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译本序(5)
为此,我们最后引用普鲁斯特一段十分精彩的话:“文学创作有本身的内在规律、精神法则。一个作家凭一时的天才就想一辈子在文学社交界清谈文艺,享受天年,那是一种错误的想法,幼稚的想法,就像一位圣徒过了一辈子最高尚的精神生活,却向往到天堂享受世俗的快乐。文艺猎奇从来没有创造过任何东西。”
四 独特的艺术风格
人们翻开普鲁斯特的作品,第一感觉就是句子冗长,弯弯绕绕,时常迷宫似的使人弄不清各分句之间的关系,有时又戛然而止,令人摸不着头脑。他爱好代词、遁词、诡辩、离奇的比喻,喜欢借用哲学、医学、音乐、美术等其他学科的术语,抓住细枝末节不放;文笔也过于雕琢。不过,这并非作者矫揉造作,也非疏忽大意,更非故意难为人。其实,他的传统文学功底非常深厚,他模仿孟德斯鸠、夏多布里昂、福楼拜、波德莱尔、圣伯夫、丹纳等人撰写的文章,可以达到乱真的程度,其中部分作品还收在《仿作与杂谈》集子里。《追忆逝水年华》独特的行文风格是一种意识流风格,适用于表达人物不安、焦虑、矛盾、共鸣等复杂的心理状态。普鲁斯特指出:“风格对于作家来说,如同画家看待色彩那样,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视觉问题。”[17]他认为每个人的真实皆深藏在意识的直接已知条件中,其过去与现在遥相呼应。对此,分析性的智力难以抓住其中的复杂性,因为“一小时并不是一个小时,它还恰似盛着芬芳、声响、计划和气候的花瓶”。[18]。这样的“花瓶”就是藏得很深的意识流动,用简明扼要的语句无论如何表达不出来。为了完成这个使命,普鲁斯特创造了一种枝节盘绕而又错落有致的行文风格,以便适合于表现内心活动的起伏跌宕,适合于表达内心的独白。
“艺术不是玩笑,而是生命攸关的事,甚至比生命还重要”,莫里亚克用这句哲理性的话概括了普鲁斯特一生的创作生涯。是的,普鲁斯特说过:“文学是真正的生活,被发掘和被廓清的生活,因此是实实在在被体验过的生活。”[19]而“艺术作品是复得失去的时间的唯一手段”。[20]在他看来,艺术不是可有可无的奢侈,而是认识的手段,由表及里的认识工具。因此,写出好的艺术作品成了他一生奋斗的目标:“我一生为我想写的作品而活着。”[21]文学成为他终身唯一的寄托,成为他的信仰,他的宗教。如前所说,普氏赞成哲学与诗相结合、把哲学诗化的主张,尽管他那诗化的哲学披着神秘主义的色彩,是幻灭的诗,即他的“自我”如同一叶扁舟在大海里漂流,任凭海浪冲击,但他所描绘的诗境不失为别开生面的独创,在创作实践中取得惊人的成功,他的小说被誉为充满诗情画意的小说。
叙述者“我”基本贯穿《追忆逝水年华》,他极度敏感,容易触景生情,区区小事都会唤起他许多忘却了的往事。他特别善于在过去的奥秘中挖掘使人激动的情绪,并能使它完整无损地感染读者。其中第一层次表现在对景物的描写,他所展示的表面图景已经诗意盎然。例如,圣伊莱尔教堂的钟楼暗红色的塔顶在夕阳下呈废墟般的绯红,使人想起印象派大师莫奈那幅著名的《鲁昂大教堂》;维沃纳河畔的睡莲在河水轻轻的拍击下微微颤动宛如停在水上的大蝴蝶,又使人想起莫奈笔下主观意境十分浓厚的一系列《睡莲》。两位大师的作品异曲同工,用普鲁斯特赞美莫奈的话来讲,作品透过“现实这面神奇的镜子”反映出“对世界瞬间的意识”。[22]作者不满足于表面的图景,进入第二层次的景物描写。他发现万物之间存在意想不到的应和。这一点明显受到波德莱尔的影响,波德莱尔认为,宇宙万物互相呼应,互为象征,整个大千世界是一座象征神秘和奥义的森林。我们不妨举一些普鲁斯特笔下的例子加以说明。《在斯万家那边》中叙述者多次提到他家的门铃声:门发出椭圆而金色的丁当响。又如,在孔布雷周围林间蜿蜒的幽径上散步时瞥见教堂的钟楼仿佛在翩翩起舞。再如,梅泽格利兹的小路旁山楂花香气袭人,发出嗡嗡的声响。还有其他表现“应和”的范例,诸如:“初春鸽子的咕咕声散发出彩虹的颜色”,“风信子的花蕊瑟瑟作响”,“最后一道光线的余音萦绕”等等。在他的心目中,一切景物都包含诗意,一片云彩、一朵鲜花、一块卵石、一座钟楼、一个三角等等,多有象征意义。这还不够,他甚至认为符号、专有名词也有诗意。例如,“巴马”,自从他读了斯当达尔的《巴马修道院》之后,他认为,“巴马”是“结实的、光滑的、淡紫的、温存的”。在这第三层次上,诗不再是言语的装饰,而是言语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成为不断发掘事物本质的工具。总之,普鲁斯特认为,诗人的责任在于彻底弄清他的印象,弄清诸感觉器官之间的相互作用,哪怕最平凡的事物也可能显示世界的秘密,如果诗人善于使它富于灵性的话。
