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套装上下册)(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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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3)

“我也不知道是哪位。我不知道,不清楚。我上当了,是别人说的。我听到了,知道是谁说的吗?就是这位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刚才他还为狄德罗发火来着,这件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这件事,我向来不跟您说话,根本不交谈。”

“不错,您没有对我讲过;但您是当着一群人讲的,我就在这群人中间,那是大前年的事。我之所以旧事重提,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因为您讲的这个滑稽的故事动摇了我的信仰。这一点您并不知道,并不了解,可我回到家中信仰发生了动摇,而且从那以后便每况愈下。是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由于您的缘故,一个人堕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可不是狄德罗!”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激昂慷慨地越说越来劲儿,其实人人都十分清楚,他又在演戏。但米乌索夫到底还是被刺着了,刺得很痛。

“一派胡言,全是胡言乱语,”他嘟哝道。“也许我在某个时候确实说过……只是没有对您说过。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在巴黎听一个法国人说,那是我国教堂里晨祷时从《圣徒言行录》中向教徒宣读的……这位法国人很有学问,他专门研究过俄国的统计资料……在俄国住过很长时间……。我自己没读过《圣徒言行录》……也不会去读……。人们在餐桌上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当时我们正在进餐……”

“是啊,当时您在用餐,可我却失去了信仰!”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还在挑逗。

“您的信仰与我什么相干!”米乌索夫本想大喝一声,但在倏忽之间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轻蔑地说:“您真是碰到什么就把什么弄脏。”

长老突然离座起身。

“请原谅,我要暂时离开诸位几分钟,”他向所有的客人说,“有人在你们之前就已经来了,一直在那里等我。至于您,还是不要说谎吧,”临了还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补上一句,说时脸上的神情倒是挺高兴的。

他从修室里走出来,阿辽沙和另一名见习修士赶紧跟上,以便搀扶他下台阶。阿辽沙紧张得简直气也喘不过来,他庆幸能够离开,但也庆幸长老非但没有见怪,而且还显得挺高兴的样子。长老向回廊走去,准备为在那儿等他的人们祝福。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还是在门口把他叫住了。

“最最有福的人哪!”他声情激越地喊道。“请允许我再一次吻您的手!不,跟您还是可以谈谈的,可以相处的!您以为我总是这样说谎和扮演小丑的吗?实话对您说吧,刚才我一直在演戏,那是故意试试您。我一直在对您进行试探:能不能跟您相处?以您的尊严是否容得下我的谦卑?现在我要给您颁发及格证书:跟您是可以相处的!从现在开始我要保持沉默,一直不开口。我回去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轮到您说了,这儿留下的人中间您是唱主角的……可以唱十分钟。”

三 信女

台阶下面靠围墙外侧搭建的回廊旁边,麇集着约莫二十个信徒,全是女的,大都属劳苦百姓。她们被告知,说长老终于要来了,所以她们聚集在廊边等候。女地主霍赫拉科娃母女俩也走到回廊上,她们也来求见长老,不过是在专门招待有身份的女宾的房间里等候。母亲霍赫拉科娃太太是位富有的女士,衣着总是高雅有致,还相当年轻,相貌很不俗,有几分憔悴,一双很有生气的眼睛几乎是全黑的。她顶多不过三十三岁,却已经寡居五年。她那十四岁的女儿下肢瘫痪。可怜的少女已经半年不能走路,由别人用一辆长长的躺式轮椅推行代步。姑娘有一张俊俏的脸蛋,只是因病而略显得消瘦,但很精神。她那双睫毛很长的深色大眼睛闪耀着调皮的神情。母亲从春天起就打算带她到国外去,但夏季因处理田产庄园的事务耽搁了时日。她们在我们的小城逗留都快一个星期了,主要是办事,不是进香,但三天前已经拜谒过长老。现在她们忽然又来了,虽然明知长老几乎已不能接见任何人,可是这母女俩苦苦恳求给予她们再次“一睹神医风采的荣幸”。

