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到了尚贝里,我变得若有所思了,不是在想我刚刚干的蠢事,因为从未有人那么快、那么好地认清自己的过去,我想的是瓦朗夫人见了我会是个什么态度,因为我完全把她家当成了自己父母的家了。我写信告诉过她我进了古丰伯爵府,她知道我在府里情况不错。她祝贺我,并谆谆告诫我应该如何报答别人对我的恩情。我以为如果我不因犯错而毁了自己的话,前途肯定无虞。要是她看见我来了,会怎么说呢?我当然可以肯定她是不会把我扫地出门的,但是,我担心会让她伤心。我害怕她责怪我,那比贫困更加难受。我决心默默地忍受一切,并尽力安慰她。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如果失去她的爱,那我就没法活了。
最让我担心的是我的旅伴;我不愿再给瓦朗夫人增加负担了,但我担心不容易摆脱他。最后一天,我对他比较冷淡,准备与之分手。那家伙明白了我的心思;他很疯,但却不蠢。我以为他会因我变心而痛苦,但我想错了,我的朋友巴克勒一点儿也不难受。刚进阿讷西城,他便对我说:“你到家了。”他吻了我一下,跟我说声再见,便一转身不见了。我再没有听说过他。我们的相识和友情总共保持了将近六个星期,但其后果却将影响我整个一生。
我走近瓦朗夫人家时,心跳得好厉害呀!我两腿发颤,眼睛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遇上熟人也认不出来。我不得不停下好几次,喘喘气,恢复一下知觉。是不是害怕得不到我所需要的周济,才慌乱到如此地步?我这样的年纪,至于害怕饿死到这种程度吗?不,不,我以真心和自傲这么说,我一辈子无论什么时候从没有因为富贵或贫穷而得意忘形或忧心忡忡。在我那因曲折而坎坷难忘的一生中,常常是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但我始终以同样的眼光去看待富裕和穷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会像别人一样去讨去偷,但不会惊慌失措到如此地步!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唉声叹气的,也很少有人一生之中流过像我这么多的眼泪的。但是,穷困也好,害怕穷困也好,都没能让我哼过一声,流过一滴眼泪。我的心灵虽深受命运的拨弄,但除了与命运无关的幸福与痛苦之外,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与痛苦,而且,只是当我并不缺衣少食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是人间最不幸的。
我来到瓦朗夫人面前。一见到她的神情,我就放心了。她刚一开口,我便颤抖了,扑倒在她的面前,激动得狂喜不已地把嘴贴在她的手上。我看不出她是否听到了有关我的风声,她脸上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忧伤。她用温馨的口吻对我说:“可怜的孩子,你又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你太小了,不能跑这么远。不过,我还是挺高兴,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糟。”然后,她便让我把经过谈谈,情况不多,但我说得老老实实,只是省略了一些情节,但并没宽恕自己,也没为自己开脱。
该解决我住的问题了。她问了问女仆。她们在商量的时候,我大气也不敢出。但当我听见让我住在家里时,我简直是得意忘形了。我看见我的小包袱被拿到我住的房间里去时,感觉就像圣普乐[2]看见自己的马车被赶进沃尔马夫人的车棚里去一样。此外,我高兴的是,听说并不是让我暂时住一住而已。在大家以为我在想自己的心思时,我听见瓦朗夫人在说:“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既然上帝把他又送回给我,我就绝不抛弃他。”
