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长途初登(2)
那个好心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坡勾提——虽然这两天焦灼忧虑,彻夜不眠,但是却毫无倦容;她那时正在她哥哥家里。她打算在那儿待到天亮。坡勾提有好几个星期都顾不得管理家务了,所以雇了一个老太太替她照料。现在在这所房子里,除了我,再就是那个老太太了。我既然没有什么用她的地方,就打发她去睡觉,她也很高兴地去了。她去了以后,我就在厨房里的炉子前面坐下,把所有的经过,都琢磨了一番。
我又琢磨这件事,又联想到新近故去的巴奇斯先生怎样临死躺在床上,怎样随着潮水而漂到今天早晨汉那样奇特地老远望的地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一阵敲门的声音,把我惊醒了。门上本来有一个门环儿。但是门上发出来的,却不是门环敲的声音,而是用手敲的声音,并且敲的还是门的下部,好像敲门的是一个小孩子,够不到门的上部那样。
这一阵敲门声,使我一惊,仿佛仆人在贵显的人门上敲门[2]那样。我把门开开了。一开始的时候,不胜诧异,因为我看不见别的东西,只看见门外靠下面有一把大伞,好像自己在那儿走动似的。但是马上我就发现,伞底下原来是冒齐小姐。
她把伞放下了以后(那把伞,她使尽了气力,还是不能合上),要是她对我露出来那个脸,还是跟我第一次见她,也就是上一次见她——那时候给了我深刻印象的那种轻浮样子,那我接待那个小矮子的时候,也许不会太和蔼亲善的。但是她当时面对着我的那个脸,却是非常诚恳的,并且我把她的伞接过去以后(那把伞,即便让那个爱尔兰巨人[3]用起来,都不方便),她极端难过的样子把两手对扭,因此我对于她,倒发生了好感。
“冒齐小姐!”我先把空无一人的街道一左一右地看了一下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是怎么回事?”
她用她那只短小的右胳膊,对我打手势,叫我替她把伞合上;跟着匆匆忙忙地从我身旁走过,进了厨房。我拿着伞,把门关好了,跟着她进来以后,我看见她坐在炉档的角落上,头上面就是锅炉——炉档是铁做的,很矮,上面有两块窄板,预备放盘子用——她像很痛苦的样子,把身子前后摇晃,用两只手直搓膝盖。
只有我一个人来接待这个不速之客,也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她那种含有凶兆的举动,这种情况,使我非常吃惊。所以我又大声对她说,“请你告诉我,冒齐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有病啦?”
“我的亲爱的小家伙,”冒齐小姐说,同时把两手叠着放在胸口,使劲地挤,“我这儿有了病啦,我这儿病得很厉害。真想不到,事情会闹到这步田地!其实要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太马虎了,太傻了,那我本来可以早就知道这件事,也许还可以防止这件事,叫它不发生!”
她那个小身子一前一后地直摇晃,她那顶大帽子(和她的小身子完全不相配的大帽子)也跟着一前一后地直摆动;同时,一个硕大无朋的帽子,就在墙上一前一后地直摇晃,和她的帽子作呼应。
“我真想不到,”我开口说,“你会这样难过,这样郑重——”但是刚说到这儿,她就把我拦住了。
“不错,人们都老这样想!”她说。“他们那些人,那些不顾别人的年轻人,不论已经长大了的,也不论还没长大了的,看到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居然会有普通人的感情,就没有不说想不到的!他们都拿我当玩意儿,利用我给他们作乐子。他们玩够了,就把我扔了。我要是比一个木头马或者木头兵更有感情,他们还觉得纳闷儿,不懂得!不错,不错,人们就是这样对待我,这是老一套!”
“别人也许这样对待你,”我回答她说,“但是我可以给你开保票,我可不那样对待你。也许我这阵儿看到你这样,不应该对你说想不到来着;不过我并不深知你的为人。我刚才嘴里说的,只是把我心里想的,没加思索,脱口说出来就是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那个小小的女人说,同时站了起来,伸着胳膊,使全身显露。“你瞧!我是什么样子,我父亲当年也是什么样子,我妹妹现在也是什么样子,我兄弟现在也是什么样子。我这些年以来,都一直地为我的弟弟妹妹工作,很累,考坡菲先生——从早到晚地工作。我得活着,我不做害人的事。要是有的人,非常地没有人心,非常地残酷,非拿我开玩笑不可,那我除了开自己的玩笑,开他们的玩笑,开一切东西的玩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要是我这样做,一时这样做,那是谁的错儿?能说是我的错儿吗?”
