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羊脂球(1)
一连好几天,溃退中的残军穿城而过。那已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军队,只是一些七零八落的散兵游勇。那伙人的胡子又长又脏,军服破烂不堪;他们的步伐有气无力,没有军旗,也没有团帜。所有的人似乎都垂头丧气,疲惫不堪,脑子里迷迷糊糊,想不出一个念头,拿不定一个主意;他们仅仅依着惯性才在向前移动,只要一停下来便会累倒。人们看到的大多是一些被征入伍的人,昔日爱好和平、与世无争的以年金为生的人,而今都被沉重的枪支压弯了腰;另外一些是年轻机灵的国民别动队[1],他们很容易受惊,也很容易冲动,随时准备进攻,也随时打算逃跑;还有几个混杂在这些人中间的穿红裤子的正规军步兵,他们是在一次大战役中伤亡惨重的某师的残余;还有一些和各色各样的步兵排在一起的穿深色军服的炮兵;偶尔还有个把戴着闪闪发亮的头盔的龙骑兵,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地随着步兵们比较轻松的步伐向前走着。
接着,有着英勇称号的自由射手[2]的队伍——“复仇雪耻队”,“墓中公民队”,“勇往直前敢死队”——也过去了,他们的相貌神态跟土匪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的长官,有的从前是做呢绒生意或者粮食生意的,有的曾经是油脂商或是肥皂商;他们因形势所迫才成了军人,并由于他们的财产多或者胡子长而被任命为军官。他们全身都佩挂着武器,穿着镶嵌金线的法兰绒军服,讲话时声音洪亮,经常讨论作战计划,并断言垂危的法国全是靠了他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人的肩膀才得以支撑到今天。不过他们有时候也惧怕自己的部下,因为那些兵虽然勇猛无比,却都是些偷盗成性、沉湎于酒色的暴徒。
据说普鲁士军队决要进鲁昂[3]了。
两个月来,国民自卫军[4]一直在近郊的树林里小心翼翼地侦察敌情,有时候还开枪误杀了自己的哨兵。哪怕是一只小兔子在荆棘丛中稍有动作,他们就准备开战;现在他们都已逃回到自己家里。他们的武器,军服以及他们当时在三法里[5]方圆之内拿来吓唬国道上的里程碑的所有杀人器械,一下子都无影无踪了。
最后一批法国士兵终于刚刚渡过了塞纳河,准备取道圣塞维尔和阿沙尔堡抵达奥德梅尔桥[6]。走在最后的是将军,他已经心灰意冷,带着这些残兵败将,再也无能为力了。一个素享英勇盛名,习惯于克敌制胜的民族,竟然遭到如此的惨败而崩溃,连将军自己也丧魂落魄了。他由左右两名副官陪伴,徒步走着。
此后,城市便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寂静之中,人们默默无言、惶恐不安地等待着。许多大腹便便的,做生意做得磨尽了男子气的老板们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战胜者的到来,一想起那些人也许会把他们的烤肉铁扦或者大厨刀当作武器论处便心惊肉跳。
生活好像停止了;店铺关着门,街上静悄悄的。偶尔出现个居民,也被这种寂静吓坏了,急忙贴着墙脚一溜而过。
等待引起的焦虑不安反而使人希望敌人早日来到。
在法国军队撤走的第二天下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几个普鲁士枪骑兵,飞一般地从城中穿过。随后,过了一些时候,从圣卡特琳坡道[7]下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马,与此同时,从通往达内塔尔和布瓦纪尧姆[8]两条大路上也出现了两大股入侵者。这三支队伍的先头部队恰好同时来到市政府广场会合。接着,德国军队便从附近的各条大街小巷上汇拢过来了,一营接着一营,迈着沉重而有节奏的步伐踩得石板路面槖橐作响。
沿着那些仿佛是无人居住的、死气沉沉的房子,传来了一阵阵陌生的、喉音很重的[9]口令声;就在这时候,在紧闭着的百叶窗后面,无数只眼睛在窥探着这些胜利者,他们根据“战时法”,可以主宰人们的财产,也可主宰人们的生命。居民们躲在被他们遮得漆黑的房间里吓得胆战心惊,就像遇到了洪水泛滥和毁灭性的大地震,不论有多大的才智和多大的力量也无法抗拒。每当事物的正常秩序被打乱,安全不复存在,人类的法律和自然法则所保护的一切都听凭一种凶残的暴力来摆布时,人们都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地震把整个民族压死在倒塌的房屋下面;泛滥的江河冲走淹死的农民、牛的尸体和房子的屋梁;打了胜仗的军队屠杀自卫者,带走俘虏,以腰刀的名义大肆抢劫,以隆隆的炮声感谢天主;所有这一切都是可怕的灾祸,动摇了我们对永恒的正义的信念,也使我们不能像有人教导我们的那样,再去信赖上天的保佑和人类的理性。
