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五天(7)
他们听见执刑吏押着彼得闹闹嚷嚷走过此地,就走到窗口去看。只见彼得上半身给剥得精光,双手反绑在背后。三位使节中间有位年高德劭的老先生,名叫芬尼奥,看见彼得胸口上有一颗娘胎里带来的大朱砂痣,当地女人们都管它叫“玫瑰痣”。芬尼奥看见这颗痣,就想起了十五年前自己的一个儿子在拉齐斯坦海岸被海盗劫去,至今一无消息。他看看这个被鞭打的囚犯的年纪,心想,如果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也有这般年纪了。再看看他胸口的胎痣,不禁怀疑,那人莫不是自己的儿子吗?继而又想,如果他真是他的儿子,那一定还记得他自己的名字和他父亲的名字,还懂得亚美尼亚的语言。所以,当那人走近的时候,他就喊道:
“喂,台奥多罗!”
彼得听见这一声喊,连忙抬起头来。芬尼奥又用亚美尼亚话说道:
“你是哪一国人?你是谁家的子弟?”
押解囚犯的差人为了尊重这位贵人,立即停下步来。于是彼得回答道:
“我是亚美尼亚人,我的父亲名叫芬尼奥。我是从小被人家拐卖到这儿来的。”
芬尼奥听了这话,知道他就是自己当年失落的那个儿子,于是就跟同伴们一起走下楼来,当着差役人等,跑上前去和他的儿子抱头痛哭一顿,接着又把自己身上披的一件最华丽的绸大氅披在他身上,请求监刑官暂且把这个囚犯交给他,等待上面命令下来,再把他带回,队长一口答应了。
彼得的案子,本来已闹得满城风雨,所以他的罪名芬尼奥也已明白,他立即和他的同伴以及随从人等,去到总督居拉多那里,对他说道:
“先生,那个被当作奴隶、判处了死刑的人,其实是个自由人,而且是我的亲生儿子。听说他破坏了一位闺女的贞操,现在他准备正式娶她为妻,所以我请求你暂缓执行,让我了解女方是不是肯嫁给他,如果她肯嫁,那么请你按照法律把他开释吧。”
居拉多先生听说那个被处死刑的犯人就是芬尼奥的儿子,不禁大惊失色;他承认芬尼奥说的都是事实,又深怪自己不该铸成这个大错,表示过意不去,立即命令把彼得送回家去,一面又把阿麦利哥请来,将这一切情形都告诉了他。阿麦利哥只道自己的女儿和外孙都已死了,万分悲痛,后悔自己不该下此毒手,否则维奥兰蒂还活在世上,万事都能够圆满收场。他就派了个使者赶到他女儿那里去,万一他的命令还没有执行,那就收回成命。使者赶到那里,只见阿麦利哥先前派去杀害小姐的那个佣人已经把毒药和剑放在姑娘面前,但姑娘一挨再挨,不肯选择,最后被他大声申斥,迫不得已,正要拿起一样致命的东西,这时使者恰巧赶来,救了她的命。那个佣人听得主子的命令,只得住手,赶回去把情形回报了阿麦利哥。阿麦利哥一听大喜,连忙赶到芬尼奥那里,说尽好话,几乎快要流下泪来,向芬尼奥道歉,请求他原谅。又说,如果台奥多罗愿意娶他女儿为妻,他非常乐意把她许配于他。芬尼奥听完了他道歉的话,欢喜不尽,回答他道:
“我认为我的儿子应该娶你的小姐;如果他不愿意,就按照原来的判决执行。”
两人就此一言为定,然后一块儿去看台奥多罗。台奥多罗这时虽然因为见到了亲生父亲而颇为高兴,可还在担心着自己难免一死。他们便把这事情和他说了,问他同意不同意。他听说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娶维奥兰蒂为妻,简直高兴得好像一下子从地狱升到了天堂。他立即回答道,只要二位老人家愿意,那就等于赐给了他天大的恩惠。
于是他们又派人去看那个姑娘,问她心意如何。她正在那里提心吊胆地等死,成了天下最苦命的女人,乍听得自己和台奥多罗福从天降,一时竟不敢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过了好久,心里才稍许感到快慰,回答道:假使她能称心如愿,她觉得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嫁给台奥多罗了,但是这件事她也应当顺从她父亲的心意。
