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是个特别撩人的褐发女子,但她那漂亮脸蛋上显现的天生善良使她的活泼劲儿十分动人。她叫巴齐尔太太。她丈夫比她年岁大,而且醋劲儿不小,外出时,便让一个总阴沉着脸、不会讨女人喜欢的伙计看管她。此人也有自己的野心,只不过是用赌气来表示而已。他对我很不客气,尽管他笛子吹得不错,我很喜欢听。这个新埃癸斯托斯[13]看见我进了她女主人的店里之后,成天嘟嘟囔囔的。他一脸不屑地对待我;巴齐尔太太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甚至好像有意在他面前与我亲热,好折磨他。而这种报复方式极对我的胃口,要是单独在一起时她也这样那就更合吾意了。但她并没把事情推向这一步,至少方式方法上不尽相同。要么是她觉得我太小,要么是她根本不会主动进攻,要么是她确实想做个端庄贤淑的女子。反正她持一种矜持态度,虽非拒人千里之外,但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望而生畏。尽管我对她没有感到像对瓦朗夫人那样的既真实又温情的尊敬,但却觉得更加胆怯,不敢亲近。我窘迫局促、战战兢兢,不敢看她,在她身边大气也不敢出,但让我离开她,我觉得比死都可怕。我以贪婪的目光偷偷地瞅着我能看到的一切:她衣裙上的花、漂亮的脚尖、手套和袖口间露出的那一截结实雪白的胳膊以及有时脖颈和围巾之间显露的那块地方。每一部分都使我联想到其他地方。由于老盯着我能看见的地方,甚至看不见的地方,我竟眼花缭乱,胸口憋气,呼吸越来越急促,不知如何是好,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我们常常默不作声时轻轻地唉声叹气而已。幸好,巴齐尔太太忙着干活,我觉得她并没发现什么。然而,我有时看到她由于某种同情心使然,披肩起伏不停。这种危险景象让我魂不守舍,而当我准备听凭激情迸发时,她却以平静的口吻说上一句话,让我立即老实下来。
我多次和她这样单独地在一起,但从未有过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过分的眼神,表示我俩之间有任何灵犀相通的事。这种状况使我很苦恼,但却让我感到甜甜蜜蜜,我那颗单纯的心几乎无法想象得出我为什么如此的苦恼。好像这些短暂的二人独处她也并不讨厌,至少她在常常提供这种机会。在她那方面,这样做只不过是表示点关怀而已,没有任何其他意思,而且她也没容我借机有所表示。
有一天,她厌烦了那个伙计的无聊絮叨,便上楼回房去了。我正在店铺后屋,便赶忙把那点活儿干完,随后便上了楼。她的房门虚掩着,我进去了,她没有觉察到。她正背对着门,在一扇窗前绣花。她不可能看见我进来,而且因为街上马车隆隆,也听不见我进来。她总是很注意衣着,那一天,她的穿戴近乎妖艳。她姿态优美,头微微地低着,露出了雪白的粉颈;秀发雅致地盘起,还插了一些花。她整个外形透着一种魅力,我仔细地端详着,不能自已。我一进屋便跪倒在地,激动不已地把双臂向她伸去。我深信她不可能听见我,也没想到她能看见我。但是,壁炉上有一面镜子,让我露了馅,我不知道我的冲动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她根本没有看我,也没跟我说话,只是侧转过脸来,用指头稍稍指了指她面前的垫子。我既颤抖又呼唤地奔向她指给我的地方。但是,人们也许很难相信的是,在这种状况之下,我竟没敢越雷池一步,既没说一句话。也没抬眼看她,甚至没有借此僵直的姿态,触摸她一下,好暂时靠在她的腿上。我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但肯定心里是不平静的:我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我的激动、高兴、感激,以及既捉摸不透对方、又害怕引起对方不快的强烈欲望。我那颗年轻的心不能肯定她是否讨厌我。
她显得并不比我平静,而且好像比我还要胆怯。她看见我在那儿,心慌意乱,见我被引诱到如此地步,不禁手脚无措,开始感觉到一个想必是没有很好考虑的手势的严重性。她既没欢迎我,也没撵我,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的活计,竭力想装做没看见我在她跟前似的。我再怎么蠢也看得出来,她同我一样地尴尬,也许与我渴望相同,只是被与我一样的羞愧所阻遏。但这并没有给我以克服羞愧的力量。我觉得,她比我大五六岁,应该非常大胆才是。但我寻思,她既然没有用任何表示鼓励我壮起胆来,就是不愿意我胆大妄为。即使今天,我仍认为我想的是对的,而且,她肯定很聪明,不难看出像我这样的一个小毛孩子不仅需要鼓励,而且需要引导。
