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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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娜娜还在睡觉。她住在奥斯曼大街一幢新大楼的三层楼上。房东把大楼租给一些单身女子,让她们住进新屋。莫斯科的一位富商来巴黎过冬,把娜娜安置在这里,并预付了半年的房租。这个套间她一个人住,显得过大,所以家具一直没有配齐,里面的陈设虽华丽但不顺眼,金色的蜗形脚桌子和椅子同桃花心木独脚小圆桌和模仿佛罗伦萨青铜制品的锌制枝形大烛台这些旧货放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这使人感到她过早地被第一位稳重的先生所抛弃,又落到一些不正派的情人手里,真是开头不顺,没有马到成功,告贷无门,还会被人扫地出门。

娜娜俯卧着睡觉,赤裸的双臂抱着枕头,并把因沉睡而发白的脸埋在枕头里面。只有卧室和梳洗室由街区的一个工人糊过墙纸。微弱的光线从一个窗帘下面进入,使人能看到红木家具、墙饰和坐具,坐具上饰有灰底大蓝花的嵌金银线锦缎。但是,在这沉睡的潮湿房间里,娜娜突然醒了,仿佛感到自己身边已空无一人。她看了看放在她枕头旁边的另一个枕头,在镂空花边中间留有头部枕过、仍有余温的凹陷。她用手摸到床头边的电铃开关,按了一下。

“他走了?”她对进来的女仆问道。

“是的,太太,保罗先生走了,还不到十分钟……他见太太疲倦,不想叫醒太太。但他叫我告诉太太,他明天再来。”

女仆左蔼一面说一面把百叶窗打开。阳光射了进来。左蔼头发深棕色,中间分开,紧贴在两鬓,一张长脸,如狗一般,苍白并带有长条疤痕,鼻子扁平,嘴唇肥厚,黑眼珠转个不停。

“明天,明天,”娜娜还没有完全醒来,就这样重复道,“明天是他来的日子?”

“是的,太太,保罗先生总是在星期三来的。”

“哦!不,我想起来了!”少妇坐起来叫道。“一切都变了。我本想今天早上告诉他……他来会碰到黑鬼。我们会有麻烦!”

“太太没有对我说过,我不知道。”左蔼低声说道。“太太见面的日期有变化,最好跟我说一声,让我知道……那么,老守财奴不再是星期二来了?”

她们这样说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用黑鬼和老守财奴来称呼两个嫖客:一个是圣德尼区的商人,生性节俭,另一个是瓦拉几亚[1]人,自称伯爵,总是不按时付钱,而且钱的来路不明。达格内把来的时间安排在老守财奴来的第二天,因为商人必须在上午八点回到店里,所以年轻人可以躲在左蔼的厨房里看着他离去,然后取而代之,钻到热被窝里,一直呆到十点,再去办自己的事。娜娜和他觉得这样安排很好。

“算了!”她说道,“今天下午,我给他写信……要是他没有收到我的信,明天您就别让他进来。”

这时,左蔼慢慢地在房间里走着。她在说昨天演出的巨大成功。太太显示了出色的演技,唱得又这么棒!啊!太太现在可以不用担心了!

娜娜把胳膊肘支在枕头上,只是点点头表示回答。她的长睡衣已滑落下来,头发散开,乱蓬蓬地披在肩上。

“也许是,”她沉思着低语道,“但现在的事怎么办?今天我会有各种麻烦的事情……喂,今天早上,门房是否又上来了?”

于是,她们俩谈起了正经事。她欠了三个季度的房租,房东说要扣押她的财产。另外,还有一大批债主,其中有一个马车出租商,一个洗衣女,一个裁缝,一个煤炭商等,他们每天来讨债,坐在候见室的软垫长椅上不走,煤炭商特别凶,在楼梯上就大声叫喊。但是,娜娜最心烦的是她的小路易,这孩子是她在十六岁时生的,她把孩子寄养在奶妈家里,奶妈住在朗布依埃[2]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奶妈要她付三百法郎,才肯把小路易交还给她。最近一次去看孩子之后,娜娜动了母爱之心,却又无法实现一直在脑中萦绕的计划,即把钱付给奶妈,把孩子寄放到她那住在巴蒂尼奥尔[3]的姑妈勒拉太太[4]的家里,这样她就可以随时去看望孩子。

说到这里,女仆暗示太太,说她应该把自己的困难告诉老守财奴。

“唉!我什么都告诉他了。”娜娜叫道。“他对我回答说,他要支付到期的巨额票据。他每月给我的钱不超过一千法郎……黑鬼现在身无分文,我觉得他是赌输了钱……至于那个可怜的咪咪,他非常需要别人借钱给他,股票下跌使他一贫如洗,连送给我的花也买不起了。”

