、步履轻盈的陌生人,这些失去了东西还引以为荣的狂妄的傻瓜,他们失去了东西,似乎还觉得自豪呢。这些女人的仪态举止像贵妇人,而她知道她们确实是贵妇人,虽说她们天天得干低下的粗活儿,不知道哪天才能添上一件新衣服呢。可她们都是贵妇人哪!但是,尽管她穿着天鹅绒裙子,头发上搽了香水,尽管她出身于高贵的家庭,曾经拥有过体面的财富,她可无法把自己看作是个贵妇人。在塔拉庄园的红土上干粗活已经把她淑女的斯文一扫而光,她明白除非她的桌子上摆满银餐具和水晶器皿,菜肴丰盛,热气腾腾,除非她自己的马厩里有自己的马匹和马车,除非在塔拉庄园摘棉花的是黑皮肤的手,而不是白皮肤的手,她永远再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位贵妇人了。

“嗨!”她想到这里愤怒地吸了口气。“差别就在这儿!她们虽穷,可依旧觉得像是贵妇人,而我却不觉得。这些个傻女人似乎不懂得没有钱就当不了贵妇人!”

甚至在这瞬间的启示之中,她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们看起来虽傻,但所抱的态度是正确的。母亲要是活着也会这么想的。这使她不安起来,她知道自己应该跟这些人一个心眼儿,可是她办不到。她知道自己应该跟她们一样虔诚地相信:一个生来就是贵妇人的女人,即使落到一贫如洗的田地,还是贵妇人。可是现在她无法使自己相信这一点。

她这辈子常听到人们嘲笑那些北佬,因为他们自命为上等人的依据是财富而不是所受的教养。不过,尽管这是一种谬论,这时她却认为即使在其他问题上北佬全错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对的,要成为贵妇人是得有钱。她知道要是母亲听到自己女儿说这种话,准会昏厥过去的。无论穷到什么地步,母亲是怎么也不会感到丢人的。真丢人!不错,斯佳丽却是这么感觉的。她穷,穷到不顾颜面,穷到囊空如洗,穷到干黑人干的活儿,这还不丢脸!

她悻悻地耸了耸肩。也许这些人是对的,而她错了;但尽管如此,这些傲慢的傻瓜不像她那样朝前看,竭尽全力去把失去的东西夺回来,甚至牺牲自己的尊严和名声也在所不惜。对他们中间许多人来说,拼命挣钱是有失体面的事。这是个狂暴而艰难的时代,要在这样的时代生存下去就非得进行艰苦而剧烈的斗争不可。斯佳丽知道家庭的传统会强有力地阻止他们许多人去进行这种斗争——因为这种斗争公认的目的是赚钱。他们都认为纯粹的攒钱,甚至谈论钱都是俗不可耐的行为。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梅里韦瑟太太烘面包,勒内推小车卖糕饼;休·艾尔辛劈柴卖柴,汤米当包工头;还有,弗兰克雄心勃勃开了家铺子。可是他们干的是什么阶层的行当呀?而那些庄园主却种几亩薄地,过着清苦的日子。那些律师、大夫回去干他们的老本行,但说不定天天清等也不见有当事人和病人来。还有其余那些靠年收入过着闲日子的人怎样呢?他们会遇到什么结局呢?

然而,她自己不想穷一辈子。她不想干坐着,耐心等待奇迹来帮助她。她要闯进生活中去,努力取得她能取得的一切。她父亲当年起家的时候就是一个两手空空的移民孩子,后来不是获得了塔拉庄园辽阔的土地吗?他办到的事,他女儿就能办到。她不像这些人,把赌注全押在一个不复存在的事业上,还觉得心满意足,说他们为事业的失败感到自豪,因为这个事业是值得让人作出任何牺牲的。他们从过去汲取勇气,而她却从未来汲取勇气。目下,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来。别的不说,他至少开着一家铺子,他有现钱。她只要能嫁给他,掌握了他那些钱,那塔拉庄园明年的开销就不用愁了。接下来得让弗兰克把那家锯木厂买下来。她自己也能看出这座城市正在迅速地重建,由于不存在竞争对手,不管是谁,只要能搞木材买卖,准会发大财。

忽而从她的脑海深处传来了瑞特在战争初期说过的有关他闯封锁线挣钱的话。当年她也不想去弄懂,可现在这话好像意思清楚极了,她不懂当年究竟是自己年纪太轻,还是脑袋笨,竟然没有听懂那些话。

“无论文明建设时期还是文明破坏时期,都同样有利可图。”

“现在就是他当时预见的破坏时期吧,”她想道,“他说对了。只要不怕干苦活,或者不怕去抢夺,现在仍然可以赚大钱。”

她瞧见弗兰克手里拿着一杯黑樱桃酒,还托着一只放着一小片蛋糕的盘,穿过客厅朝她走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她没有想到问问自己,她是不是值得为了塔拉庄园去嫁给弗兰克。她知道值得,所以也就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她呷着酒,微笑着抬头瞅着他,她知道自己双颊红喷喷的,比这儿哪个跳舞的人都更诱人。她把裙子挪过一点让他坐下,还懒洋洋地挥着手绢,好让香水味扇到他鼻子里去。客厅里的女人谁也没有搽香水,弗兰克也注意到这一点,这让她感到得意。他忽而鼓起勇气悄悄对她说,她像一朵玫瑰花一般鲜艳和芬芳。

要是他不那么腼腆,该多好啊!他那模样使她想起田野里的一只胆小的棕色老兔子。要是他具有塔尔顿兄弟的豪爽和热情,或者甚至有瑞特·巴特勒的粗鲁和厚颜无耻,那该多好啊!不过,假如他具备这些特性,他也许早就觉察到她那双频频眨巴着的媚眼后面隐藏着走投无路的神情。事实上,他对女人不甚了了,所以对她想达到什么目的连疑心都没有起。这算她走运,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更加看得起他。

注释:

[1]阿波马托克斯,位于美国弗吉尼亚州中部,1865年4月9日,南部邦联军总司令李将军在此向北军总司令格兰特投降,结束了南北战争。

[2]指南北战争时的南军名将博勒加尔(1818—1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