这样几方面都已经说好,一对有情人就此结为眷属。婚礼喜筵自然极尽豪华,合城人士皆大欢喜。年青的姑娘高兴极了,从此光明正大地哺育着孩子,不久就出落得比以前益发美丽。等到她分娩满月,能够下床,这时她公公也快要离开罗马回故乡去了,她就向他请安,尽她做媳妇的一份礼。公公见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媳妇,心里好不欢喜,便又大摆喜筵,庆祝他们的婚礼,从此以后一直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过了几天,芬尼奥就带了他的儿子、媳妇和小孙儿回到故乡拉齐斯坦去。一对年青夫妇就此和睦幸福地度过一生。
【故事第八】
纳达乔怀着失恋的痛苦,隐居林中;在那里看见一个骑士带着两头恶狗,追杀一个少女——原来那少女生前心硬如铁,死后才遭到这般恶报。于是他请亲友们陪着他那无情的姑娘到林子里来吃饭,让她看到这一幕幽灵现形的惨象,她受了感化,嫁给了纳达乔。
劳丽达讲完故事之后,菲罗美娜遵照女王的吩咐,开始说道:
亲爱的姐姐们,人家都赞美我们最富于同情心,那么反过来说,要是我们怀了一颗冷酷的心,就理该受到天主的严厉惩罚。为了让你们认识到这一点,好把残忍从自己心坎中铲除个干净,我要在这里讲一个先苦后甜的故事给大家听。
拉韦纳是罗马纳的一个古城,从前有过许多贵族和缙绅,其中有个有钱人家的子弟,名叫纳达乔·奥纳蒂,还没娶亲,父亲和叔父相继逝世,遗下财产全归他继承,所以成了豪富。大凡富家子弟即使还没有太太,也得有个情人,所以他爱上了巴奥罗·特拉维沙利家的小姐,希望凭着他那些礼物,和当时的一套求爱的方式,可以赢得她的好感。可是特拉维沙利家是个大族,比他门第高多了,也许就因为她这高贵的身份,也许更因为她那罕有的美貌,所以不管他怎样追求,有多么热烈、多么真诚,却不但不曾博得她的好感,反而叫她讨厌。她厌恶他,甚至凡是他所爱好的,她都感到厌恶。这位小姐就那么矜持和冷酷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屡次无情的打击真叫纳达乔受不了;有时候他伤心到极点,真想自杀;只是他觉得下不了这毒手。他又几次三番想把她抛开了吧,她厌恶他,他为什么不同样恨她呢?但是这也还是做不到。而且希望越渺茫、他的爱情仿佛越热烈。这个后生就这么狂热求爱,同时为了求爱,毫无顾惜地挥霍着自己的财富。
他的亲友们觉得他这么下去,无异是在摧残自己,一份家产也都要耗尽了,所以一再劝他不如暂时离开拉韦纳,到别的地方去住一阵,那么他就可以冷下这片痴心,也不致挥金如土了。谁知他总是一笑置之,把亲友的好话当作了耳边风;直到后来,拗不过他们的苦劝,才算是勉强答应了。他郑重其事地打点行装,仿佛要出国远行,到法国、西班牙去似的。准备妥当之后,他骑上马,带了好多朋友,离开拉韦纳才十来里路,来到契阿西地方,就搭下篷帐,告诉同来的人说,他打算在这里住下来,叫他们回到拉韦纳去。
他住在那儿,依然像往日那样过着很阔绰的生活,今天请这班朋友来喝酒,明天邀那批朋友聚餐,真是好不热闹。到了五月初,有一天天气很好,他又想起了他那无情的冤家,就吩咐仆从全都退去,由他一个人独自去沉思默想,他昏昏闷闷,一步一步走去,最后不觉来到一座松林里。
这时候早已过了白昼第五个时辰,他进入林中已有一二里路,还是信步走去,把吃晚饭等等全都忘了。正在这当儿,忽然听得一阵女人的尖厉凄惨的呼喊声,叫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才发觉自己正在松林之中,不觉怔了一怔。他往前一看,更吃惊了,只见在荒草乱树中窜出一个容貌姣好、却是披头散发的姑娘来。她赤身露体、皮肉都给荆棘拉破了,也顾不得痛楚,只是没命地奔逃,一面逃,一面哭喊着救命。又有两头巨大的恶狗,张开血口,在她后面紧追不舍,狠命把她撕咬。在那两头恶狗后面,又有一个穿戴着黑胄黑甲的骑士,手执长剑、满脸怒容,骑着一头乌黑骏马,疾驰而来,一面痛骂那姑娘,口口声声要取她的性命。
这可怖的情景顿时叫他万分惊骇,后来他起了恻隐之心,激发起一股勇气来,想要搭救她,可是手无寸铁,如何是好?一转念之间,他就跑向树边,猛力折下一条树枝,握在手里当作棍棒,然后奔过去准备跟那恶狗和骑士厮拼一场。
可是那骑士老远就向他大声喊叫:“纳达乔,你不用管闲事!这个贱女人罪有应得,由我和我的猎狗来处置她吧!”
