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套装上下册)(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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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天(4)

方才说过,恰泼莱托只跟他们隔着一层板壁,病人的听觉又格外敏锐,所以他们所说的话给他听了去。他把那兄弟俩请到了自己的房中来,这样向他们说道:

“请你们不必担心或是顾虑我会连累你们。方才你们在隔壁房内所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要是事情真是照你们所预测的那样发展下去,那么当然会落到这样的结果。可是我有办法把这局面转变过来。我一生违背着天主行事,不知犯了多少罪孽,要是在临死之前,再犯一次,那也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快去请一个最虔诚、最有德行的神父来——假使天下真有这样一种人。其余一切你全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把事情弄得面面俱到,叫你们感到满意。”

这兄弟俩虽然并不抱着多大希望,但仍然赶到了修道院里去,说是家里有一个伦巴第人快断气了,要请一个圣洁而有学问的神父来行终敷礼[12]。修道院便派了一个十分圣洁、极有学问、精通《圣经》、为全城所敬重的神父跟他们同去。

神父走进病房,在床边坐下,先用好话安慰了病人几句,接着就问他跟最后一次忏悔已隔开多少时候了。恰泼莱托这一辈子从没忏悔过,却回答道:

“圣父,我向来每星期忏悔一次,有时还不止一次呢。可是说真的,自从病了以后,这八天中还不曾忏悔过,我就给病魔害得这么苦!”

神父就说:“孩子,你这样做很好,你应该坚持你这个习惯。既然你经常认罪,也就无须我多听多问了。”

病人说道:“神父,不要那么说,不管我忏悔了多少次,我还是时时渴望把记得起来的一生罪恶——从我落地出生起直到此刻做着忏悔为止,原原本本吐露出来。所以,好神父,请你就把我当作从来没有认过罪一般,详详细细地考问我吧,不要因为我躺在病床上就宽容了我。我宁可牺牲自己肉体的舒适,也不愿我的救主用他那宝贵的鲜血赎回来的灵魂沉沦在深渊中!”

神父听了他的话,大为高兴,认为这就是心地纯洁的证明,着实称道他的虔诚。于是就询问他可曾跟妇女犯了奸淫罪。恰泼莱托叹着气回答道:

“神父,关于这种事,我不好意思向你说真话,怕的是我会犯自负罪。”

神父回说道:“尽管说好了,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不管是在忏悔,还是在旁的场合,你决不会犯罪的。”

“既你这么说,”恰泼莱托答道,“我就照实说了,我还是一个童身呢,就像我初出娘胎时那样清白!”

“啊,愿天主赐福给你!”神父嚷道,“这是难得的品德啊,你自动发愿,保守清白,功德远胜过我们和其余受着戒律束缚的人。”

神父接着又问,他可曾冒着天主的不悦而犯了贪图口腹之罪。

恰泼莱托连声叹着气说:犯过,这种罪他也不知犯了多少次。除了像旁的信徒那样年年遵守着四旬斋[13]的禁食外,他还每星期至少斋戒三天,只吃些面包和清水;可是他喝起水来——尤其是当他祈祷累了,或是在朝圣的路程中走累的时候——却放量大喝,而且还喝得津津有味呢,就跟酒徒在喝酒时一模一样。还有,他好多次真想尝尝妇女们上城去所拌的那种普通的生菜;有时候,吃东西会引起他的快感,对于像他那样修心斋戒的人那实在是不应该的。

“我的孩子,”神父说道,“这些过失也是人情之常,算不上什么的,你也不必过于责备自己的良心。每个人都是这样,不管多么虔诚,在长期斋戒之后进食,在疲乏的当儿喝水,精神也会为之一爽的。”

“啊,神父,”恰泼莱托说,“别拿这些话来安慰我吧,你知道我并非不明白,凡是跟侍奉天主有关的事,都要真心诚意、毫无怨尤地做去,否则就是犯了罪。”

神父听了大为高兴,就回他道:“你有这一片心,我非常高兴,我也不禁要赞美你那纯洁善良的心地。可是告诉我,你有没有犯过贪婪罪呢?——譬如追求不义之财啊,或是占有了你名分以外的财物。”

“神父,”恰泼莱托说,“请不要看我住在高利贷者的家里就怀疑我,我和他们是没有瓜葛的。不,我来这里本是为了想劝告他们,要他们洗心革面,从此不干那重利盘剥的勾当;我相信我原可能做到的,要不是天主来把我召唤去。你还要知道,我的父亲是很有钱的,他老人家故世的时候,遗给我一大笔财产;这笔财产,我一大半倒是拿来施舍给别人。我为了维持自己的生计,也为了可以周济贫苦,做了一点小本生意,想博取一些利润,可我总是把赚来的钱均分为二,一半留给自己需用,一半送给了穷苦无告、信奉天主的人们。蒙天主的恩典,我干得很顺利,业务逐渐地兴旺起来。”

“你这样做好极了,”神父说,“不过你是不是常常容易动怒呢?”