我终于在瓦朗夫人家住了下来。但这还并不算是我一生中幸福时日的开始,而只是准备。尽管使我们真正地享受了人生的这种动情的心是大自然的杰作,而且也许还是机体的一种产物,但是,它还需要环境来发扬它。如果缺少这些偶然原因,一个生来就很重感情的人也不会感觉出什么,而且,到死也不曾体味到自己的生命。我此前几乎就是这样的人,而且,如果我从未认识瓦朗夫人,或者认识她,但却没在她身边久处,没受到她赋予我的温柔疼爱的感情的感染,我也许永远就是这样的人了。我敢说,只感受到爱情的人,并没感受到人生中更美好的东西。我还了解另一种感觉,它也许没有爱情强烈,但比爱情要甜蜜千百倍。它有时与爱情相连,但却又常常与之分离。这种感情也不单单是友情,它比友情更浓烈,更温馨。我认为它不可能产生于同性的人中间。我可说是好交朋会友的人,但至少我从未在任何男友中间感受到这种感情。这一点现在还不明确,但日后是会清楚的。情感只是通过其表现才能说得明白的。
瓦朗夫人住的是一幢旧房子,比较大,可以留出一间漂亮的空屋来作客厅。我就被安顿在这间客厅里了。这间房间朝向我提到过的过道,我俩第一次就是在那条过道上见的面。小溪和花园那边,可以看到田野。这番景致,住在屋里的年轻人是不会无动于衷的。离开博赛之后,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窗前呈现出绿色。我一直被墙壁遮挡着,眼前不是屋顶,就是灰蒙蒙的街道。这新鲜景象使我感到多么动情,多么温馨!它使我大大地倾心温情。我把这迷人的景色也看做我亲爱的保护者的一种恩情:我感到她是为我专门布置的;我悠然地置身景中的她的身旁;我看见她时时都在花红柳绿之中;她的风姿与春天的风韵融在一起,映入我的眼帘。我那颗此前一直压抑的心,在这个空间里舒展开来,我的呼吸在果树园中更加舒畅了。
在瓦朗夫人家看不见我在都灵所见到的那种奢华,但看到的却是清洁、体面以及和奢华不沾边的大户人家的殷实富足。她家没有多少银餐具,没有瓷器,厨房里没有野味,地窖里也没有外国洋酒。但是厨房和地窖中都储存丰富,足够大家享用,而且她还用陶制杯子斟上等咖啡给客人。但凡前来看她的人都被邀请与她一起用餐或单独用膳,从来没有哪一个工人、信差或过路人不吃不喝就走出她家的。她的仆人包括一个颇有姿色的弗里堡女佣,名叫梅塞莱;一个男仆,是她的同乡,名叫克洛德·阿内,以后将提到他;一个厨娘;两名她出门会客时用的轿夫,可她极少出门。两千利弗尔的年金,却要养活这么一大帮。不过,收入虽少,但安排得当的话,在一个土地肥美、钱也值钱的地方,本可以应付这一切了。不幸的是,她最不喜欢节省:她借债支付开销;钱借来就用,还没焐热就没了。
她持家的方式正好是我想选择的方式:大家可以相信我正好快活地享用一番。使我不太满意的是吃饭时间拖得很长。瓦朗夫人闻不得刚端上桌的汤和菜的味儿,几乎一闻便头晕,而且要恶心老半天。然后,逐渐缓过劲来,只是聊天而不吃一点东西。直到半小时之后,才试着尝第一口。这期间,我足可以吃上三顿饭了。她开始吃的时候,我早就吃饱了。我只好陪着再吃,这样我就吃了双份,但并没觉得太撑得慌。总之,我尽情享受在她身边的那份舒心甜蜜的感觉,因为我所享受到的这种甜蜜舒心丝毫用不着我去担心维系它的经济条件。由于不太了解她的家底,我还以为她家条件一直不错哩。后来,我在她家里仍旧感到乐呵呵的。但是,在进一步了解了她的实际情况之后,看到她寅吃卯粮时,我就不再那么心安理得地感到快乐了。预先的考虑总是扫我的兴。我看见自己将来必定一事无成,而且永远是在劫难逃。
从第一天起,我俩之间便建立起最亲密无间的关系,在她以后的一生之中,这种关系一直保持未变。她称呼我为“孩子”,我叫她“妈妈”,即使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俩年龄的差距几乎被抹去了,称呼仍旧未变。我觉得,这两种称呼绝妙地反映出我俩关系的真髓、态度的淳朴,特别是我们心灵的相通。她对于我来说是最温柔的母亲,从不寻求自己的欢乐,而只求我能幸福;而如果说我对她的爱掺杂了感官的色彩,那也改变不了这种关系的性质,而只能使之更加美好,并使我因有一位年轻美貌的母亲在抚爱我而陶醉。我说“抚爱”是就其字面意义来说的,因为她从没少亲我,没少给予我最温馨的母亲般的抚爱,而在我的心里,也从没有过非分之想。也许有人说,我们到最后有了另一种关系。这我同意,但请少安毋躁,我不能一下子把什么都说完。