不能。不能说是冒齐小姐的错儿,那是我可以看出来的。
“假设我对你那位不信不义的朋友,表示出来,说我虽然是个矮子,可很敏感,”那个矮小的妇人接着说,同时带着严厉责问的神气,对我摇头,“那你认为,我从他那儿,能得到多少帮助,能得到多少善意?如果小小的冒齐(我这个样子,年轻的绅士,并非由我自己一手造成)因为自己不幸,对你那位朋友有所求告,或者对像他那样的人有所求告,那你认为,会有人肯听一听她那细小的声音都说的是什么吗?小小的冒齐,如果是矮子里面心里顶苦、心眼顶笨的家伙,那她也照样得活着呀。不过那样可不成,那样可不成。她那样就等于吹口哨要把黄油面包吹出来一样,那只好一直吹到气竭而死完事。”
冒齐小姐又在炉栏上面坐了下去,同时掏出手绢儿来擦眼睛。
“你这个人,我认为,还得说心眼儿好。要是你是那样的话,那你可得为我感谢上帝,”她说,“因为只要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怎么回事,那我就能高高兴兴的,什么都可以忍受。不管怎么样,反正我自己很感激上帝,因为我用不着对任何人感恩知德,就能在这个世界上混得过去;而且我往前混的时候,有的人出于愚昧,有的人出于虚荣,都对我扔这个、投那个;我对于他们这些赠送都有回敬,我回敬他们的是胰子泡儿。我要是用不着愁眉苦脸地为衣食担心,那于我自己当然很好,于任何别的人也没有坏处。要是你们这些巨人,非拿我当玩物不可,那你们玩弄我的时候,手脚要轻一些才好。”
冒齐小姐把手绢儿又放回口袋,聚精会神地拿眼盯了我好大的一会儿,才又开口接着说:
“我刚才在街上看见你来着。你当然想,像我这样,不但腿短,而且气短,决不会走得跟你一样地快,决不会追得上你。不过我可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我可就跟在你后面了。我今儿已经到这儿来过一次了,不过那个好人不在家。”
“你跟她认识吗?”我问道。
“我从欧摩与周阑的商店那儿,”她回答我说,“听到她,听他们说到她。今儿早晨七点钟我在他们那儿来着。上一次,我在那个客店里,见到你和史朵夫的时候,史朵夫都说过这个倒楣的女孩子什么话,你还记得吧?”
她问我这句话的时候,她头上那顶大帽子和墙上那顶更大的帽子,又一齐一前一后地摇晃起来。
她提到的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句话,在那一天里,我想过好几次。我就把我这种意思对她说了。
“但愿一切恶魔的老祖宗别饶过他才好,”那个小矮女人说,同时在我和她那双闪烁的眼睛之间,伸着她的食指;“那个坏透了的底下人,更万分地该死。不过我当时可错会了意了,只当是你当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对她有过情义哪!”
“我!”我重复说。
“真是孩子,真是孩子!”冒齐小姐喊着说,一面不耐烦的样子把两手紧紧地扭着,同时身子在炉栏上面又一前一后地摇晃起来,“要是你跟她没有情义,那我指着瞎眼的恶运问你,为什么一提到她,你又那样夸她,又那样红脸,又那样心乱哪?”