“噢,”恰泼莱托说,“我只能告诉你,那是常有的事!谁能看着人们整天为非作歹,全不把天主的戒律和最后的审判放在心里,而耐得住一腔怒火呢?我一天里有好几次宁可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愿活着眼看青年人追逐虚荣、诅天咒地、发假誓,在酒店里进进出出,却从不跨进教堂一步,他们只知道朝着世俗的路走,不知道追随天主的光明大道。”

“我的孩子,”神父说,“这是正义的愤怒,我不能要你把这事当作罪恶忏悔。不过你有没有逞着一时之忿,杀人、伤人、污蔑了人,或是委屈了人呢?”

“唉,神父,”病人回答道,“看你是个天主的弟子,怎么也会问出这等的话来呢?像你所说的种种罪恶,别说当真做了出来,就是存着一丁点儿想头吧,你难道以为天主还能一直这么容忍着我吗?这些都是盗贼恶汉的行径呀,我一见了这些人,没有哪一次不是对他们说:‘去吧,愿天主来感化你们!’”

“愿天主降福于你!”神父说,“可是告诉我,我的孩子,你有没有做过假见证来陷害人,有没有诋毁过他人?旁人的东西你有没有侵占过?”

“唉,神父,当真的,”恰泼莱托说,“我当真毁谤过人,我从前有一个邻居,往往平白无故地殴打他的妻子,我看不过了,有一次就去告诉她的娘家,说他怎样怎样不好——我真是替那个不幸的妇人难过,他喝醉了酒打起女人来,天知道有多么狠毒。”

于是神父又问:“你说过你是个商人,那么你有没有像一般商人一样使用过欺骗的手段?”

“啊,神父,当真有过这么一回,”恰泼莱托说,“可是我无从知道那吃亏的人是谁了。他赊了我的布去,后来还钱的时候我当场没数,就扔进了钱箱,隔了一个月,我拿出来一数,发觉多了四文钱。我就把这钱另外放开,好归还原主,可是等了他一年还不见他来,我这才把这四文钱舍施给了穷人。”

“这是件小事,”神父说,“你处理得也很妥当。”

于是他再提出了一些其他的问题,恰泼莱托又像方才那样一一作了回答。最后,神父正想替他行赦罪礼的时候,他大声嚷道:

“神父,我还有一件罪恶不曾向你忏悔呢。”

神父忙问他是什么事,他就说:“我记得有一个礼拜六做过午祷之后,我叫女仆打扫屋子,我应该尊重我主的‘圣安息日’[14],而我却没有遵守!”

“喔,我的孩子,”神父说,“那也是一件小事。”

“不,”恰泼莱托说,“你别那么讲:这是一件小事,圣安息日是我主复活的节日,应当受到多大的崇敬啊。”

神父又问道:“那么还有别的罪过没有?”

“唉,神父,”恰泼莱托回答道,“有一次,我自个儿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竟在天主的教堂里随口吐了口水。”

那神父微笑说道:“这种事你不必放在心里,我的孩子;我们做修士的也天天在那里吐口水呢。”

“那你们就大大地不应该了,”他回答道,“旁的一切还在其次,天主的圣殿却是献祭的场所,理应保持十分洁净才是呀。”

总之,他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事;后来他却开始呻吟起来,末了又索性放声大哭了——只要他高兴,他是能够把悲伤绝望的神情摹仿得惟妙惟肖的。神父慌忙问道:“孩子,为什么这样伤心?”

“唉,神父,”恰泼莱托回答说,“我还有件罪恶一直隐瞒着没说出来哪,我没有勇气说,因为我惭愧极了,我只要一想起这回事来,就哭得像你所看到的那样子;照我看来,天主是永远也不会宽恕我这件罪恶了!”

神父就说:“别哭吧,我的孩子,话不是这样说的。哪怕世间一切的罪恶,甚至是直到世界末日,人类所要犯的一切罪恶完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只要他果真能痛改前非,像我所看到你的这副光景,那么天主的仁爱和恩德是无边无涯的,只要罪人供认了,天主便会赦免他。所以你尽管放心向我说吧。”

恰泼莱托还是哭个不停,他一边哭一边说:“唉,我的神父,我罪孽深重,除非你帮助我,你的祷告感动了天主,我是怎么也不敢存着被赦免的希望了。”

神父就说道:“只管说吧,我答应一定为你祷告。”

恰泼莱托仍然哭着,只是不肯说,那神父劝了半天,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神父,你既然答应为我祷告,我就说出来吧。你要知道,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咒骂过自己的亲娘呢。”说完,他又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孩子,”神父说,“你把这看成是这么一件重大的罪恶吗?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都在诅咒天主;可是亵渎天主的人只要一旦忏悔,主就会宽赦他们。你只犯了这么一点点罪过,就以为永远得不到主的赦免了吗?别哭啦,宽心吧,听我说,你能够这么痛切地悔过,像我现在看到你的这一副光景,那就是你跟人一起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也一定能够受到主的赦免的。”

“唉,我的神父,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恰泼莱托回答说,“我的亲娘十月怀胎才把我生下来,千百次抚抱才把我拉扯大了,我竟然诅咒她,这真是罪大恶极呀,要是你不替我在天主面前祷告,我就永远得不到赦免了!”

