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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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译本序(2)

劳渥德学校一段确实是全书中揭露性很强的一部分。在这个学校里孩子们受冻挨饿,还要遭到挨打、罚站、剪头发等凌辱。伙食是恶劣的,生活环境不合卫生,结果是斑疹伤寒夺去了好些孤儿的生命。作者强烈地批判了这种披着宗教外衣残害儿童的教育制度。她特别塑造了布洛克尔赫斯特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形象,他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是杀害海伦·彭斯的凶手,他标榜惩罚肉体以拯救灵魂,实际上却克扣经费,中饱私囊。夏洛蒂满怀悲愤的心情描写了海伦·彭斯的悲惨命运,这样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孩竟成了劳渥德学校的牺牲品。作者曾进过这类的慈善学校,可是小说显然以那个学校为原型而又添加了英国当时其他类似的学校的情况,因此它就显得更为集中,更为生动。

当然,简·爱正式登上社会这个大舞台是到了桑菲尔德以后。

桑菲尔德对简·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来到这个府邸做一名家庭教师,她知道这是一个处于什么地位和身份的工作。她战战兢兢,采取的是防卫的姿态。初次和罗切斯特见面,她显示了不亢不卑的态度。在对罗切斯特还不了解的时候,她保持了一贯的反抗精神。但是她渐渐地发觉罗切斯特和她思想上在许多方面有共鸣之处。虽然罗切斯特比她年纪大,人又长得不漂亮,简·爱还是深深地爱上了他。而罗切斯特,从简·爱的谈吐举止,看到这样一个身材瘦小并无动人姿色的家庭女教师具有一种不平凡的气质,他感到“知音难求”,决心娶简·爱为妻。他们两人相互试探,相互吸引。书中两人好几次的对话,有些读者可能感到海阔天空,比较玄妙,其实正是两个人心灵逐步接近的记录。

简·爱重视的是“友好坦率”,并不是万贯的家财和烜赫的门第。罗切斯特把她放在平等的地位,这符合她的反抗的性格,因此她觉得满意。当她以为罗切斯特要娶英格拉姆,而又想把她留在桑菲尔德的时候,她怒气冲冲地说:“你以为我是一架自动机器吗?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两个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301页)简·爱有自己的尊严,她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这一段话不啻是她的宣言。在爱情上简·爱的感情是炽烈的,可是却丝毫没有忘记平等的要求。罗切斯特满足了她的这种要求,所以她才同意做他的妻子。

在简·爱从桑菲尔德出走以前的十几章里,故事情节一波三折,这里不一一谈它。只是罗切斯特举行宴会一场,应该一提。这一场,既是贵族社会的太太小姐对寒酸的家庭女教师的示威,同时也是具有强烈的自尊心的家庭女教师对上流社会的挑战。阵势摆开,我们开始时可能为简·爱捏一把汗,她斗不斗得过有财有势、美貌迷人的英格拉姆小姐呢?在这里,夏洛蒂·勃朗特通过她笔下的人物发泄了自己长期以来对贵族社会的不满,并且用简·爱得到胜利这样一个结局对上流社会进行了嘲笑和报复。

如果事情一帆风顺,简·爱成了称心如意的桑菲尔德女主人,皆大欢喜,那末,她的反抗的性格恐怕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了。夏洛蒂之所以是一个杰出的作家,就是她不以简·爱和罗切斯特在教堂的婚礼作为全书结局,而是奇峰突起,出现了梅森的干涉。尽管前面提到的疯女人的来历和行动早已成了读者心中的谜,但是我们还是很难想到梅森的阻拦会起这么大的作用。于是,幸福立时成了泡影。

简·爱毅然离开桑菲尔德。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离开桑菲尔德,因为她在这个地方受到了欺骗和侮辱。不愁吃穿的简·爱一下子成了饥寒交迫的乞丐,凄风苦雨,茫茫荒原,弱小的简·爱受尽折磨。好心的读者也许会为简·爱惋惜,为什么她不在桑菲尔德待下去,而要一走了之,结果几乎饿死道旁。确实,简·爱三天的流浪生活,其悲苦可能远远超过童年时在劳渥德的遭遇。可是,我们应该重视作者安排的这段情节。留在桑菲尔德,简·爱不可能依旧做她的家庭教师,势必落到罗切斯特的情妇的可卑地位。是忍辱偷生还是维护个人的尊严,这当中没有选择的余地。简·爱勇敢地跨出桑菲尔德的大门,冲破世俗的樊笼,令人敬佩。第二十八章文字不长,我们却可以把它看做对简·爱的一曲最美的赞歌!

