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和阿尔芒·蒙沙尔曼先生大胆决定在一个“倒霉的”剧场里上演《浮士德》,以及由此引起的可怕后果
星期六早上,两位经理走进办公室,各自发现一封署名歌幽的来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们:
果真开战吗?
如果你们还想维持和平,这是我的最后通牒。
它包括如下四项条件:
1.归还我的包厢——我希望它从现在起就由我自由支配;
2.“玛格丽特”一角今晚要由克里斯蒂娜饰演。你们不必为卡洛塔操心,她到时会托病推辞;
3.我一定要我的领座员,善良忠实的吉里太太为我服务,你们必须立即恢复她的职务;
4.回信交给吉里太太,她会转交给我的;信中必须写明你们像前任经理一样,接受《招标细则》中有关我的月俸的一切条件。付款方式我会另行通知。
如果你们不答应这四项条件,今晚的《浮士德》将在该诅咒的剧场里演出。
谨向识时务者,致敬!
歌幽
“好吧,他竟敢找我麻烦!……他找我麻烦!”里夏尔大声嚷嚷,同时握紧复仇的拳头,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正在这时,行政主管梅西埃走了进来。
“拉什纳尔想见两位先生中的一位,”行政主管通报说,“他好像有急事,我觉得这个老好人看上去一脸的惊慌。”
“拉什纳尔是谁?”里夏尔问道。
“是您的马术演员班的班长。”
“什么!我的马术演员班的班长?”
“是的,先生,”梅西埃解释说,“歌剧院里有好几个马术演员,拉什纳尔是他们的头儿。”
“这个马术演员是干什么的?”
“他是马房的最高领导。”
“什么马房?”
“您的马房,先生,歌剧院的马房。”
“歌剧院里有一个马房?天哪,我竟然一无所知!那它设在哪儿?”
“在地下室里,靠圆形库房的那一侧。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后勤部门,我们共有十二匹马。”
“十二匹马!我的上帝,它们都派什么用场?”
“上演《犹太女》和《预言家》时,必须要有训练有素、‘熟悉舞台’的马匹来跑龙套。这些马术演员是负责驯马的。拉什纳尔很在行,他以前做过弗朗科尼[1]马房的总管。”
“很好……不过,他找我有什么事?”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种样子。”
“让他进来吧!”
拉什纳尔先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马鞭,神经质地抽打着自己的马靴。
“您好,拉什纳尔先生,”里夏尔见状一惊,随即说道,“什么事需要劳您大驾?”
“经理先生,我来请求您把整个马房清理一下。”
“什么!您要我们把马匹都扫地出门?”
“不是马匹,是饲养员。”
“您手下有多少饲养员,拉什纳尔先生?”
“六个!”
“六个饲养员!那至少多出了两个!”
“这些‘岗位’,”梅西埃插话说,“都是碍着艺术部副国务秘书的面子,没有办法才设立的,都是些受政府保护的人占着,我冒昧……”
“政府,我才不在乎呢!……”里夏尔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的十二匹马只需要四个饲养员。”
“十一匹!”马术班班长纠正说。
“十二匹!”里夏尔重复道。
“十一匹!”拉什纳尔又说了一遍。
“嘿!行政主管先生刚才对我说您有十二匹马!”
“我是有过十二匹马,但有人偷走了恺撒,我现在只有十一匹了!”
说完,拉什纳尔在自己的马靴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有人偷走了我们的恺撒,”行政主管先生嚷道,“恺撒,《预言家》里的那匹白马。”
“恺撒是举世无双的好马!”马术班班长用生硬的口气说,“我在弗朗科尼的马戏团里干了十年,见过无数好马!但恺撒可以说举世无双!可是被人偷了!”
“怎么会这样?”
“哎!我一点都不知道!谁都不会知道!所以我来请求您把整个马房都清理一下。”
“您手下那些饲养员,他们怎么说?”
