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玛纳弗夫妇
玛纳弗太太长得十分漂亮,她是拿破仑手下的名将之一、德·蒙特科纳伯爵的私生女,嫁给了陆军部的一个下级职员,但拿到了两万法郎的陪嫁。靠了死前六个月被擢升为法兰西元帅的赫赫有名的德·蒙特科纳将军,那个耍笔杆子的小职员很快爬上了他想也不曾想的一等职员的位子;但是,正当他要被任命为副科长的关键时刻,元帅死了,从此,连根斩断了玛纳弗夫妇的一切希望。
玛纳弗先生家产少得可怜,瓦莱莉·弗汀小姐的陪嫁很快也就花光了,一是因为要还小职员欠下的债,二是单身汉成一个家也少不了花费。但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在娘家享福惯了,她的那些享受是无论如何不愿放弃的,因此夫妇俩只得在住房方面节省一点开销了。杜瓦伊纳街离陆军部不远,又在市中心附近,地处的位置正合玛纳弗夫妇的心意,于是在四年前,他们住进了费希小姐的那幢楼。
让保尔斯塔尼斯拉斯·玛纳弗先生属于那类因为放纵才有了活力,死撑着不至于成为白痴的职员。这个瘦小的男人,细长的头发和胡子,面色憔悴,苍白,皱纹不少,但更多的是倦态,戴着眼镜,眼皮微微发红,走路的姿态也好,行为举止也罢,都是那么猥琐,整个儿一副因伤风败俗罪而被推上法庭的罪犯模样。
这对夫妇的住房,是许多巴黎家庭的典型,里面徒有奢华的排场,实际上全是假象。
客厅里,家具上铺着丝绒,可那是棉料的,已经褪了色,石膏的小塑像假充佛罗伦萨铜雕,吊灯制作粗糙,外面只简单镀了一层颜色,托盘的水晶也是人造的,地毯是廉价的,时间用长了就露了馅,里面夹着大量棉纱,肉眼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窗帘,是毛料的假锦缎,那光彩维持不了三年,总之,屋子里的一切就像站在教堂门前衣衫褴褛的穷人,透出一副寒碜气。
家里只有一个女用人,饭厅收拾得乱七八糟,看去就像是外省旅店的饭堂,见了让人想吐,里面的一切是又脏又乱。
先生的卧室跟学生的房间相差无几,一张单身汉的床,家具也是单身汉时用的,污痕斑斑,像他本人一样糟蹋得不成样子,一个星期才收拾一次;房间里整个儿凌乱不堪,马鬃坐垫的椅子上搭拉着旧袜子,椅子上的花纹布满灰尘,像是又被描了一道,这不堪入目的样子说明这人对夫妇生活根本不在乎,总在外面混日子,在赌场,咖啡馆,或在别的什么地方。
正经的一套住房却懒得收拾,日益破落,窗帘上到处是灰,被烟熏得发黄,孩子显然也是无人照看,满地扔着他的玩具,实在是有损体面,但太太的房间却是个例外。
在临街的房子和院子里紧挨邻宅的主楼之间,有一侧是连着的,瓦莱莉的卧室和盥洗间就处在连接两座楼房的侧楼里。两间屋的墙壁装饰雅致,贴着波斯印花布,红木家具,割绒地毯,让人感觉出里面住的是个漂亮的女人,或者可以说住着个由别人供养的女人。罩着天鹅绒的壁炉架上,放置着一只时髦的座钟。一个敦刻尔克古董架,上面的陈设相当不错,还有几只花盆,是中国的瓷品,里面种着名贵的花卉。床、梳妆台、嵌着镜子的衣橱、双人沙发,还有小饰物,都是当时考究的或新奇的物品。
尽管就贵重和雅致的程度而言,只能算得上是三流,而且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有了三年的历史,但即使是一个花花公子看了,也无可挑剔,除非说这种奢华夹杂着俗气。情趣高雅的物品,往往透溢出艺术的气息,独具一格,然而,这里却丝毫没有。一个社会科学博士,单凭这些富丽但无聊的饰品,就可以辨别出一个情人的存在,因为这些玩艺儿只能是那种半人半神送的,虽然从不在一个有夫之妇的家中露面,但却始终伴随着她。
晚饭整整推迟了四个小时,丈夫、妻子和孩子三个人用的这顿晚餐,也许足以说明这家人在经济方面正面临着窘境,因为餐桌是显示巴黎家庭财产多少的最可靠的晴雨表。
一个青菜豆汁汤,一小块牛肉煨土豆,淹没在红兮兮的汤水中,那汤水就算是肉汁了,另外还有一盘菜豆和少得可怜的几只樱桃,用的盘子和碟子,全都缺了口,所谓的银质餐具是用白铜制的,色泽灰暗,声音也不响亮。这样的餐具饭菜配得上那位漂亮的女人吗?男爵要是亲眼见了,准会伤心落泪。
灰不溜秋的长颈瓶也掩盖不了里面劣质葡萄酒的丑陋颜色,那酒是从大街角落的酒店论升零打来的。餐巾用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换。
总而言之,屋中的一切暴露出这一家人毫无尊严可言的寒碜相,也说明妻子和丈夫不把家庭放在心上。见到这番情景,即使最普通的旁观者也会明白,夫妻俩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为生活所逼,他们只得去玩骗术,碰运气了。
再说,凭瓦莱莉开口跟丈夫说的第一句话,诸位便能明白晚饭何以推迟,说不定这顿晚饭还是多亏了女厨娘不无利害关系的耿耿忠心呢。
“萨玛侬不肯收你的借据,除非是百分之五十的利息,而且要求以你的薪水作抵押。”
在陆军部局长大人府上,外人还看不出穷样,因为除了额外报酬之外,还有两万四千法郎的薪金撑门面,可在这个职员家,已经穷得到了末日。
“你勾搭上我的局长了吧,”丈夫看着妻子说。
“我想是的,”妻子回答道,并没有因为戏子们在后台用的这句行话而大惊小怪。
“我们这下该怎么办呢?”玛纳弗继续问道,“房主明天就要来封门了。你父亲竟然死也不留个遗嘱!说真的,这些帝政时代的遗老一个个都以为跟他们的皇上一样,永远都不会死。”
“可怜的父亲,”妻子说道,“他就我这么一个孩子,他一直是那么爱我!准是伯爵夫人把遗嘱给烧了。他活着的时候,时不时就塞给我们三四张一千法郎的大票子,他怎么可能把我给忘了呢?”
“我们已经欠了四期房租,总共一千五百法郎!我们家的家具值这些钱吗?如莎士比亚说的:That is the question(这是个问题)!”
“噢,再见,我的馋猫,”瓦莱莉说道,她只吃了几口牛肉,那牛肉的原汁早已经被女厨娘挤得干干净净,送给一个从阿尔及尔回来的大兵喝了,“重病要用猛药治!”
“瓦莱莉!你上哪儿去?”玛纳弗挡住了妻子出门的路,嚷叫道。
“我去见房东,”她回答道,一边理了理鬓角的发卷,头上戴了一顶漂亮的帽子,“你呀,你该想尽办法跟那个老姑娘相处好,如果她真的是局长大人的小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