简·爱的反抗精神至此发展到了顶点。

简·爱在和圣约翰的交往中,自然也闪现了她性格中的不平凡的光彩。可是在全书的这一部分中,她的锋芒没有以前那样突出了。圣约翰冷酷自私,他以上帝的使者自居,口口声声说去印度传教是他的天职,还以上帝的意旨为借口强迫简·爱嫁给他,和他同去印度。简·爱拒绝了他的求婚,认为这种殉道太可怕,因为她不爱他,认为他也不爱她,他要娶她,只不过因为他认为她可以成为一个合适的传教士的妻子,我们自然赞同简·爱的这一行动。然而,简·爱虽然一开始拒绝他的要求,但是却始终赞赏他献身宗教的精神,表示做妻子不行,做助手可以。后来在这个“正人君子”的宗教力量的感召下,她甚至对他说,只要能相信是上帝的意旨,就可以嫁给他。这和以前的那个向往幸福自由的简·爱的形象就出现了距离。我们心目中一个愤世嫉俗的、勇敢的妇女突然变成了忠顺驯服的女信徒。只是到最后,作者用了罗切斯特的超自然的呼唤:“简!简!简!”才促使简·爱下决心反抗圣约翰。作者也许用这个情节来再一次印证简·爱对自己性格的剖析:“在跟和我自己的性格相反的独断严酷的性格打交道的时候,在绝对服从和坚决反抗之间,我一生中从来不知道有什么折衷的办法。我总是忠实地绝对服从,一直到爆发,变为坚决反抗为止”。(483页)但是遗憾的是,作者这样的安排实在难以令人信服,而且不能不说是大大减少了简·爱作为反抗者的光辉。

夏洛蒂在写《简·爱》的时候,对她的两个妹妹说:“我要写一个女主角给你们看,她和我是同样地貌不惊人和身材矮小,然而她却要和你们所写的任何一个女主角同样能引起读者的兴趣。”简·爱长相平常,一无所有,她之所以光彩夺目,就因为她的不同寻常的气质,她的丰富的感情世界。像简·爱这样的小资产阶级妇女的出路在哪里的问题,夏洛蒂以前的一些英国作家也曾经做过他们的小说的题材,但是他们没有写出过一个像简·爱这样的人物。简·爱是以一个新型的女性的姿态出现在读者眼前的。

自然,简·爱走的是一条个人奋斗的道路,她想到的只是自己怎样在社会上获得一个平等的地位,她并没有考虑到妇女解放这样的大事,当然她更没有做到与广大的人民群众在一起奋斗。而且我们也不必对简·爱提出这样不切实际的要求。但是如果说简·爱完全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个人主义者,也是不公正的。她不是这样说过吗:“说人们应该对平静感到满足,这是徒然的;人们总得有行动;即使找不到行动,也得创造行动。千百万人被注定了要处在比我的更加死气沉沉的困境中,千百万人在默默地反抗自己的命运。谁也不知道,在充斥世界的芸芸众生中,除了政治反叛以外,还掀起了多少其他的反叛。女人一般被认为是极其安静的,可是女人也和男人有一样的感觉;她们像她们的兄弟一样,需要运用她们的才能,需要有一个努力的场地;她们受到过于严峻的束缚、过于绝对的停滞,会感到痛苦,……”(126页)夏洛蒂不会没有想到在英国还有许多妇女在受苦,处于悲惨的地位。夏洛蒂虽然住在远离伦敦的乡间,但对当时英国社会并非毫无认识。她在《简·爱》中提出了妇女地位的问题并不是偶然的,正是这点,使她成为十九世纪英国出色的小说家。

但是,夏洛蒂没有能力来解决男女平等以及妇女解放等等问题,她能做的就是为简·爱的命运布置了一个突然的转变,用这个转变来使简·爱达到了她所苦心追求的那个目的。

作为读者,当然都希望简·爱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希望她能和罗切斯特结婚,但是读者可能都不会预料到简·爱会飞来横财,财主叔叔死了,给她留下两万镑的遗产,这不但让她还了圣约翰兄妹的人情债,而且让她在经济上扬眉吐气,成了财主小姐,于是她得意洋洋地回到桑菲尔德去。夏洛蒂嫌这样的安排还不够痛快,又造出疯女人火烧桑菲尔德,坠楼身亡,罗切斯特烧伤,双目失明,庄园毁了,罗切斯特也穷了等等情节。最后,简·爱和罗切斯特终于成了夫妇。这样,现在的简·爱不是当初凭精神力量吸引了罗切斯特,赢得了罗切斯特的爱情的那个简·爱了。只有财主小姐才能和罗切斯特结婚,偏偏这个罗切斯特也不是当年那个威风十足、家产百万的罗切斯特了。罗切斯特处于下风,反过来简·爱成了他感情上和物质上的恩人。简·爱进入了她本来敌视的贵族资产阶级的行列,和压迫她的社会秩序作了妥协。简·爱苦尽甘来,有情人终成眷属,读者心理上可能多少得到一点儿安慰,但是全书的现实主义的力量却削弱了。这个结尾不能不说是蛇足。

译者

一九八〇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