在等候长老出来时,母亲坐在女儿轮椅旁的一把椅子上,与她相距两步站着非本地修道院的一名老修士,来自遥远的北方一座鲜为人知的修道院。他也想得到长老的祝福。

但是,长老在回廊上刚一露面,首先就直接走到平民那里。人群挤向连接低矮的回廊与平地的三级台阶。长老站在上面一级台阶上,套上圣带,开始为向他这边挤过来的妇女们祝福。有人拉住一个“鬼号婆娘”的两只手把她拖到长老跟前。她一见长老,就突然打起嗝来,同时发出莫名其妙的尖叫,全身扭曲哆嗦,好像在发临产时的抽风病。长老把圣带按在她头上,为她念了一段简短的祈祷文,病人马上停止号叫,安生了。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怎样,但我幼年时经常在乡下和修道院里看见、听到这些狂号乱叫的女人。别人把她们拉去做礼拜,她们不是尖叫,便是像狗一样狂吠,声震整个教堂;可是当圣餐给端了出来,别人把她们拉过去领圣餐时,“魔鬼附身”会立刻停止,病人照例能安生若干时间。我小时候对这种现象感到非常震惊和诧异。但当时我听某些地主说,特别是听城里的老师对我的疑问回答说,这都是假装的,为的是可以不干活,并且说采取必要的严厉手段肯定能根治这种现象。他们还援引种种趣闻轶事作为自己观点的佐证。但后来我很惊讶地从一些医学专家那儿了解到,根本不存在任何做假的问题,这是一种可怕的妇女病,好像多见于我们俄国,它表明我国农村妇女的命运是多么悲惨。这种病的起因是: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用土法熬过难产,产后又过早地干重活;此外,对于无处宣泄的悲苦、丈夫的殴打等等,也有些妇女始终不能像大多数同命人那样逆来顺受。可是大叫大闹、撒泼打滚的女人只要给带到圣餐前便霍然而愈——对这种奇怪的现象,过去人家总是向我解释说那是假装的,更有人简直把它说成是“教权派”在故弄玄虚;其实,这种现象的发生很可能也是十分自然的。把患者拖去领圣餐的其他女人,更主要的是患者本人,如同相信颠扑不破的真理一般完全相信:只要患者被带到圣餐前按下头去凑近圣餐,附在患者身上作祟的魔鬼一定受不了。正因为如此,对于一个神经质的、当然也是属于病态心理的女人来说,在圣餐前被按倒的一刹那,她的全身机制必然受到震撼,这种震撼是由期待显圣除病的奇迹以及绝对相信奇迹会出现的心理引起的。于是奇迹出现了,虽然只管用一会儿工夫。

此刻的情形正是这样。长老刚把圣带盖在患者头上,奇迹就出现了。

许多挤在他跟前的妇女在这霎时间的效果影响下,因感动和欣喜而热泪纷纷;另一些女人争先恐后地拥上前去,哪怕吻一下他的衣服边沿也是好的;还有一些则像唱歌似的哭喊着。

长老为她们一一祝福,跟某些人还交谈几句。那个“鬼号婆娘”他认识,她是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给带来的,离修道院不过六里(约六点四公里)[12]地,以前也曾来过。

“这一位可是远道而来的!”他指着一个还完全算不上年老、却干瘪得只剩皮包骨的女人说。那女人的脸不是一般的晒黑,而是彻底变黑,她跪倒在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长老。她的眼睛里有一股狂乱的邪气。

“老远来的,老爷子,老远来的,离这儿有三百里(约三百公里)地。老远哪,神父,老远哪!”那女人拉长声调说,脑袋不紧不慢地左右摇晃,手掌托着一边腮帮子。她说话像是在哭亲人。

老百姓的悲痛有长期积在心中默默忍受的;它深沉内向,无声无息。但也有向外宣泄的悲痛;它会以眼泪的形式迸发出来,从那一刻起便转为连带哀诉的号哭。这种悲痛尤其多见于女人。但它并不比无言的悲伤好受些。号哭只能痛快于一时,其代价则是进一步刺激和撕裂心中的创伤。这样的悲痛甚至不愿别人给予安慰,它自知无法解脱,索性以痛攻痛。号哭只是一种不断刺激创伤的需要。

“想必是在城里做营生吧?”长老继续垂问,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女人。

“我们是城里人,神父,城里人;论出身是农民,可是住在城里。我是专为瞅您来的,神父。我们听人家说您来着,神父,说您来着。我的儿子没养大就死了,我把他埋了以后,便出门烧香求神。我去过三座修道院,那儿都指点我说:娜斯塔秀什卡,上这儿来吧,就是说,让我来找您,亲爱的,来找您。我就来了,昨天做了站立礼拜,今天瞅您来啦。”

“你为什么哭?”