如果不是有人打扰,我不知道这个激动无言的场面如何收场,也不知道我会这么既滑稽可笑又称心如意地一动不动地待多长时间。在我最激动的时候,只听见紧挨着我俩待的那间房间的厨房门开了。巴齐尔太太大吃一惊,赶紧连说带比画地慌里慌张地冲我说:“快起来,罗吉娜来了。”我急忙站起来,同时抓住她伸给我的一只手,在上面印上了两个热烈的吻;在吻第二下的时候,我感觉出那纤纤玉手轻轻地按了按我的嘴唇。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过如此温馨的时刻。可惜,我失去的机会没有再来,我俩那不成熟的爱就此告终。
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位可爱的女子的形象才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那么令人心醉的印象。甚至,随着我对世事和女人更好地了解,她在我心中变得更加美丽。只要她稍微有点经验,她就会是另一个做法,以激励一个毛头小伙子了。诚然,她的心很软,但却很诚挚。她不由自主地屈服于引诱她的那种念头,但完全可以看出,她这是头一次不忠贞,而我也许需要更大的努力才能消除自己的而非她的羞愧。我虽未能做到这一点,但却在她身边品尝到了难以描述的温柔甜蜜。占有女子的一切感觉都无法与我在她面前度过的那两分钟相比,尽管我连她的衣裙都没敢触及。真的,人们所爱的正派女子所能给予的快乐是任何快乐都比不上的。在她身边,一切都是恩宠。巴齐尔太太手指的微微一动、手在我嘴上轻轻地一按,都使我受宠若惊,而且,每当我想起这些细微的恩宠时,我仍旧心醉神迷。
这之后的两天里,我徒劳地窥伺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可能再有此良机了,而且,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创造这种机会的意思。她的态度并没冷淡,只是比平时更加矜持,而且我觉得她在躲着我的目光,担心自己乱了方寸。她那个该死的伙计比以前更加讨厌。他甚至在冷嘲热讽,说我靠着女人能飞黄腾达。我因自己的某种不谨慎而胆战心惊,而且,我认为自己已与巴齐尔太太串通一气,便想把一种一直无须过于遮掩的兴趣,用神秘笼罩起来。这使我在寻机满足自己的欲望时,变得更加谨言慎行。而且,为了想万无一失,以致再也找不到机会了。
我还有另一种浪漫的怪癖,从未去除,而且,与我天生的腼腆加在一起,便大大地否定了那个伙计的预言。我敢说,我爱得过于实在,过于真挚,所以很难幸福。从未有过像我这么既十分强烈又十分纯洁的激情,从未有过更加温柔、更加真实、更加无私的爱情。我宁可为了我心上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牺牲自己的幸福;对我来说,她的名声比我的生命更加宝贵,我宁可放弃一切快乐,也不愿扰乱她片刻的安宁。这使得我在行动时非常的细心、隐蔽、谨慎,以致一事无成。我之所以在女人面前屡屡失败,全是因为我太爱她们的缘故。
再来谈谈那个会吹笛子的埃癸斯托斯吧。奇怪的是,这个阴险小人虽然越来越讨厌,但好像却更加殷勤。巴齐尔太太从对我青睐的第一天起,便想让我在店里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我懂点算术,她便建议那个伙计教我管账,但那小子坚决反对,也许是害怕被我取而代之。因此,我在雕刻完活儿之后的全部工作就是,抄写几笔账目和账单,誊清几本账簿,或把几封意大利文商业信函译成法文。突然,那家伙又想重提那个被他拒绝了的建议,说是他要教我记账,想让我在巴齐尔先生回来之后,能为巴齐尔先生效劳。在他的口气、神态中,有一种我说不清的虚假、狡诈和嘲弄,使我无法相信他。巴齐尔太太没等我回答,便生硬地对他说,我对他的好意是很感激的,但她希望我的命运最终会让我发挥聪明才智,认为这么聪明的人只当个小伙计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好几次对我说,想给我介绍一个可能对我有用的人。她想得比较明智,觉得是该让我离开她的时候了。我俩无言的心声是在那个星期四表露的。星期天,她请人吃午饭,我也在座。客人中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天主教多明我教派的修士,她把我介绍给了他。这位修士待我很友善,祝贺我的皈依,还对我说了好几桩我个人经历的事,这使我得知巴齐尔太太曾把我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过他。然后,修士用手背轻轻地拍了两下我的面颊,叫我要听话,要有勇气,还叫我去看他,好一块儿更从容地聊一聊。从大家对他的尊敬来看,我断定他是个非同小可的人;再从他同巴齐尔太太说话时那慈父般的口吻来看,他是后者的忏悔师。我同样清楚地记得,他那亲切有礼的态度中夹杂着对他的忏悔者的器重,甚至尊敬,对此我今天回想起来比当时的印象要深刻得多。如果我当时更聪明点的话,我会为能让一个受到其忏悔师尊重的年轻女子动心而更加激动不已的!