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瞬间,是她使我真正感到心有所动的唯一时刻,再说,这一时刻也是因为惊奇所致。我的贼眼从未偷看过她脖子以下部分,尽管那地方没遮挡严实的丰腴之处可能很吸引人。我在她身边从未有过冲动或欲念。我极其平静自若,在享受着说不明道不白的快乐。我就是如此这般地待一辈子,甚至永生永世,也不会有片刻的腻烦。她是我与之谈话从不觉得乏味的唯一的一个人,不像出于礼貌同别人谈话时那么活受罪。我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在交谈,而是在没完没了地聊大天,非有人来打断才会终止。因而,用不着逼我说话,倒是必须迫使我住嘴。她由于老在思考自己的计划,所以常常陷入沉思。好吧!我就让她沉思,我闭上嘴,凝视她,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我还有一个极特别的怪癖。我虽不奢望这种单独相处的恩宠,但却不断地在寻求机会,而一旦有此机会,则欣喜若狂,若是有冒失鬼前来打扰,我便怒气冲冲。一有人来,不管是男是女,我便嘟嘟囔囔地出去,因为我容不得有第三者在她身旁。我来到过厅分分秒秒地算着时间,千百次地诅咒那些赖着不走的访客,想不出他们哪有那么多话要说,因为我还有更多的话要讲哩。
我只有在见不到她的时候,才感到我是多么的爱她。当我看见她时,我只是感到高兴而已,但她不在的时候,我的焦虑不安竟达到痛苦的程度。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种需要,使我心意缠绵,常常潸然泪下。我将永远也忘不了,有一天,是个盛大节日,她正在晚祷,我便去城外散步了,心里满是她的倩影和同她一起共度时光的强烈欲望。我还较为理智,知道眼下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尽享的一种幸福可能是短暂的。这么胡思乱想,使我徒生悲伤,不过,倒并没有沮丧,因为我看到一种令人欣慰的希望。那一直使我特别震颤的钟声、那鸟儿的鸣唱、那风和日丽、那我梦想着与她共住的、散落在乡间的房屋,都使我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温馨的、忧伤的和感人的印象,以致我恍若置身于那美妙的时刻、美妙的仙境,我的心因能使她快乐而幸福,而且在难以言表的快意中享受着幸福,但并不含有任何情欲的成分。我记不得我曾像当时那样强烈地和充满幻想地去憧憬未来。最使我惊奇的是,当这一梦想实现的时候,我回忆起它时,竟然发现了一些完全与我当初想象一模一样的东西。如果一个清醒的人的梦想真的像是一种预感的话,那就是我的那个梦想。我感到失望的只是与想象的时间长短不一样,因为我想象着岁岁年年、日日月月、一生一世都在一种永不改变的宁静之中度过,而不是实际上的那样,只经过了一个很短的时间。唉!我那恒定不变的幸福原来只是幻想,刚一实现,我便如梦初醒了。
如果我把我不在这位亲爱的妈妈眼面前时,因对她的回忆而产生的种种疯癫一五一十地写出来的话,那就没个完了。我有多少次因想着她在上面睡过而亲吻我的床呀!有多少次因想着我屋里的窗帘以及所有的家具是属于她的,而且她那美丽的手触摸过而亲吻它们呀!就连地板,因为想着她在上面走过,我便有多少次匍匐其上呀!甚至有的时候,在她的面前,我竟忘乎所以,那似乎只有最强烈的爱情才会使然。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当她把一块肉放进嘴里时,我看见里面有一根头发,便喊叫起来,于是她便把肉吐在盘子里,我如获至宝地抓起,吞进肚里。总而言之,我与最狂热的情人相比,只有唯一的一个差别,但也是根本的差别,它使得我的行为在情理上几乎是不可思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