“尽胡说八道……有的说是群众演员干的……有的说是行政部的门房干的。”
“行政部的门房?我担保他像我一样清白!”梅西埃反驳道。
“那么,班长先生,”里夏尔大声说道,“您总该有一个想法吧!……”
“有的,我是有一个想法!我的确有一个想法!”拉什纳尔冷不丁说道,“我这就告诉您。我认为,这事没什么可怀疑的。”班长先生走到两位经理先生跟前,凑近他俩耳朵悄悄地说:“这事准是幽灵干的!”
里夏尔吓了一跳。
“啊!您也这样说!您也这样说!”
“怎么回事?我也这样说?这事本来就再自然不过了……”
“快说是怎么回事!拉什纳尔先生!快说是怎么回事,马术班班长先生……”
“那我只好把自己看到的事,把自己的想法给您说说……”
“您看到了什么事,拉什纳尔先生?”
“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现在看见您一样,有一个黑影骑在一匹跟恺撒一模一样的白马上!”
“那您没去追那匹白马和那个黑影?”
“我去追了,经理先生,我还喊恺撒的名字,但他们逃得快极了,转眼就消失在走廊的夜色里……”
里夏尔先生站了起来。
“很好,拉什纳尔先生。您可以走了……我们会起诉幽灵的……”
“您还要让我的那些饲养员滚蛋!”
“那当然!再见,先生!”
拉什纳尔先生行礼后走了出去。
里夏尔口吐白沫,说道:
“您去给这个白痴结一下账!”
“他可是政府特派员的朋友!”梅西埃斗胆说了一句。
“而且他经常在托尔托尼酒吧和拉格雷内、索尔以及猎狮者佩尔图伊塞一起喝酒,”蒙沙尔曼补充说,“到时候,整个新闻界都会在我们背后煽风点火!他会到处去讲幽灵的事,所有的人都会拿我们寻开心!要是我们成了众人的笑柄,那就全完了!”
“好吧,这事不谈了……”里夏尔作出了让步,他心里已经在想另一件事。
这时,只见门一下子开了,吉里太太闯了进来,准是平日里凶神恶煞般的看门人没有把好门。吉里太太手里拿着一封信,急不可耐地说道: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们,今天早上我收到歌剧院幽灵的一封信。他要我上你们这儿来,说什么你们大概有事要我做……”
她的话还没有讲完,就看见菲尔曼·里夏尔的脸变得很可怕。这位可敬的歌剧院经理此刻正要发作。他心中的愤怒只要从他那张气得通红、挺吓人的脸上,以及两眼露出的凶光中就能看出。他一言不发,确实也讲不出话来。不过,猛然间,他的怒气通过动作发泄了出来。只见他先是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吉里太太这个小人物,像玩陀螺那样揪住她快速转了半圈,吉里太太毫无防备,吓得发出了绝望的叫声,接着一只右脚,还是这位可敬的经理先生的右脚,踢了她一脚,在黑色塔夫绸的长裙上留下了一个脚印。可以肯定,这条裙子还从未在这样的地方,受到过如此粗暴的对待。
这事发生得十分突然,吉里太太回到走廊里时,好像还被踢得晕头转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她一下子回过神来,于是歌剧院里响起了她的怒骂声、抗议声和以死相逼的话。三个年轻的男服务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吉里太太拖到楼下行政机关的院子里,然后两名保安又把她扔到街上。