我当时一点不错,有过那种种表现,那是我想隐瞒也隐瞒不了的。不过我所以有那种种表现,究竟什么原因,却并不是她想的那一种。
“我知道什么哪?”冒齐小姐说,同时又把小手绢儿掏了出来,并且每逢过一会儿,把手绢用两只手捂在眼上的时候,就要把她那小小的脚,往地上一跺。“我只知道,他又怄你,又哄你;我只看见,你在他手里,跟化了的蜡一样。我不是从那个屋子里出去了还不到一分钟,他那个底下人就告诉了我啦吗?他说,那个嫩秧子(这是他给你的封号,他就是这样叫你的,你就一辈子永远叫他老奸贼好啦),他当时告诉我,说那个嫩秧子,一心迷上了她了;她晕头昏脑的,也很喜欢他;但是他的少主人可决定不叫你因为这个捅出娄子来,——他是为你起见,而不是为他起见——他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在这儿待着的。我当时听了他这个话,怎么能不信他哪?我亲耳听到史朵夫满口夸她,好叫你听着得到安慰,觉得喜欢!你是头一个提起她来的。你承认你小的时候对她有过一番爱慕。你一阵冷,一阵热,一会儿脸发红,一会儿脸发白。我跟你谈她的时候,你这种种表现,一齐都来了。我当时除了认为,你是一个年轻的浪子,诸事俱备,只欠经验,而你的朋友可有经验,能为你的利益着想,能控制你,我除了这样想,还会有别的想法,还能有别的想法吗?哦!哦!哦!他们怕我看出事情的真相来,”冒齐小姐,从炉栏上下来,把两只短胳膊举着,表示心里的难过,在厨房里来回细步快走,“因为我是个小机灵鬼儿——我想要在世界上混得过去,我就非机灵不可!——他们当时真把我蒙混住了,因此我把他们的一封信传给了那个倒楣可怜的女孩子了。我一定敢说,就由于那封信,她才头一次跟利提摩搭上了话的。利提摩特意为这件事留在这儿的。”
我站在那儿,听到冒齐小姐把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和盘托出,只惊异不止地看着她,她就在厨房里来回走,一直走到都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于是她又在炉栏上坐下,用手绢把脸擦干了,许久没再做别的动作,也没再作声,只把头摇晃。
“我在外地走四方的时候,”她后来到底补充道,“前天晚上,考坡菲先生,来到了诺锐直。我在那儿碰巧看见他们偷偷摸摸地来往,但是可又没跟你在一块儿。这种情况,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就抓住了这个线索,看出事情有些不对头来。昨儿晚上往伦敦来的邮车路过诺锐直,我就上了车,今儿早晨来到了这儿。但是,哦!哦!哦!已经太晚了!”
可怜的小矮冒齐,在哭过了、悔恨完了之后,发起冷来,因此她就坐在炉栏上,转到壁炉那面,把沾湿了的两脚插在煤灰里取暖。她坐在那儿,看着跟个大泥娃娃一样,往炉火那儿瞧。我就坐在炉台另一面的椅子上,一心净顾琢磨这番不幸的事,也往炉火那儿瞧,有时也往她那儿瞧。
“我得走啦,”她坐了一会,到底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天已经很晚了。你没有不信我的意思吧?”
她问我的时候,盯在我身上的,是她那种一向犀利的眼光;她问的那句话,又是含有挑战的意思而无暇容我思索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对她那句简短的话,可就不能十分坦白地说出个“不”字来了。
“说呀!”她一面挽着我伸出去扶她的手,从炉栏里转出来,一面带着欲有所求的样子看着我的脸。“要是我这个人的高矮,跟平常人一样,那你就没有疑问,不会不信我了吧,是不是?”
我觉得,她这个话里面含有很大真实的成分,所以我觉得有些自羞自愧。
“你还是个年轻的人”她一面点头,一面说。“所以你听我一句劝告的话好啦。即便是一个身高三英尺、没人看在眼里的矮子说的,你也听一听好啦。顶好尽力不要认为,一个人形体上有缺陷,精神就该也有缺陷,除非有切实可据的理由。”
她本来坐在炉栏内,但是这阵儿,却由内转而到外了;我对她本来疑心,但是这阵儿却由疑转而为信了。我对她说,她谈到自己的情况,我完全相信,都是真的。我们两个,同样不幸,都是在奸诈的人手里,受了愚弄。她对我表示了感谢,说我是个好家伙。
“现在,我还有一句话,你可要留神听!”她正往门那儿走着,忽然又转过身来喊道,同时用狡黠的眼光看着我,把食指举起来指着我。“根据我所听到的——我这两只耳朵,就没有一时一刻不在这儿听的;我就不能不把我所有的本事,都尽量地使出来——根据我所听到的,我颇有理由疑心,认为他们往外国去了。不过要是他们回来了,要是他们里面有一个回来了,那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比别的人知道得更快,因为我到处跑么。反正不管我听到什么消息,我都一定告诉你。我要是想替那个可怜上了当的女孩子效劳,那我就要诚心诚意替她效劳。利提摩后面有小冒齐跟着,比一条猎狗跟着还要厉害。”
她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那种样子,我就对她毫无保留地相信起来。
“你相信我,就跟相信有普通身量的人一样好啦,不必过于信,也不必过于不信,”那个小矮子说,一面往我的手腕子上恳切求告的样子碰了一下。“要是你下次再碰见我,看到我跟这一次不一样,可跟你头一次看见我的时候一样,那你要看一看我都跟什么人在一块儿。你别忘了,我是一个丝毫没有办法、不能保护自己的矮子。你要想一想,我一天的活儿完了,在家里跟和我一样的弟弟、和我一样的妹妹在一块儿的情况,那时候,你也许对我就不会再那样冷酷无情了。你看到了我还会难过、还会认真,也不会觉得奇怪了。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