品尝椴花茶里浸泡过的小玛德莱娜蛋糕应当算作最平凡的事情吧,但它通过无意识的回忆却能给人以极大的愉悦,可惜快感持续的时间太短。而艺术的作用就在于无限地延长这种快感。普鲁斯特认为,创作在于恢复失去的精华,不在于制造,更不在于发现。他说:“我发现,这本令人含英咀华的书,唯一真实的书,以通常的含义而言,一位伟大的作家不需要把它创造出来,因为它已经寓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而只需把它翻译出来。一个作家的职责和任务就是一个翻译家的职责和任务。”[23]现在我们就用“小玛德莱娜蛋糕”这个例子来说明普鲁斯特是怎样“翻译”寓于他身上“这本书”的。
突然之间,我回忆起来了。味道正是那块小玛德菜娜的味道,在孔布雷,每星期天早晨(因为星期天在做弥撒的钟响以前我不出门),我去莱奥妮姑妈的卧房请安,她总把小块蛋糕放进茶或椴花茶里浸一下给我吃。可这天,我看到小玛德莱娜蛋糕,在品尝之前,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也许因为打那之后经常瞥见糕点店的货架上摆着小玛德莱娜,又没有再吃过,其形象早已和在孔布雷的那些日子分离,而和一些较近的日子联系上了;也许因为事隔已久,早被抛到记忆以外,什么也没有残留下来,一切都已解体。形状——包括托着糕点的贝壳形衬纸,严正而虔诚的打褶是那么富有肉感——消失了,或冬眠了,丧失了打入人们意识的扩张力。但是人亡物丧,昔日的一切荡然无存,唯有气味和滋味还长久留存,尽管更微弱,却更富有生命力,更无形,更坚韧,更忠诚,有如灵魂,在万物的废墟上,让人们去回想,去等待,去盼望,在几乎摸不着的网点上不屈不挠地建起宏伟的回忆大厦。
一旦辨认出莱奥妮姑妈给我吃的那种用椴花茶浸过的小块蛋糕的味道(尽管我还不明白或要等到晚些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回忆使我那么高兴),在我眼前立即像戏台布景似的浮现临街的那座灰色老房子,姑妈的房间靠街面,另一面连接面朝花园的楼房,这是我父母在尾后加建的(这段截接的墙面迄今为止只有我重见过),随即浮现城市,从早到晚的城市,时时刻刻的城市,浮现我午饭前常去的广场,浮现我常去买东西的街道,浮现我们天晴时常去的道路。如同日本人玩的那种游戏:他们把原先难以区分的小纸片浸入盛满水的瓷碗里,纸片刚一入水便舒展开来,显其轮廓,露其颜色,各不相同,有的变成花朵,有的变成房屋,有的变成活灵活现的人物。同样,我们花园的各色花朵,斯万先生大花园的花朵,维沃纳河畔的睡莲,村子里善良的居民连同他们的小房子和教堂乃至整个孔布雷及其周围,不管是城池还是花园,统统有形有貌地从我的茶杯里喷薄而出。[24]
这是个阴冷的冬天,叙述者马塞尔从户外回来,母亲破例地让他用茶和小玛德莱娜蛋糕,他没有胃口,不想吃。随后不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但心中依然闷闷不乐,面对阴郁的白天和无望的明天,愁眉不展,万般无奈。他机械地舀了一勺泡着小块蛋糕的茶,漫不经心地送到嘴里品尝一口,不料猛然一惊,他身上发生了奇妙的事情:“一种美不可言的快感传遍我全身,使我感到超然升华,但又不解其缘由。这种快感立即使我对人生的沧桑无动于衷,对人生的横祸泰然处之,对幻景般短暂的生命毫不在乎,有如爱情在我身上起作用,以一种珍贵的本质充实了我,或确切地说,这种本质并不是寓于我,而本来就是我自身。我不再感到自己碌碌无为,猥琐渺小,凡夫俗子。我这种强烈的快乐是从哪儿来的呢?”[25]作者说,这同茶点的味道有关,但并不立即下结论。他继续停留在这奇妙的味觉上,不惜重墨描绘味觉的方方面面,抓住奇迹出现的片刻不放,一直到失去的时间重新获得,不再感到自己必然消失,即获得一种永恒感,哪怕这种感觉是短暂的。之后,他才开始分析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