几乎与此同时,住在福布尔圣奥诺雷街一家小旅馆里的卡洛塔,摇铃叫女仆把当天的信函送到她床头来。她在来信中发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说:
“如果今晚您参加演唱,恐怕在您开口唱的那一刻,就会大祸临头……比死还要可怕的大祸。”
这封恐吓信是用红墨水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笔法稚嫩。
读完这封信,卡洛塔连吃午餐的胃口都没有了。她推开女仆给她端来的冒着热气的巧克力饮料,坐在床上,陷入了沉思。她收到这样的信可不是第一次,但如此凶狠的恐吓却从来没有过。
这时候,她自认为是遭人嫉妒,她经常讲有个躲在暗处的敌人诅咒她,要让她一败涂地。她声称,这个敌人正在策划某个恶毒的阴谋,没准哪天就会对她下手;但她也补充说,她绝不是一个轻易被人吓倒的女人。
事实上,如果真有什么阴谋的话,那也是卡洛塔本人策划,用来对付可怜的克里斯蒂娜的;而克里斯蒂娜却还蒙在鼓里。卡洛塔怎么也不会原谅克里斯蒂娜那天代替她上台演唱,竟大获成功。
有人告诉卡洛塔,她的临时替身演员大受观众欢迎以后,她感到自己的早期支气管炎,以及爱对行政人员发脾气的毛病,一下子好了,并且不再流露出丝毫想要撂挑子的意思。从此以后,她还使出浑身解数来“扼杀”她的对手,她鼓动几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到两位经理那儿去疏通,要他们别让克里斯蒂娜再有机会取得新的成功。有几家刚开始赞扬克里斯蒂娜的才华的报纸,也转而只为卡洛塔的荣耀大唱赞歌。最后,就连在剧院里,这位当红的女歌星也对克里斯蒂娜恶语中伤,百般刁难。
卡洛塔既没有情感,也没有灵魂,只不过是一种乐器而已!当然,是一种非常出色的乐器。她演唱的曲目囊括了所有能让一个伟大的女歌唱家向往的作品,德国作曲大师的,意大利作曲家的,法国作曲家的,一应俱全。迄今为止,从未有人听到卡洛塔唱错过一个音节,在演唱这些五花八门的曲目时有哪段音域不够宽广。总之,她像是一部用途极广,能力很强,又精确得令人赞叹的演唱机器。但是,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对卡洛塔说罗西尼对克劳斯夫人说的那句名言。这位大音乐家在听了克劳斯夫人用德语演唱“幽暗的森林……”之后,评价道:“您是用自己的灵魂在歌唱,姑娘,您的灵魂是那么美好!”
哦!卡洛塔,当你在巴塞罗那的那些小酒吧里跳舞时,你的灵魂在哪里?当你后来到了巴黎,在街头的露天舞台上,像杂耍歌舞剧中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那样,唱那些低级下流的歌曲时,你的灵魂在哪里?当你在某个情夫家里,面对聚集一堂的大师,当你奏响听话的乐器,这乐器的最大好处就是漠然地以同样的精妙歌唱最崇高的爱情和最低级的狂欢时,你的灵魂又在哪里?哦!卡洛塔,如果你曾经有过灵魂,后来又丢失了,那你在扮演朱丽叶,在扮演埃尔韦拉、奥菲莉亚和玛格丽特时,应该重新把灵魂找回来啊!因为其他女人是从比你更低的社会阶层中升上来的,艺术在爱情的帮助下使她们的灵魂得到了净化!