她说的是达格内。她刚醒来,十分放松,对左蔼无话不说。左蔼对这种知心话习以为常,听时既同情又恭敬。既然太太把自己的事告诉她,她也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首先,她十分喜欢太太,并为此离开了布朗施太太,而布朗施太太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回去!工作有的是,知道她的人家相当多,但即使太太手头拮据,她也要留在太太身边,因为她相信太太有前途。她最后明确说出自己的建议。人在年轻时会做蠢事。但这一次应该要看清楚,因为男人们想的是逢场作戏。哦!愿望即将实现!太太只要说一句话,就能使那些债主心平气和,就能得到自己需要的钱。

“这些话不能使我弄到三百法郎。”娜娜反复说道,并把手指伸进她散乱的发髻里。“我需要三百法郎,今天要,立刻要……连能给我三百法郎的人也不认识,真蠢。”

她心里在想,她本来要叫勒拉太太去朗布依埃,她上午等的正是此人。她心血来潮想出的计划受挫,使她觉得昨晚的演出成功毫无意思。在为她喝彩的所有男人中间,竟没有一个人能给她送上十五个金路易[5]!另外,也不能接受这样的钱。天哪!她真是不幸!她老是谈起她的孩子,那孩子有两只蓝色的眼睛,就像小天使那样,正在牙牙学语,会叫“妈妈”,那声音十分滑稽,让人笑得要死!

但正在这时,门口的电铃响了,铃声迅速地颤动。左蔼回来时样子神秘地低声说道:

“是个女人。”

这女人她已见到过二十次,但她装出从未见过的样子,假装不知道这个女人同经济拮据的女士们的关系。

“她对我说了自己的姓名……特里贡太太。”

“特里贡!”娜娜大声说道。“啊!真的,我把她给忘了……您叫她进来。”

左蔼带进来的老太婆是个高个子,满头鬈发,样子像是使诉讼代理人厌烦的伯爵夫人。然后,左蔼退了出去,消失得无声无息,动作像水蛇那样敏捷,一位先生来时她就是这样走出房间的。其实,她可以留下来。特里贡没有坐下来,她只是和娜娜聊了几句。

“我给您找了个人,今天来……您说好吗?”

“好的……多少钱?”

“二十个金路易。”

“几点钟?”

“三点钟……那么,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特里贡立刻谈起当天的天气,说天气干燥,可以出去走走。她还要去看望四五个人。她走时看了看一本小小的记事册。客人走后,娜娜显得如释重负。她肩头微微颤抖,重又钻进暖和的被窝,样子懒洋洋的,活像怕冷的雌猫。她渐渐闭上眼睛,脸上露出微笑,因为她想到明天可以给小路易穿上漂亮的衣服,而在睡着时,她重又做起昨夜激动人心的梦,听到经久不息的喝彩声,如同持续不断的低音部,使她在疲乏中感到舒服。

十一点钟,左蔼把勒拉太太带进房间时,娜娜还在睡觉。但她听到声音就醒了,并立刻说道:

“你来了……你今天去朗布依埃。”

“我来就是为了这事。”姑妈说道。“十二点二十分有一班火车,我赶得上。”

“不行,我要到下午才有钱。”少妇挺着胸伸了个懒腰。“你先吃午饭,然后我们再看着办。”

左蔼拿来一件便袍。

“太太,”她低声说道,“理发师来了。”

但娜娜不想到梳洗室去。她大声叫道:

“请进,弗朗西斯。”

一位穿着得体的先生推开了门。他躬身施礼。这时,娜娜正在下床,双腿赤裸。她不慌不忙,伸出双手,让左蔼给她套进便袍的袖子。弗朗西斯毫不拘束,表情严肃地等待着,没有转过身去。他见她坐了下来,就开始给她梳头,并说道:

“太太也许还没有看报……《费加罗报》上有一篇文章写得很好。”

这报他买了一份。勒拉太太戴上眼镜,站在窗旁,大声朗读这篇文章。她像警察那样站得笔直,读到一个恭维的形容词就把鼻子一缩。这是福什里的一篇专栏文章,是在看完戏后写的,占了两栏的篇幅,措辞十分热情,对作为演员的娜娜进行幽默的嘲讽,对作为女人的娜娜却肉麻地吹捧。

“好极了!”弗朗西斯反复说道。

娜娜并不在乎别人取笑她的歌喉!这个福什里,对她挺客气,她以后自会报答。勒拉太太把这篇文章又看了一遍,突然声称男人的腿肚里都有魔鬼躲着,但她对这个轻浮的暗示不愿多作解释,并对只有她一人知道其中的含义感到洋洋得意。弗朗西斯最终把娜娜的头发撩起来扎好。他躬身施礼时说道:

“我会留意今天的晚报……老样子,是吗?五点半来?”