在每户人家的门口,都有人数不多的小分队在敲门,跟着便走进屋里。这是入侵以后接踵而来的占领行动。战败者开始履行义务了,他们对战胜者必须和颜悦色,百依百顺。
过了一些时候,入侵者引起的最初恐怖过去了,出现了一种新的平静的气氛。在很多家庭里,普鲁士军官上了主人家的餐桌。有的军官也颇有教养,出于礼貌,还对法国表示同情,说自己参加这场战争是身不由己,内心是十分厌恶的。人们当然对他的这种感情表示感谢,更何况有朝一日也许还需要他的保护呢。再说,笼络好了他,说不定还可以少供养几个士兵。既然一切都得听凭他的摆布,那又何必去得罪他呢?而真要去冒犯他的话,与其说是勇敢,还不如说是鲁莽,而鲁莽这种毛病,鲁昂的市民不会再犯,因为他们当年英勇保卫鲁昂而使这座城市名扬天下的时代[10]已经过去了。最后他们从法国人待客的礼仪中找到了一条至高无上的理由,只要在公共场合不跟外国士兵表示亲热,在自己家里以礼待人还是允许的。于是,在公共场合,大家视同陌路,而在家里就谈笑风生,以致每天晚上,德国军官待在主人家里壁炉前烤火的时间也就更长了。
即使城市本身也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面貌,法国人依然不常出门,可是普鲁士兵在街上已经比比皆是。再说,那些穿着蓝色制服的骠骑兵虽然神气活现地挎着又长又大的杀人武器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可是他们那副对普通老百姓的轻蔑神态,也不见得比去年在这几家咖啡馆里喝酒的法国步兵厉害。
不过在空气中总多了点儿什么东西,一种不可捉摸的、陌生的东西,一种使人难以忍受的异样的气氛,好像有一种气味散播开来了,那就是侵略的气味。这种气味充塞了各家各户和公共场所,改变了饮食的口味,使人感到仿佛旅居在遥远的,既野蛮又可怕的部落之中。
战胜者索取钱财,并贪得无厌。居民们总是如数照付,反正他们有的是钱;可是一个诺曼底[11]商人越是有钱就越吝啬,当他们在作出任何一点儿牺牲,看到自己的任何一点儿财产落到别人的手里时,心里就越感到痛苦。
与此同时,沿着城外河流往下两三法里,在克鲁瓦塞,迪耶普达尔或者比埃萨尔[12]附近,经常有船民和渔夫从水底下捞到穿着军服、浸得胀胖了的德国人的尸体;这些人有的是被一刀砍死的或是被一脚踢死的,也有被当头一石头砸死的,或是被人从桥上推下水去淹死的;河底的淤泥掩藏着这种在暗中进行的、野蛮的和合法的报复行动;那些不为人知的英雄行为和无声的袭击,比光天化日下进行的战斗更加危险,可是没有扬名天下的荣耀。
因为对外族人的仇恨,总能激起一些大无畏的勇士,使他们随时准备为某种理想献出生命。
侵略者虽然迫使全城居民都屈从于他们铁的纪律,可是据传他们在胜利的进军中所干的勾当,在这里却一件都没有干过;于是大家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当地大商人想重新经商的念头又蠢蠢欲动。有几个商人在当时还被法军据守的勒阿弗尔[13]有大笔投资,所以他们很想试探一下,从陆路先去迪耶普[14],然后再从那儿搭乘海船转赴那个港口。
他们借助于几个熟悉的德国军官的势力,终于从总司令部弄到了一张离境许可证。
于是,为了这趟旅行,定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驿车,有十个人在车行里订了坐位。他们决定在星期二早晨天不亮就出发,以免招来许多人围观。
好些天以来,由于天气严寒,地面冻得硬邦邦的。到了星期一下午三点钟光景,来自北方的乌云,带来了一场大雪,从下午一直不停地下到晚上,接着又下了整整一夜。
清晨四点半,旅客们聚集在诺曼底旅店的院子里,他们要在那儿上车。
这些人还没有完全睡醒,身子披着毯子,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在黑暗中彼此都看不清楚;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衣,看上去就像一些穿着教士长袍的胖神父。不过有两个男人相互认出来了,第三个也凑了过去,一起交谈起来。一个说:“我把我的妻子带去。”另两个说:“我也带走,”“我也一样。”第一个又接着说:“我们不再回鲁昂了;如果普鲁士人向勒阿弗尔推进,我们就到英国去。”他们三人的计划相同,因为他们的性格相似。