的确,当我想起这个卡洛塔当时对克里斯蒂娜·达埃使的种种卑劣伎俩和恶意中伤,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我们不妨把目光放宽一点,泛泛地看一下艺术界的情况,尤其是演唱艺术的情况,我流露出这种愤怒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在演唱艺术的舞台上,卡洛塔的那些崇拜者今后肯定不会如愿以偿了。
卡洛塔对刚刚收到的恐吓信思考了一番以后,便起床了。
“等着瞧,”她说道,随后又用西班牙语发了个誓,表情很坚决。
她走到窗前朝外一看,映入眼帘的第一样东西是辆灵车。灵车加上恐吓信,这足以使她相信今晚会大祸临头。于是,她立刻把自己的亲朋好友叫到家里,告诉他们说今天晚上演出时,克里斯蒂娜策划了一个针对她的阴谋;她还宣称必须挫败这个小人的阴谋,届时剧场里会坐满她自己的崇拜者。她是不缺崇拜者的,不是吗?她指望依靠这些崇拜者来以防万一,来平息那些捣乱分子闹事,如果这些捣乱分子像她所担心的那样,胆敢起哄捣蛋的话。
里夏尔先生的私人秘书前来打听这位当红歌星的健康状况,带回去的是准信:卡洛塔身体很好,“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今晚也要演唱玛格丽特一角。秘书还根据上司的指示,一再叮嘱女歌星千万别粗心大意,绝对不要出门,谨防受风着凉。等秘书走后,卡洛塔不由自主地把这些出乎意料的特别叮嘱和信中的恐吓联系了起来。
五点钟的时候,她又从邮递员那儿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字迹和第一封一样。新的来信很短,只简单地写着:“您感冒了,如果您还有理智的话,就应该明白今晚想登台演唱,那简直是痴人发疯。”
卡洛塔看完信,冷冷地一笑,耸了耸美丽的肩膀,然后发了两三个音,便心里有了底。
她的朋友们信守诺言,那天晚上全都按时来到歌剧院,但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凶恶的阴谋分子,这些朋友们的任务是击败捣乱分子。在全场的观众中,有一些外行,一些老老实实的资产阶级,他们看上去很安详,流露出的表情只不过是想再次聆听长时间来已经征服了他们的音乐;除了这些观众以外,剩下的便是品位高雅、心平气和、遵守时间的歌剧院常客,这样的老观众是说什么也不会有起哄念头的。惟一看上去好像不正常的,是里夏尔先生和蒙沙尔曼先生出现在5号包厢里。卡洛塔的朋友们认为,也许这两位经理先生也风闻有人蓄意捣乱,于是亲自坐镇,一旦发生情况,可以立即制止,但正如读者所知,这种假设是不正确的;里夏尔先生和蒙沙尔曼先生一心想的是歌剧院幽灵。
毫无回音?……我枉劳地在一个狂热之夜,
询问造物主和自然界。
我的耳朵没有听到片语只言,
一丝慰藉!……
著名的男中音歌唱家卡洛鲁斯·丰塔刚刚吟唱完浮士德对地狱神灵所发出的第一次呼喊,坐在幽灵专座上,即包厢第一排右座上的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就喜形于色,俯身问边上的同伴:
“你呢,你听到有人对你说话了吗?”
“等一会儿,别太着急嘛,”阿尔芒·蒙沙尔曼先生以同样打趣的口吻回答说,“演出才刚刚开始,你知道幽灵一般要到第一幕中场时才到场。”
第一幕太平无事,顺利结束。卡洛塔的朋友们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因为玛格丽特在这幕中没有任何唱段。至于两位经理,他们在落幕时相视而笑。
“第一幕演完了!”蒙沙尔曼说。
“是的,幽灵迟到了,”菲尔曼·里夏尔附和道。
蒙沙尔曼老爱开玩笑,他接着说:
“总而言之,对一个倒霉的剧场来说,今晚场内观众的成分还不算太糟。”
里夏尔报以微微一笑。他指着剧场中一位身穿黑衣服、相当粗俗的胖太太让蒙沙尔曼看,只见这位太太坐在剧场的正中央,左右是两名样子粗野的男子,都穿着粗呢礼服。
“‘那帮人’是干什么的?”蒙沙尔曼问。
“那帮人么,亲爱的,他们是我家的女门房、女门房的兄弟和丈夫。”
“你给了他们票?”
“当然是我给的……我家的女门房还从来没有到歌剧院里看过戏……这是第一次……而从今以后,她必须每天晚上都来,所以我想在她替别人领座以前,让她也坐个好位子,看场戏。”
蒙沙尔曼要他把这事解释得清楚一点,于是里夏尔告诉他,自己已决定让这位他最信得过的女门房,来顶替吉里太太一段时间。
“说到吉里太太,”蒙沙尔曼接口说,“你知道她会去控告你的。”
“到谁那儿去控告?到幽灵那儿去?”