叙述者企图重获这味道,加深印象。为此他再次品尝,但未获得刚才的味道,他的企图失败了。于是,他求助于智力,要求他的智力捕捉逃遁的感觉。他竭力回忆刚才第一勺茶的一刹那,虽然又体验到同样的状态,但没有新的启示,因为他所寻求的真理不在味道之中,而寓于他的身上。他的智力一再受阻,哪怕排除一切杂念,全神贯注,也无济于事。刚才的味道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捉摸。他企图借助智力唤醒深埋在他心中遥远的、被遗忘的、相似的瞬间,但毫无收获。可是,当他不再回想,一心只注意当天的烦恼和思索翌日的欲望,突然之间,他回忆起来,奇迹出现了。整个孔布雷的景象从茶杯里喷薄而出,就是说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突然之间再现了。首先浮现姑妈家的房屋、花园,继而浮现周围的街道、屋宇、广场,最后浮现整个城市以及叙述者本人在这花木扶疏、平静而又富足的城市活动的情景。原先,遗忘把这一切尽可能小地压缩在模糊的记忆里,而现在,无意识的回忆使这一切复活,使这一切扩大、舒展,恢复到原来的规模和情景。这就是不起眼的小玛德莱娜蛋糕激发无意识的回忆所引起的奇迹。
无意识的回忆区别于有意识的回忆,作者在早些时候对有意识的回忆作过描绘,而且也是有关孔布雷的回忆。他写道:
……在很长的时间内,每当我夜里醒来,都回忆起孔布雷,我只见到一截发亮的墙呈现在模糊不清的黑暗里,如同彩色烟火或电光的某种照明映射楼房时凌空截断被照亮的墙面,把楼房的其余部分推进黑暗中;我见到颇宽敞的底层的小客厅、餐厅、小径的开端——那个无意中引起我忧伤的斯万先生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我见到门厅,门厅里的楼梯像不规则的棱锥体,陡得吓人,我正朝第一阶级踏步走去;我见到顶层我的卧房外的走廊,妈妈就从走廊的玻璃门进入我的房间;简言之,一再看见我脱衣服时发生的悲剧所必需的背景,这个极简单的背景总是在同一个时间脱离周围的一切,从黑暗中孤立地呈现(如同外省上演旧戏时开头的场面),仿佛孔布雷仅由三层楼组成,中间由一座单薄的楼梯连接,又仿佛总是停留在晚上七点钟。说实话,我满可以向讯问我的人回答,孔布雷还包括别的东西,还有别的时辰的生活。但是,由于我回想时只靠有意识的回忆,只靠智力的回忆,由于这类回忆提供的关于过去的情况没有保留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从不乐意去想孔布雷的其他事情。实际上,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消亡了。[26]
为什么无意识的回忆或模糊的回忆能使作者笔下生花,而有意识的回忆,即靠智力的回忆,则使作者文思不畅呢?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序言一开头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写道:“我对智力的评价与日俱减,而与日俱明的则是,作家只有超越智力方能重新抓住我们印象中的某些东西,就是说触及他自身的某些东西,也就是说触及艺术唯一的素材。智力以过去的名义向我们反馈的东西,已不是这个东西的本身。”[27]普氏认为,我们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在死亡,每时每刻不断地隐没在某种特质的背后。每时每刻的感觉逐一储存在记忆中,日积月累,愈积愈多,其中许许多多的感觉不可能恢复,因为人们不可能获得相同的感觉。每当智力要恢复过去的时刻,通常都不具备相同的条件,即使能恢复,也会缺乏生气,因此智能对恢复失去的时间是无能为力的。然而,无意识的回忆,由于受类似小玛德莱娜蛋糕的诱发,有如喷泉口被揭开,泉水源源不断地喷射而出。这种回忆不仅能恢复过去的某个时刻的情景,而且还能引发一系列其他的情景,并向纵深发展,从而如实地恢复当时的全部生活。普鲁斯特的小说,从某个很小的地点、某个很小的情节出发,一下子跳入过去相同的地点和情节,由点到面,逐渐扩大,真实地反映变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