还是没有人来套车。一个马夫提着一盏小风灯不时地从一扇黑洞洞的门里走出来,接着又马上钻进了另一扇门。可以听见马蹄跺地的声音,声音不大,因为地上有厩肥和垫草,屋子深处传来一个男子骂骂咧咧跟牲口说话的声音。一阵轻微的铃铛声说明有人在套马具;这种轻微的响声很快变成了一种清脆的、持续不断的铃铛颤动声,这个铃声随着马的动作时快时慢,有时声息全无,有时又突然一阵剧响,同时还伴着铁蹄跺地的沉闷的声音。
门又突然关上了,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那几位被冻僵了的财主都不说话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直撅撅地呆在那里。
延绵不断的白色的雪花织成了一幅帷幕,一面向大地垂落下来,一面发出闪烁不停的光芒;它使万物都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冰沫子。在这宁静的、被掩埋在严寒的冬天里的一片寂静中,只听见雪花飘落时那种模糊的,不可名状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与其说这是一种声音,还不如说这是一种感觉,这些掺混在一起的轻飘飘的细屑,仿佛充填了空间,覆盖了世界。
马夫提着小风灯又出来了,手里牵着一匹垂头耷脑不想跟着出来的马。他把马拉到车辕跟前,系上缰绳,又围着马车周围转了很久,才把马具套好,因为他一只手提着小风灯,只能用另一只手干活。正当他准备去牵第二匹马时,发现那几位旅客全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上已盖满白雪,便对他们说:“你们干吗不上车呀,至少车厢里没有风雪。”
刚才,大概谁都没有想到可以上车,一经提醒便一窝蜂拥了过去,那三个男人先把他们的妻子安顿在车厢的尽头,随后自己上了车,接着是另外几个戴着面纱的、模模糊糊的身影登上车,坐到剩下的几个空位子上,互相之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车厢的地板上铺着麦秸,大家的脚都埋在里面。坐在车厢深处的那几位太太,都随身带着烧化学炭的铜质小手炉;她们点燃了化学炭,轻声数说着这种手炉的优点,其实这种几经重复讲述的事情,她们全都早已知道了。
马车总算套好了;原来是四驾马车,因为车重,路滑难行,于是又加套了两匹。有人在车外问道:“都上车了吗?”车内有人回答:“全上车了。”于是,马车出发了。
马车走得很慢很慢,一小步一小步地行进着。车轮陷在积雪里,整个车厢咯吱咯吱地低声呻吟,六匹马一走一滑,气喘吁吁,全身冒着热气。车夫手里那条又粗又长的鞭子不时地噼啪作响,四处飞舞,像一条游蛇一样时而卷拢,时而展开;有时候鞭子突然抽打在一只圆鼓鼓的马屁股上,马儿便用力地往上一耸。
这时天色已不知不觉地亮起来了。那一阵阵轻盈的雪花,也就是车厢里一位土生土长的鲁昂人旅客比作的棉花雨[15],不再下了。一道淡淡的光线透过大块大块的乌云投射到地面;乌云密布的天空把白茫茫的田野反衬得更加耀眼,田野上时而露出一排披着霜衣的大树,时而露出一座座盖着积雪的茅屋。
在车厢里,借着清晨黯淡的光线,大家相互好奇地打量着。
车厢里面最舒服的位子上,坐着的是大桥街[16]一家葡萄酒批发商行的老板鸟先生夫妇,他们俩正面对面坐着打瞌睡。
鸟先生原是一家商店的伙计,东家做生意破产以后,他盘下了铺子,后来发了财。他专门把劣质酒以低价批给乡下来的零售商,因此在他的朋友和熟人中间,他被看作是一个狡猾的奸商,一个脸上笑嘻嘻、肚子里诡计多端的真正的诺曼底人。
他这种奸商的名声已经家喻户晓了,以致有一天,在省政府的晚会上,一位当地的名人,文笔犀利而细腻的寓言歌谣作家图尔内先生,看到有几位太太有点儿睡意,便提议她们玩“鸟儿飞”[17]的游戏;这个双关妙语顿时从省长的客厅飞到了全城居民家家户户的客厅,使得全省的人都咧开大嘴嘻嘻哈哈地笑了整整一个月。
鸟先生之所以出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喜欢跟人恶作剧,开各种各样善意或恶意的玩笑;所以无论谁只要一提到他,就马上会加上一句:“这只鸟,真是个活宝!”
他身材矮小,却挺着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肚子上面就顶着他那张夹在两片灰白颊须之间的红扑扑的脸。
他的妻子却是个高大、强壮、行事果断的人,她说话嗓门大,一会儿一个主意,掌管着店里的一切事务和财务。鸟先生就用她生气勃勃的活动来活跃店里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