幽灵!蒙沙尔曼几乎已把他忘记了。
再说,这个神秘人物也没有做什么事,给两位经理提个醒。
突然,他们的包厢门猛地打开了,惊慌失措的舞台监督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出了什么事?”他俩异口同声问道。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地点,看到这样一个人,着实让两位经理吃惊不小。
“事情是这样的,”舞台监督汇报说,“克里斯蒂娜的朋友们密谋反对卡洛塔。卡洛塔正在发火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里夏尔皱着眉头说。
但此刻,大幕正在凯尔梅斯的头顶上开启,经理示意舞台监督退下。
等舞台监督离开后,蒙沙尔曼俯身凑到里夏尔的耳边问道:
“达埃有一些朋友吗?”
“有,”里夏尔回答,“她有朋友。”
“是谁?”
里夏尔的目光转向二楼的一间包厢,里面只有两名男子。
“夏尼·菲利普伯爵?”
“对,他曾经向我推荐过达埃……非常起劲,要不是我知道他是索蕾莉的朋友……”
“哟!你瞧!……”蒙沙尔曼嘟囔着说,“那个坐在他边上、脸色那么苍白的年轻人是谁?”
“是他弟弟,夏尼子爵。”
“他最好还是回去睡觉。他看上去好像病了。”
台上响起了欢快的歌声。对酒当歌,这是在歌颂酒神的胜利。
管它是葡萄酒还是啤酒,
管它是啤酒还是葡萄酒,
请斟满
我的酒杯!
学生、资产者、士兵、年轻姑娘和家庭主妇,一个个心情舒畅,在招牌上写着“酒神巴克斯”的小酒馆面前轻快地跳着旋转舞。这时,西贝尔上场了。
克里斯蒂娜·达埃的扮相实在迷人,年轻水灵,高雅中略带几分忧郁,让人一看就顿生怜爱之情。卡洛塔的戏迷们马上想到,达埃的朋友们会对她报以热烈的喝彩,而他们则可以从这些人的喝彩声中听出对手的用心。再说,这种冒冒失失的喝彩反而会弄巧成拙。不过,喝彩声并没有响起。
相反,当玛格丽特穿过舞台,唱出第二幕中仅有的两句歌词:
不,先生们,我既非名门小姐,也不美丽,
我不需要别人向我伸出援助之手!
这时,台下却对卡洛塔报以响亮的喝彩声。这阵喝彩声显得那么突然,那么多余,以致那些毫不知情的人个个面面相觑,琢磨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第二幕还是平安无事,顺利结束了。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寻思:“显然,这事会在下一幕见分晓的。”有几个看上去消息较为灵通的人士断言,“起哄”肯定会在演唱《图勒王的酒杯》时开始,于是他们急忙赶到贵宾入口处那儿去通知卡洛塔。
幕间休息时,两位经理离开包厢,去了解舞台监督刚才对他们说的那件事,但过了不大一会儿,他们又回到原位上,他们耸耸肩膀,认为那件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刚走进包厢,他们第一眼就看到扶手的搁板上放着一盒英国糖果。是谁拿来放在那儿的?他们去问那些领座员,但没有一个能回答他们。于是,两人又回到搁板那儿,这次,他们发现那盒英国糖果的旁边还放着一架观剧镜。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再也不想笑了。他们这才想起吉里太太对他们说过的那些话……而后……他们觉得周围好像有一股奇怪的气流……他们一声不响,坐了下来,着实惊呆了。
这时,舞台上的场景是玛格丽特的花园……
请向他转告我的心里话,
请把我的祝愿带给他……
当克里斯蒂娜手捧红玫瑰和紫丁香,唱着这开头的两句歌词时,她一抬头,看见坐在包厢里的夏尼子爵;顷刻间,所有的人似乎都觉得她的嗓音不再像以往那样自信和清纯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使她的歌声变得低沉含糊……而且流露出颤抖和恐惧。
“这姑娘真奇怪,”卡洛塔的一个坐在正厅前座的朋友几乎扯着嗓门说,“那天晚上,她还演得像天使,今天却唱得像羊叫。一无经验,二无技巧!”
