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县里的医生(2)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的病人病情越来越重。好心的先生,您不是医生,您不能体会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的心情,尤其是在他预料到病魔将会战胜他的最初那一刻的心情。自信心不知道哪儿去了!你突然心虚到难以言传的地步。你会觉得你把所有的知识全都忘记了,病人不信任你,别人已开始看出你的慌乱,不大情愿把病情告诉你,皱着眉头看着你,在一旁窃窃私语……唉,真是糟透了!你心里明白,这种病是有药可治的,只要找到它就行。哎,该不是这种药吧?你试了试——不,不是这种药!你没等到药力发生作用……一会儿用这种药,一会儿用那种药。你往往会拿出药典来……你心里想,药方就在这里,就在这里!说实话,有时是随便翻翻,想碰碰运气……可病人已经危在旦夕,碰上别的医生也许还能救他。你会说,要会诊,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在这种情况下,你看起来就像个十足的傻瓜!不过天长日久你也就习惯了,感到无所谓。一个人死了,不是你的过错:你是照章办事。可是还有一种情况会使你很难堪,你眼看着别人盲目地信任你,可你自己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现在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一家就是这样信任我的,因此,她们竟忘了她们家的女儿正处于危险中。我同样也安慰她们,说这病没有关系,可自己几乎已吓得魂飞魄散。尤其不幸的是,道路泥泞不堪,马车夫出去买药,一去就是好几天。而我寸步不离地守在病人的房间里,我不能离开她,还要给她讲各种好笑的奇闻轶事,跟她打牌,给她解闷。我整夜整夜地守在她身旁。老太太含着泪感谢我;可我心里想:‘我是不值得你感谢的。’我坦白承认,现在已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爱上了这个病人。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也眷恋着我:除了我,她常常不让任何人进她的房间。她开始和我闲聊,问我以前在哪儿上学,现在生活过得怎么样,我有些什么亲人,和哪些人交往。我觉得她不应该多说话,想禁止她,可您也知道,要绝对禁止她,我也办不到。我常常抓住自己的脑袋问自己:‘你在干什么,你这个强盗?……’可是她拉住我的手,抓得紧紧的,望着我,久久地望着,然后扭过头去,叹一口气说:‘您真好!’她的手是那么烫,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精神。她说:‘是的,您真好,您是个好人,您跟我们这里的邻居不同……是的,您不是那样的人……以前我怎么不认识您!’‘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您安静些,’我说,‘请您相信,我觉得,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您这样……不过,请您安静些,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安静些……您的病会好的,您会恢复健康的。’说到这里,我还得告诉您,”医生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扬起眉毛,又说下去:“她们和邻居很少来往,因为那些普通老百姓和她们谈不来,跟那些富人来往,她们的自尊心又不允许。我跟您说:这个家庭是极有教养的——您知道,我觉得很荣幸。她只吃我递给她的药……这可怜的姑娘,在我的搀扶下,她稍稍坐起来,服了药,眼睛盯着我……我的心怦怦直跳。可是她的病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我想,她会死的,一定会死的。您可相信,我真恨不得自己躺到棺材里去;而她母亲,她的姐妹们一直在观察我,盯住我的眼睛……已经不大相信我了。‘什么?怎么样?’‘不要紧,不要紧!’怎么不要紧,我自己也搞糊涂了。一天夜里,我又独自坐在病人旁边。使女也坐在那儿,呼噜打得山响……是啊,也难怪这可怜的使女:她实在太累了。而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整个晚上都感到很不舒服;她因为发烧感到很难过,一直折腾到半夜;最后她似乎睡着了,至少躺在那儿再没动过。墙角圣像前的神灯一直点着。不瞒您说,我坐着,垂下头,也打起瞌睡来。突然,仿佛有人在我腰眼上推了一下,我转过身来……主啊,我的上帝!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正睁大眼睛望着我……她的嘴巴张开着,双颊烧得通红。‘您怎么了?’‘医生,我会死吗?’‘怎么会!’‘别,医生,别,请您别对我说我会活下去……别说……要是您知道……您听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对我隐瞒病情!’她急促地喘着气,‘我要是确切知道我要死了……我就要把所有的话都告诉您,所有的话!’‘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别这么说!’‘您听我说,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睡着,我看了您很久……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相信您,您是个好人,您是个正直的人,我以世界上一切神圣的名义恳求您,请您对我说实话!您要是知道这样做对我有多么重要就好了……医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我的病是不是很危险?’‘叫我对您说什么好呢,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别那么想!’‘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求求您了!’