神父看见恰泼莱托再没什么忏悔了,就给他行了赦罪礼,为他祝了福,只道他说的句句都是真话,把他看成了世间最虔敬的人。这些话都出自一个临终的人的口里,说得又那么恳切,谁听了能不相信呢?仪式举行之后,神父又说:

“恰泼莱托先生,凭着天主的帮助,你的病不久就要好了,但是如果天主的意旨要把你那圣洁、善良的灵魂召唤到他跟前,你可愿意让你的遗体安葬在我们的修道院中?”

“当然十分愿意,神父,”恰泼莱托回答说,“我不愿意葬在别的场所,因为你答应了替我向天主祷告;再说,我对于你们的教派怀着特别的崇敬。所以我求你回去之后,就把你们每天早晨供奉在圣坛上的我主的‘真身’[15]送到我这里来;因为我虽然不配有这光荣,可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许,领受圣餐,此后就行‘终敷礼’,这样,我活着的时候虽然是个罪徒,死的时候至少也可以像个天主教徒了。”

那善良的神父听了非常高兴,说是他那些话讲得非常好,并且答应立即给他把圣餐送来。他去了一会之后,圣餐果然送来了。

再说那兄弟俩,他们把神父请了来,可是总不放心,害怕恰泼莱托会有意作弄他们,所以躲在另一间屋子里,隔着一层板壁偷听着,恰泼莱托向神父所说的那些话,他们句句听了去。有好几次,他们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他们私下谈道:

“这个人可真了不起,衰老也罢、疾病也罢,都奈何不了他,他也不管死亡就在眼前、再过一会儿就要站到天主的座前去受审判了,却还是施出他那奸刁的伎俩,临死都不改!”可是既然他凭着弥天大谎,能够葬在教堂里,他们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恰泼莱托随即受了圣礼,病况越来越严重了,又受了终敷礼;就在他深深忏悔的当天,晚祷过后,断气了。那兄弟俩就拿着恰泼莱托的钱,替他郑重铺排丧事,同时打发人到修道院去请修士到来,按照习俗,为死者举行夜祷,又请他们第二天早晨主持殡仪,料理一切事宜。

那听取他忏悔的神父得了报丧的通知后,便来到院长跟前,打钟召集了全体修士,告诉他们死者是一个多么圣洁的正人君子——你只要听听他的忏悔就可以知道了。他希望天主将通过他而显示许多奇迹;所以劝告大家应当怀着最大的尊敬和虔诚去把他的遗体迎来。院长和众修士给他这么一说,都非常相信,一致同意了他的建议。

那天晚上,他们全体来到停放恰泼莱托的遗骸的地方,为他举行了庄严盛大的夜祷。第二天早晨,个个都穿戴起法帽法袍,手拿《圣经》,胸前挂着十字架,沿途唱着圣歌,用最隆重的仪式去迎接他的遗体。这件事哄动了全城,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紧跟在他们后面走。等灵柩抬进教堂,那听取死者忏悔的有道的神父便登上法坛,宣扬恰泼莱托的一生奇迹,把他的斋戒、童贞、清白和圣洁等等都讲到了,在这种种善行之中,他尤其提到那好人怎样痛哭流涕,向他忏悔他自以为是最深重的罪孽,他好不容易才叫那圣洁的人相信天主会赦免他的罪过。说到这里,他就斥责坛下的听众道:

“可是你们,主所不容的人,连脚下绊着根草,都要亵渎天主、圣母和天上的诸圣!”[16]

此外,他还把他的忠诚和圣洁宣扬了一番。总之,听众相信了他这番话,大受感动,仪式一完,就拥上前来,争先恐后地亲吻死者的手和脚,把他的衣服扯个粉碎,连背部都露了出来;只要抢得那么一小片碎布,就觉得有了洪福。结果只得把他的尸体终日停放在那儿,好让大家都可以瞻仰他的遗容;到了晚上,才庄重地把他放入了小教堂里的一个大理石冢内。第二天,人们络绎不绝地赶来,手执蜡烛,向他祈祷许愿;以后来还愿,就在他的神龛前挂了许多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