我信得过您,
您可要为我说明原因。
子爵双手掩面,哭泣起来。伯爵坐在他后面,使劲地咬着胡须的尖端,耸耸肩膀,皱起了眉头。这么多表情是他内心情感的流露,看来这位平时那么庄重、那么冷静的伯爵准是生气了。他看到自己的弟弟作了一次闪电式的神秘旅行,回来时健康状况令人担忧。随后得到的解释无疑根本无法使伯爵放心。他很想知道真正的原因,便要求和克里斯蒂娜·达埃见面,但克里斯蒂娜却大胆答复说,不论是他,还是他的弟弟,都一概不见。他认为这是克里斯蒂娜在耍花招。他既不能原谅克里斯蒂娜给拉乌尔造成痛苦,更不能原谅拉乌尔为这样一个女人伤心。啊!拉乌尔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居然会一时冲动,对这个莫名其妙地在一夜之间成名的小姑娘感兴趣!
但愿这花儿
至少会温柔地吻
一下他的嘴唇。
“行啊,这该死的小狐狸精,”伯爵低声骂道。
随即他琢磨着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她能希望得到什么……她是纯洁的,据说她没有男友,无依无靠……这个来自北国的天使一定诡计多端!
拉乌尔双手掩面,不让人看到他像孩子般在哭泣,心里只想着他一回到巴黎就收到的那封信。克里斯蒂娜偷偷地逃离佩罗后,已经在他之前到了巴黎。“我亲爱的童年时代的老朋友,您必须拿出勇气来,别再见我,也不要和我说话……如果您真的对我还有一点爱,为了我,为了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我,就这样去做……我亲爱的拉乌尔。尤其是,千万别再闯到我的化装室里来。这事和我生命攸关。这事也和您生命攸关。您的小克里斯蒂娜。”
雷鸣般的掌声骤起……原来是卡洛塔上场了。
花园一幕照例高潮迭起。
玛格丽特唱完图勒王之歌时,赢得了热烈的掌声;等她唱完宝贝之歌时,更是掌声雷动。歌词最后说:
啊!看到自己在这面镜子中如此美妙
我禁不住自怜自笑……
自此刻起,卡洛塔对自己,对在座的朋友,对自己的嗓音,对自己的成功都表现得信心十足,不再有任何的恐惧,她演得十分投入,热情奔放,如痴如醉。她演得非常放肆,一点都不害臊……她扮演的不再是玛格丽特,而是卡门。观众的掌声更加热烈,于是她觉得接下来她和浮士德的二重唱会取得进一步的成功,突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浮士德跪在地上唱道:
让我,让我在惨白的月光下
仔细端详你的容颜,
月亮也仿佛在云层里
轻轻抚摸你的美艳。
玛格丽特对唱道:
哦,宁静!哦,幸福!难以形容的神秘意境!
令人陶醉的惆怅!
我侧耳细听!……我听出那孤独的声音
是在我的心里歌唱!
就在这时……正好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就像我刚才说的,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全场观众同时站了起来……包厢里的两位经理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男男女女的观众全都面面相觑,好像在要求对方解释这突如其来的现象是怎么回事……卡洛塔的脸部表情极为痛苦,两眼直勾勾的,像疯了一样。可怜的女人挺直身子,还半张着的嘴刚唱完“那孤独的声音是在我的心里歌唱……”但这张嘴再也不唱下去了,它再也不敢说一句话,发一个音……
因为这张专门为和谐的音乐天造地设的嘴,这个从未有过失误的乐器,这个美妙的嗓子,它能发出最动听的音色,最难发的和音,最婉转的旋律,最激昂的节奏,这部尽善尽美的人间音乐机器要想升华到仙界,只缺一把天堂之火,而惟独这把天堂之火,才能产生真正的激情,摄人魂魄……因为这张嘴唱出……
从这张嘴里脱口而出的是……
……一只癞蛤蟆!