“给我买一瓶香脂和半公斤糖衣杏仁,要布瓦西埃糖果店[6]的!”娜娜见他正要关上门出去,就隔着客厅对他叫道。

这时,房间里只剩下这两个女人,她们想起见面后还没有抱吻过,就在对方的面颊上亲热地吻了几下。那篇文章使她们感到兴奋。娜娜一直睡眼惺忪,这时重又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啊,好!今天上午该是罗丝·米尼翁不好受了!她姑妈不愿去看戏,因为据她说,她一激动胃就疼。娜娜给她讲述昨晚的演出,讲得非常兴奋,仿佛整个巴黎的建筑都被掌声震塌。然后,她突然不说下去,而是笑着问道,当年她还是小女孩,在金滴街上扭着屁股游荡时,别人是否会像今天那样说她。勒拉太太摇了摇头。不,不,人们决不会料到。于是,她说了起来,神态严肃,把娜娜称为她的女儿。既然娜娜的生母已到九泉之下去见她爸爸和祖母,她难道不能算是她第二个母亲?娜娜十分感动,差一点儿流下眼泪。但勒拉太太再三说过去的已经过去,哦!讨厌的过去,不要每天去想这些往事。她已好久没有见到自己的侄女,因为家里的人指责她会把女孩带坏。这怎么可能!她不要求女孩吐露隐情,她觉得她生活一直规规矩矩。现在,她见她处境不错,对儿子也有感情,就觉得心满意足。在这个世上,只有诚实和勤劳才难能可贵。

“这孩子的爸爸是谁?”她转换话题问道,眼睛里露出强烈的好奇。

娜娜感到意外,犹豫了片刻。

“是一位先生。”她回答道。

“啊!”姑妈接着说道,“有人说是你和一个泥瓦匠生的,说他经常打你……好吧,这事你以后再告诉我。你知道我守口如瓶!……行,我会好好照顾这孩子的,就像照顾亲王的儿子那样。”

她现在已不再干卖花的行当,而是靠自己的积蓄生活,即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起来的六百法郎年金收入生活。娜娜答应给她租一套舒适小巧的住房,另外,每月给她一百法郎。听到这个数,姑妈得意忘形起来,大声对侄女叫道,既然她已把他们弄到手,就要把他们牢牢抓住,她说的是那些男人。两个女人再次抱吻。但娜娜在高兴之时,又谈到了小路易,突然想起一件往事,脸上显出阴沉的神色。

“真烦人,我得在三点钟出去!”她低声说道。“是个苦差使!”

正在这时,左蔼进来请太太用餐。她们来到餐厅,见一个老太太已坐在桌旁。她没有脱掉帽子,身穿深色连衣裙,颜色介于棕褐色和绿黄色之间。娜娜看到她在那儿,并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她只是问她为什么不到房间里来。

“我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老太太回答道。“我想您有客人。”

马卢瓦太太样子体面,举止文雅,是娜娜的老朋友。她同她来往,和她作伴。她见勒拉太太在场,起初感到拘束。后来,她知道是娜娜的姑妈,就露出温和的样子看了看,同时微微一笑。这时,娜娜说饿得发慌,就开始吃起红皮白萝卜,不吃面包就大口嚼了起来。勒拉太太变得斯文起来,不想吃萝卜,说吃了会胃酸过多。后来,左蔼端来了排骨,娜娜不大喜欢吃肉,只是吮吸骨头。有时,她用眼角端详她老朋友的帽子。

“是我给你的那顶新帽子?”她终于问道。

“是的,我把它改了一下。”马卢瓦太太嘴里全是食物,低声说道。

这帽子的式样怪怪的,帽檐成喇叭状,顶上插了一根长长的羽毛。马卢瓦太太有一种怪癖,所有的帽子都要重新做过,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式样和她相配,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一顶鸭舌帽改成最时髦的式样。娜娜给她买这顶帽子,是为了同她一起出去时不再因为她而脸红。这时她差一点儿发火。她叫道:

“您把帽子脱了!”

“不,不用脱,”老太太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戴了不碍事,这样吃饭挺好。”

吃了排骨之后,端来花菜和吃剩的冷鸡肉。但每上一道菜,娜娜都撅撅嘴,犹豫片刻,用鼻子闻闻,盘子里的菜一点也没动。她吃了点蜜饯,午餐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