他正这么说着,那两头恶狗已从两边扑到那姑娘身上,咬住了她的腰肢,不容她再往前逃一步。骑士接着赶到,从马上跳了下来。纳达乔奔上前去,说道:
“我认不得你是谁,你倒一眼就认出了我;可是我要对你说,像你这样披着全副甲胄的骑士追杀一个赤身露体的姑娘,把她当作野兽一般,放出猎狗来咬她,这实在是最可耻的行为。我一定要尽力保护她。”
“纳达乔,”那骑士回答他道,“我和你是同乡,我名叫纪多·阿那塔纪。在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爱上了这个女人,比你爱特拉维沙利家的女儿还狂热,可是这个冷酷无情的女人连理都不理我一下;我一时绝望,就拿着此刻执在我手中的长剑自杀了,因此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那个狠心的女人看见我自杀,竟拍手称快,可是未隔多久,她自己也死了;直到临死她都没有忏悔,并不认为她犯了罪孽,反觉得自己做得对、做得好。她生前既然这么残忍,拿折磨我来叫自己开心,所以死后也一样给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进地狱,就和我一同受到了判决。她要在我面前奔逃;我呢,我生前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宝贵,就要在后面追她,把我百般追求的情人当作死敌般追逐着。等把她捉住之后,我就要用那刺杀我自己的利剑杀死她,剖开她的胸膛,把她那颗又冷又硬、柔爱和怜惜休想进得去的心脏挖出来,连同她的五脏六腑一古脑儿投给两只猎狗去吃。
“可是,这也是天主的判决和意旨:她刚给剖了肚、挖了心,一会儿又像一个好好的人似的,从地上跳起身来,重又仓皇奔逃,我和这两头狗又重新把她追赶。在每星期的第五天里,在这个时辰,她逃到这里,就给我捉住了,遭受杀戮的痛苦。这,等一会你就可以看见了。不要以为在其余的日子里我俩就相安无事;不,我是在别的地方追赶她——她生前在什么地方憎恨过我,折磨过我,我就一处处都要把她追赶到。这样,情人变成了冤家,她从前折磨我多少月份,我现在就要追赶她多少个年头,不到判定的那一天,决不能和她了结。所以请你别来阻拦吧——你也阻拦不了,让我执行天主的公正的旨意吧。”
纳达乔听了这番话,吓得毛发直竖、浑身打颤,不由得倒退几步,眼睁睁看着那姑娘究竟要遭受怎样的报应。那骑士把话说完,面色陡变,举起长剑,像疯狗一般向她冲去,她给恶狗两边咬住,再也挣脱不了,就跪倒下来尖声求饶。他使出全身气力,照准她胸膛刺去,剑锋直从她的胸膛穿透到背后。那姑娘吃了这一剑,顿时倒地,却不曾就死,还在那里挣扎惨号。那骑士又蹲下来,抽出一把匕首,剖开她的胸膛,把她的心肝肺脏一齐挖出来,扔给那两头饿鬼般的恶狗吃,那满地狼藉的血肉,顿时给它们吞吃个一干二净。
不消一会儿工夫,那姑娘又霍地跳了起来,好像不曾受过一点儿损伤似的,仓皇向海边逃去了。那两头恶狗就跟踪追去,一路追、一路咬她撕她。那骑士拿起长剑,重又骑上骏马,像先前一样地在后追赶;[6]不一会儿,他们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纳达乔在林子里看到了这一幕惨剧,又是害怕,又是感伤,迷惘了好一阵;过后他记起那骑士说过,他们每星期五都要在林子里出现,这事或许对他大有用处;于是在那个地点作了个记号就回去了。第二天,他邀请了许多亲友来,向他们说道:
“承蒙诸位关切,常常劝我不要再为我那个冤家痴心了,别再那样耗费自己的财产;现在我愿意听从你们的好意;不过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在下星期五、我安排好宴席,你们务必把特拉维沙利家的老爷、太太和小姐,以及他家的女眷们都请了来;你们欢喜请哪一位女友一起来吃饭,也随意邀请好了。我为什么要请这一次客,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了。”
他们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就回到拉韦纳。到了那天,果然把他所指定的宾客都邀请来了。虽然特拉维沙利家的小姐不很愿意,但究竟也把她勉强请来了。纳达乔已安排好丰盛的筵席,就铺设在松林里,也就是七天前他看到那狠心的姑娘遭到杀戮的地点附近。宾客就席的时候,他又故意使他意中人的座位正好面对着出事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