啊!可怕、难看、全身疙疙瘩瘩、口吐白沫、喷射毒液、叫声刺耳的癞蛤蟆!……
它是从哪儿进去的?它是怎么蹲在舌头上的?两条后腿弯曲,偷偷地作好跳得更高更远的准备,它从喉咙里蹦出来,紧接着……呱!
呱!呱!……啊!这可怕的叫声!
你们一定想到癞蛤蟆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谁也没有看见真有什么癞蛤蟆。但真是活见鬼!观众却能听到癞蛤蟆的叫声。呱!
整个剧场像是被玷污了。就是在那些一片蛙叫声的池塘边,也从来没有哪只癞蛤蟆能用比这更可怕的呱呱声划破夜空。
确实,这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因此,卡洛塔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嗓子,自己的耳朵。就算有一阵响雷向她劈头盖脑打来,也不会比从她嘴里出来的癞蛤蟆的呱呱乱叫更让她惊恐……
晴天霹雳不会使她名誉扫地。而女歌手唱的歌像癞蛤蟆叫,肯定是她的奇耻大辱。有些人甚至会因此含羞而死。
天哪!这样的事谁会相信呢?……她那么平静地唱道:“我听出那孤独的声音是在我的心里歌唱!”她唱得毫不费劲,就像惯常的那样,容易得就像我们说:“您好,太太,您身体好吗?”
不可否认,有些自以为是的女歌手,不自量力,结果铸成大错;她们骄傲自大,想用上帝赐予的音域不那么宽广的嗓音,达到超乎寻常的效果,想发出一些天生就发不出的乐音。于是,上帝为了惩罚她们,就在她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派一只癞蛤蟆到她们的嘴里,一只呱呱叫的癞蛤蟆!这是众所周知的神话故事。但是,没有人能相信,一个像卡洛塔那样嗓音至少能跨越两个八度的女歌星,她的嘴里也会有一只癞蛤蟆。
观众不会忘记她在《魔笛》中唱出的那些尖厉的高八度音FA,那些空前绝后的断奏音。大家都记得她在《唐璜》中扮演艾尔薇,有一天晚上唱出了她的同伴安娜夫人望尘莫及的SI降半音,一鸣惊人,获得了巨大成功。然而此刻,她在心平气和地唱出了普普通通的“那孤独的声音是在我的心里歌唱”之后,突然冒出这声“呱”,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这事不合情理。肯定有人在暗中捣鬼。这只癞蛤蟆对女歌唱家来说不啻是祸从天降。啊,可怜、悲惨、绝望、精疲力竭的卡洛塔!……
场内的起哄声越来越大。居然有人喝卡洛塔的倒彩,这样的遭遇是本不该突然落到她身上的呀!其实,对她这位像一件完美的乐器那样的歌唱家,观众表现出来的丝毫不是愤怒,而是惊愕和恐惧。这种惊恐是只有那些曾亲眼目睹那场砍去米罗的维纳斯女神手臂的灾难的人,才能体验到的!……而且那些人还能看到惨案的发生……知道事情的原委……
但这儿呢?这只癞蛤蟆是无法理解的!……
因此,卡洛塔有几分钟时间在寻思,她是否真的亲耳听见这个音符从她的嘴里出来——这种声音是一个音符吗?——这种鼓噪还称得上是一个音吗?一个音,仍然属于音乐——而这“呱”的一声巨响,她想说服自己,这声巨响根本不能算音乐;是她的耳朵在片刻间出现了幻听,绝非发音器官发生了可恶的背叛……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好像在寻找一个藏身的地方,在寻找一种保护,或者更确切说,在寻找这样一种自信:她的嗓子是清白无辜的。她的手指拳曲,护着喉咙,做出一种保护和抗议的动作!不!不!这“呱”的一声不是她发出来的!旁边的卡洛鲁斯·丰塔好像同意她的意见,他像个吓呆的孩子,带着一种怪怪的表情看着她。丰塔就在她的身旁,没有离开过。也许他能告诉她这样的事是怎样发生的!不,他也说不上来!他双眼呆呆地盯着卡洛塔的嘴巴,就像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魔术师那顶里面藏着取之不尽东西的帽子。一张如此小巧的嘴巴里怎么能容得下一声如此响亮的“呱”声呢?