‘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我瞒不了您,您的病确实很危险,但上帝是仁慈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仿佛很高兴,神情变得很快乐;我好不害怕。‘您别害怕呀,别害怕,我一点也不怕死。’她突然稍稍抬起身子,用臂肘撑着,‘现在……哦,现在我可以对您说,我衷心地感谢您,您是个善良的好人,我爱您……’我呆呆地望着她,您知道,我受宠若惊……‘您听见吗,我爱您……’‘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我有哪一点值得您爱啊!’‘不,不,您不明白我的心……你不明白我的心……’突然她伸出双手,抱住我的头,吻了一下……您相信吗,我差一点没叫起来……我扑通一声跪下,把头埋在枕头里。她没做声,她的手指在我的头发里哆嗦着,我听见她哭了。我开始安慰她,用各种话劝说她……说实话,我已经不知道我对她说了些什么。我说:‘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您会把使女吵醒的……我谢谢您……请您相信……您安静些吧。’‘好了,好了,’她一再说。‘让她们去吧;哦,让她们都醒来吧,哦,让她们都进来吧——我无所谓:不管怎么样,我反正快死了……你有什么好顾虑的呢,你怕什么?抬起头来……也许您不爱我吧,也许是我想错了……如果是这样,那就请您原谅我。’‘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瞧您在说些什么呀?……我爱您,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她正视着我的眼睛,张开双臂。‘那你就抱住我……’我坦白告诉您:我自己也不明白,那天夜里我怎么没有发疯。我觉得,我的病人是在毁灭自己,看得出,她的神志不太清楚;我也很理解,她如果不是认为自己快要死了,她是不会想到跟我说这些话的;您想想看,一个人活到二十五岁,还从来没有恋爱过,就这样死去,岂不遗恨终生吗?正是这件事使她痛苦不堪,正是因为这种情况才使她绝望地抓住我不放,现在您明白了吗?您瞧她是那样紧紧地抱住我,不肯放开我。‘您顾惜顾惜我吧,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您也顾惜顾惜自己吧,’我说。‘有什么必要?’她说,‘有什么可惜的?反正我要死了……’她不停地反复这样说。‘如果我知道,我还会活下去,仍旧做一个体体面面的小姐,那我就会感到害羞,真的会害羞……可现在有什么关系呢?’‘可谁对您说过,您会死呢?’‘唉,你别说了,够了,你别骗我,你不会撒谎,瞧瞧你自己吧。’‘您会活下去的,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夫娜,我会把您治好的;我们要请求令堂为我们祝福……我们要结为夫妇,我们会幸福的。’‘不,不,我已经得到你的许诺了,我会死的……你已经答应过我了……你已经对我说过了……’我感到很痛苦,有很多原因使我感到痛苦。您也知道,有时发生一些小事,看起来琐事一桩,却叫人心痛。她忽然问起我的名字来,不是姓,而是名字。不幸,我的名字叫特利丰[3]。是啊,是啊,特利丰,特利丰·伊凡内奇。在她家里,大家都叫我医生。我没办法,只好说:‘我叫特利丰,小姐。’她眯起眼睛,摇摇头,嘴里用法语轻轻说着什么。哦,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后来她又笑起来,这也不是好兆头。就这样,我几乎通宵达旦陪着她。早晨,我从她房间里出来,简直六神无主,我再次走进她的房间时已是下午吃过茶点以后。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已经叫人认不出来了:那样子比死人还难看。我敢向您发誓,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完全不明白,我是怎样挺过来的。我的病人又拖了三天三夜……这是些多么难熬的夜晚啊!她跟我说了些多么令人难过的话啊!……到最后一夜,请您想象一下——我坐在她身旁,只向上帝祈求一件事:快点把她带走吧,连我也一起带走……突然她那老母亲跑了进来……昨天我已经对她,也就是对她母亲说过,我说,她希望不大了,情况很不好,可以去请神父了。病人一看见她母亲就说:‘哦,很好,你来了……你看看我们,我们相爱了,互相起了誓。’‘她这是怎么了?医生,她这是怎么了?’我惊呆了。我说,‘她在说胡话,因为发高烧……’可她说:‘别说了,别说了,你刚才对我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你还接受了我的戒指……你干吗要装出这副样子?我母亲是好人,她会原谅我们的,她会理解的,我要死了——我没必要撒谎;把手给我吧……’我霍地站起来,跑了出去。老太太当然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可是,我不想再多打扰您了,而且,说实话,我想起这件事来自己也很难过。我的病人第二天便去世了。愿她升入天堂!”医生边叹气边快速地说着这些话,“临终时她要家里的人都出去,单把我留下来陪她。她说:‘原谅我,也许,我对不起您……病哪……但是请您相信,我从来没有像爱您这样爱过别人……别忘记我……把我的戒指保存好……’”
医生把脸转了过去;我拉起他的手。
“唉!”他说,“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事吧,想不想打打小输赢的朴烈费兰斯?您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不该沉醉在这样崇高的感情里。我们只想着一件事:希望孩子们别吵吵闹闹,老婆别骂骂咧咧。因为后来我也,怎么说呢,正式结婚了……可不是吗……我娶了个商人的女儿:有七千卢布的陪嫁。她叫阿库利娜,和特利丰倒是门当户对[4]。我得对您说:这婆娘很凶,幸而整天睡懒觉……怎么,打不打朴烈费兰斯?”
我们坐下来打输赢一戈比的朴烈费兰斯。特利丰·伊凡内奇赢了我两个半卢布——他很晚才离去,因为赢了钱,显得心满意足。
注释:
[1]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礼拜天,通常在俄历4月后半月至5月初之间,为复活节;复活节前的40天为大斋期,教徒不行婚配,停止娱乐,吃素。
[2]一种牌戏。
[3]特利丰是一个较俗气的名字,多用于社会下层男子。
[4]阿库利娜也是很俗气的名字,多用于社会下层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