我们人多,餐桌不够大,必须加一张小桌子。我同那个伙计大人便挺自在地单独在小桌子上吃了。从关怀和佳肴来看,我一点儿也没受损失,小桌子上端来了好多菜,那肯定不是冲着那个伙计的。到这时为止,一切都挺好的:女人们兴高采烈,男人们殷勤有加;巴齐尔太太以迷人的风采在款待客人。饭吃到一半,只听见门口停下一辆马车,有人在上楼,是巴齐尔先生。他进来的样子我仍历历在目:他穿着一件金色纽扣的鲜红上装。自那一天起,我便对这种颜色厌恶透顶。巴齐尔先生身材高大,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他腾腾地走了进来,一脸想吓住大家的神气,尽管在座的都是他的一些朋友。他妻子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双手,百般地温柔抚爱,但他却并未有所反应。他向众宾客打了个招呼,有人给他添了一副餐具,他便吃了起来。大家刚开始谈起他这趟旅行,他便朝小桌子看过去,恶声恶气地问他所看见的坐在那儿的小男孩是什么人。巴齐尔太太很天真无邪地告诉了他。他问我是否住在他家里。有人告诉他说不住。他又粗暴地诘问:“为什么不住?既然白天在这儿,那他晚上当然就会在这儿。”修士这时开了腔。他先对巴齐尔太太既认真又属实地赞扬了一番,然后又称赞了我几句,接着又补充说道,巴齐尔先生不仅不该呵斥他太太的仁慈为怀,反而应该积极地参与她的善行义事,因为这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过分之举。巴齐尔先生气哼哼地抢白了几句,但碍于修士的情面,忍住了火气,可这足以让我感觉到他对我已有所耳闻,而且他明白那个伙计弄巧成拙了。
大家刚一离席,那伙计便奉了他老板的旨意,神气活现地跑来告诉我,老板要我立即离开他家,而且今生今世不许再进他家的门。伙计的话里添加了不少恶言秽语,十分伤人、残忍。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心里十分难受,倒不是因为离开了这位可爱的女人,而是因让她听任丈夫的虐待而痛心。他不愿让她不忠,这想必是对的。但是,她尽管端庄、出身良家,但她毕竟是意大利人,也就是说,既多情又好报复。我觉得他不该那样对待她,那反而会招致他所担心的不幸。
我第一次的艳遇就这么结束了。我曾试着在那条街上走了两三趟,盼着至少能再见一见我日夜思念的那个她。但是,我没看到她,反而看见了她丈夫和那个警觉的伙计。那伙计一发现我,便拿起店里的尺子,不是在表示欢迎,而是羞辱。我发现被严加防范,便泄气了,没再去过。我本想至少去看看她为我引见的那个修士,但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我在修道院周围转悠了好多次,希望能碰见他,但未能遂愿。最后,其他的一些事使我抛开了对巴齐尔太太的甜蜜回忆,而且,我很快地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以致我又同从前一样地单纯、一样地稚嫩,见了漂亮女人也不受其所惑了。
然而,她的馈赠却多少充实了一点我那小行囊。尽管礼物极其有限,但却是出自一个谨小慎微的细心女人之手。这个女人注重的是整洁而不是华丽,她不想让我受苦,但也不想让我花哨。我从日内瓦带来的那件上衣,挺好的,还可以穿;她只是给我添了一顶帽子和几件内衣。我没有袖套,但她并不想给我,尽管我非常想要。她只是让我穿得干干净净的,而且,只要我在她跟前,不用多说,我都是这样的。
我的不幸过后不几天,我曾说过,待我挺好的那位女房东,告诉我说,她可能替我找到了一份差事,说是有一位有身份的夫人想见见我。我一听,满以为又有美妙的奇遇了,因为我总往这上面去想。那位夫人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引人注目。我是同曾跟她谈起过我的那个仆人一起去她家的。她问了问我,仔细地看了看我,觉得我并不讨厌,因此,我便立刻被留下来了,并不完全是她的宠儿,而是她的仆人。我穿着仆人的衣服,唯一的区别是,其他仆人衣服上有植绒,而我的没有。由于号衣上没有饰带,几乎像一件平民百姓的服装。这样,我所有的伟大希望终于出乎意料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