癞蛤蟆,“呱呱”的叫声,场内的激动、惊诧、喧闹,以及台上幕后的混乱——有几个哑角露出了受惊的脑袋,我向你们详细描述的这一切,实际上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
这可怕的几秒钟尤其对坐在楼上5号包厢里的两位经理来说,却好像长得没完没了。蒙沙尔曼和里夏尔的脸色非常苍白。这个闻所未闻、依然无法解释的插曲,使他们的焦虑不安更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要知道,他们自刚才发现了一盒英国糖果以来,一直处在幽灵的阴影中。
他们已经感觉到了幽灵的气息。这气息吹得蒙沙尔曼的一撮头发都竖了起来……而里夏尔则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是的,幽灵就在这里……就在他们的周围……在他们的背后,在他们的身旁,他们能感觉到,却看不见!……他们听见他的呼吸声……而且离他们那么近,离他们那么近!……有人出现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自然会知道……那么好吧,他们现在知道了!……他们能断定包厢里有三个人……他们吓得浑身发抖……他们想拔腿就逃……可他们不敢……他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连一句话都不敢交谈,生怕会让幽灵听出他们知道他在这儿!……接着他们又将遇到什么事?又将有什么事发生?
发生的是“呱”的一声叫!紧接着,他俩的惊吓声压倒了剧场里所有的嘈杂声。他们感到自己处在幽灵的威胁之下。他们从包厢里探出身子,注视着卡洛塔,仿佛再也认不出她来了。这个来自地狱的魔女一定是用她那声癞蛤蟆的叫预示一场灾难就要来临。啊!灾难,他们在等待它的来临!幽灵早就向他们警告过了!这倒霉的剧场!两位经理的胸口已经被灾难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听到里夏尔气急败坏地对卡洛塔喊道:
“行了!继续演下去!”
不!卡洛塔没有继续演下去……她反而大胆勇敢地重唱发出“呱”的一声之前的那句要命的歌词。
剧场里的喧闹声顿时平息,出现了可怕的死寂。只有卡洛塔的嗓音再次充斥整个音乐大厅。
我侧耳细听!……
剧场里的观众也在侧耳细听。
……我听出那孤独的声音(呱!)
呱!……是在我的心里歌……呱!
癞蛤蟆也重新开始鼓噪。
台下响起一片起哄声。两位经理跌坐在椅子上,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们连这样做的力气也没有了。那幽灵居然还冲着他们笑!最后,他们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传入了他们的右耳朵,这个声音是一般人不可能有的,不是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这个声音对他们说:
“今天晚上她会把枝形吊灯都唱得掉下来!”
他俩动作一致,抬头朝天花板看去,随即可怕地大叫一声。那只枝形吊灯,那只硕大无朋的枝形吊灯,听了那个魔鬼声音的召唤,应声而落,冲着他们掉了下来。枝形吊灯不知怎么脱了钩,从大厅的高处一下子掉到正厅前座的中央,吓得全场观众一片惊叫。这件事实在可怕,人人争相逃命。我无意在此重现这历史性的一刻。有兴趣的读者只要打开当时的报纸,查阅一下就行了。当时伤多人,死一人。
枝形吊灯正好掉在一名倒霉的女观众头上。那天晚上,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到歌剧院看演出,里夏尔先生已指定此人去接替幽灵的领座员吉里太太的职务。她当场死亡,第二天,有家报纸的头版大标题是《看门妇头顶二十万公斤!》。这可以算是她的全部悼词了。
注释:
[1]弗朗科尼(1737—1836),法国马戏创始人之一,其建立的弗朗科尼奥林匹克马戏团享誉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