“心疼儿子啊,老爷子,他都快三岁了,只差三个月就满三岁了。我为儿子伤心,神父,为儿子。那是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我跟尼基图什卡有过四个孩子,可我们家留不住孩子,好人哪,留不住哇。头仨我埋了,倒也不怎么心疼他们,可这最后一个我埋了以后老是忘不了。他就像站在我前面似的,总不走开。把我的心都熬干了。我瞅着他的小睡衣、小衬衫、小靴子,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把他留下的东西一件件全都摆出来,瞅着瞅着,就哭起来了。我对我的丈夫尼基图什卡说:当家的,你让我出去烧烧香、求求上帝吧。他是个马车夫,我们不穷,神父,不穷,我们赶自己的马车载客,马是自己的,车也是自己的。可如今我们还要它干吗?我不在家,我的尼基图什卡就整天喝酒。我知道他一定会的,过去也是这样:我只要一转身,他就管不住自己。而如今我压根儿不去想他。我离家已经两个多月。我把他忘了,我什么都忘了,也不想记起来;往后我跟他还有什么奔头?我跟他算是完了,我所有的亲人都完了。如今我也不想瞅瞅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产,反正我是什么也瞅不见的了!”

“听着,大嫂,”长老说,“古时候有位大圣人,一天在寺院里看见一个像你这样做母亲的在哭,因为她唯一的小孩也被上帝召去了。大圣人对她说:‘莫非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在上帝的宝座前面胆儿有多大?天国里甚至没有谁比他们的胆儿更大的。他们对上帝说:“主啊,你把生命赐给了我们,可是我们刚睁眼看到生命,你又把它从我们身上拿回去了。”他们就是不怕,硬是向主请求,于是上帝立刻赐给他们天使头衔。所以,’大圣人说,‘你做母亲的该高兴才是,不要哭泣,你的孩子此刻也在上帝身边位列天使。’古时候圣人对失去孩子而哭泣的母亲就是这么说的。他是一位大圣人,决不会对她说假话。所以,你也要明白,大嫂,你的孩子此刻一定也在上帝的宝座前,又高兴又快活,并且在为你向上帝祈祷。所以我劝你也要这样:在哭泣的同时应当高兴。”

那女人手托腮颊,低首垂目听长老说完。她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尼基图什卡也是这样安慰我的,跟您的话一个样。他说:‘你这个糊涂娘们,你哭什么呀?咱们的儿子这会儿定然在上帝身边跟天使们一起唱诗呢。’他对我是这么说,可我瞅见他自己也在哭,跟我一样在哭。我说:‘我知道,尼基图什卡,除了在上帝身边,他还能在哪儿?只不过眼下这儿没有他,尼基图什卡,他不跟咱们在一起,不再像以前那样坐在咱们身旁!’但愿能让我再瞅他一回,哪怕只瞅那么一眼,我不向他走过去,不吭一声,我躲在角落里,只要瞅那么一小会儿,听一听他的声音,以前他在院子里玩儿,会自己走到家门口,扯起他的小嗓门儿叫唤:‘妈妈,你在哪儿?’但愿能让我再听他在屋子里走一回,只要再听一回他的脚步声,笃,笃!我记得他时常冲我跑过来,一边嚷一边笑,不知有多少回!我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可是他没了,老爷子,没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这是他的小腰带,可是他——没了,我再也见不着他,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她从怀里抽出儿子的镶金银丝绦的小腰带,才对它一看,马上抽噎着哆嗦起来,并用手遮住眼睛,可是眼泪却如泉水一下子从她的指缝中往外迸涌。

“这就像《圣经》上记载的,”长老说,“古代的‘拉结哭她的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13]你们做母亲的在世上注定就是这样的命。不必寻找安慰,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还是不要寻找安慰,哭吧,只是每当你哭的时候,一定得想起你的儿子是上帝的天使中的一个,他正从天上向你遥望并且看见了你,瞧着你的眼泪很是高兴,还让上帝看你流泪。你这种伟大的母亲的哭泣还会持续很久,但最终将化为心平气和的喜悦,你的眼泪将不再是苦的,而只是慈祥和蔼的热泪,能拯救心灵免于罪过并且得到净化。至于你的孩子,我要为他做安魂祈祷。他叫什么名字?”

“叫阿列克塞,老爷子。”

“名字很可爱。是依圣徒阿列克塞取的吧?”

“对,老爷子,对,正是依圣徒阿列克塞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