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尔金小说集(9)
丽莎跑出来迎接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您这是怎么啦,爸爸?”她吃惊地问道,“您怎么拐着脚?您的马呢?这是谁家的马车?”“这你是猜不到的,我亲爱的[37],”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回答她,并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一对她说了。丽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没等她明白过来就对她说,明天别烈斯托夫父子要来家里吃饭!“您在说什么!”她脸色煞白,说,“别烈斯托夫父子!明天来我们家吃饭!不,爸爸,随你怎么样,我说什么也不出来。”“你怎么?疯了?”父亲不同意她的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羞?要不然你就是像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样,连上一辈的仇恨也接受下来了?行了,别傻了……”“不,爸爸,说什么我也不出来,您就是给我再贵重的宝贝我也不出来见别烈斯托夫父子俩。”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耸耸肩膀,不再和她争论,他知道和她顶牛没有意思,便回房间里休息去,在这次难忘的散步以后,他得消除消除疲劳。
丽莎维塔·格里戈利耶夫娜回到房间里,把娜斯佳叫来。两人就明天客人来访的事情商量了好久。要是阿列克赛认出这位有教养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库利娜,他会怎么想呢?他对她的行为、家教和理智会有什么看法?另一方面,丽莎也很想知道,他对这种如此意外的见面会有什么感想……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她马上把这个主意告诉娜斯佳,两人像发现了什么珍宝似的欢天喜地,决心付诸实现。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问女儿是不是仍旧打算避开别烈斯托夫父子。“爸爸,”丽莎回答,“如果您要我接待的话,我就接待他们,不过有一个条件:不管我怎样在他们面前出现,不管我做什么,您都不能骂我,也不要显出任何惊讶或不满的样子。”“你又要搞什么恶作剧了!”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笑着说,“好吧,好吧,我同意,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的黑眼睛的淘气鬼。”说着,他吻了吻她的脑门,丽莎就跑去准备了。
下午两点正,一辆六匹马拉的自制四轮马车驶进院子,一直驶到深绿色的圆草坪边上才停下来。老别烈斯托夫在穆罗姆斯基家两个穿制服的仆人搀扶下走到台阶上。他儿子骑马一起来到,和他一起走进饭厅,那里面午餐已准备就绪。穆罗姆斯基极其亲切地接待了邻人,建议吃饭之前先去看看他的花园和动物园,他陪客人顺着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了砂子的小径走去。老别烈斯托夫看到在这种无益的爱好上白白花掉这么多精力和时间,心中暗自感到惋惜,然而出于礼貌,没有作声。他儿子既不赞同这位精打细算的地主的不满,也不欣赏自尊心很强的英国迷的得意,他急切地等着主人的女儿快点露面,他已经听到过许多有关她的传说,尽管我们都知道他的心已经另有所属,但是妙龄的美人儿总是使他感兴趣的。
他们三人回到客厅里坐下来:老头子们回想起以往的岁月和自己职务上的趣事,阿列克赛考虑着丽莎出场时他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断定,持冷漠而漫不经心的态度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合适的,他准备就这么做。门开了,他又冷淡又傲慢地随意回过头去,那样子就连惯于打情骂俏的女人看见了也要不寒而栗。可惜进来的不是丽莎,而是老姑娘贾克森。她把脸搽得雪白,腰裹得很细,低垂着眼睛,微微行了个屈膝礼,阿列克赛漂亮的军人动作完全白费了。没等他再次打起精神,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丽莎。大家都站起来,父亲正要介绍客人,但突然呆住,连忙咬住嘴唇……丽莎,他那皮肤黝黑的丽莎,脸上直到耳根搽满了白粉;眉毛画得比贾克森小姐还浓;拳曲的假发比她自己的头发淡得多,像路易十四的假发那么蓬松;泡泡[38]袖高耸着,恰如蓬帕杜夫人[39]的箍骨裙,腰部裹得紧紧的,像英语字母X;她母亲那些还没有送进当铺的钻石首饰全在她的手指上、脖子上和耳朵上闪闪发光。阿列克赛认不出这位可笑的珠光宝气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库利娜。老别烈斯托夫走过去吻她的小手,阿列克赛也不高兴地跟着走过去,当他触及她那白皙纤细的手指时,他觉得她的手在颤抖。这时他注意到她故意伸出来的一只穿得非常花哨的纤足。这稍微减少了他对她的其余打扮的反感。至于她搽粉画眉毛,由于他心地纯朴,老实说,他一开始就没有注意到,后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想起自己的允诺,竭力不露出惊奇的神色,但是女儿的淘气使他感到十分可笑,他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古板的英国小姐却不感到好笑。她明白香粉和眉黛是从她的柜子里偷用的,气得那搽粉的脸颊泛出发紫的红晕。她向那年轻的淘气鬼投去愤怒的目光,而丽莎因为准备另找机会向她好好解释,便装作没有看见。
大家入了席。阿列克赛继续扮演漫不经心和沉思默想的角色。丽莎扭扭捏捏,咬着牙齿说话,拿腔拿调,而且只说法语。父亲不明白她的用意,不时出神地望着她,但觉得十分滑稽可笑。英国小姐还在生气,一言不发。只有伊凡·彼得罗维奇像在家里一样:吃东西抵得上两个人,开怀畅饮,自说自笑,说话和笑声显得愈来愈亲热。
大家终于起身离座,客人走了,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放声大笑,接二连三提了好多问题。“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捉弄他们了?”他问丽莎。“可是你知道吗?你搽了粉倒是很好看的。我不懂女人化妆的秘密,可我要是你,我就搽粉,当然,不能浓妆艳抹,淡淡地搽一点就行。”丽莎由于自己的主意获得成功,十分高兴。她拥抱了父亲,答应考虑他的建议,就跑进去安慰气得发抖的贾克森小姐。贾克森小姐好不容易才答应把门打开,听听她的解释。丽莎说,她觉得在陌生人面前露出那么黑的皮肤很难为情,她又不敢向她要……她相信,善良的、亲爱的贾克森小姐一定会原谅她,等等,等等。贾克森小姐相信丽莎不是存心嘲弄她,她就不再生气。她吻了吻丽莎,还送给她一小盒英国香粉,以表示和解;丽莎表示衷心感谢,收下香粉。
读者一定猜得到,第二天早晨丽莎一定会急忙到树林里去赴约。“少爷,你昨天到我们老爷家去过啦?”她立即问阿列克赛,“你觉得小姐怎么样?”阿列克赛回答说,他没有留意她。“真可惜,”丽莎表示惋惜。“为什么呢?”阿列克赛问道。“因为我想问问你,是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别人说什么?”“人家都说我很像小姐,是不是这样?”“真是胡说八道!她比起你来简直是个丑八怪。”“啊,少爷,你这么说可真是罪过,我们小姐长得那么白,穿得那么漂亮,我怎么能和她比!”阿列克赛对她起誓,说她比无论长得多白的小姐都好看,为了让她完全放心,他便把她们小姐的面貌说得十分可笑,使丽莎打心里发出哈哈大笑。“可是,”她叹口气说,“虽然我们小姐也许很可笑,可我和她比起来总归是个不识字的傻瓜。”“咳!”阿列克赛说,“这有什么可难过的!要是你愿意,我马上就可以教你识字。”“真的!”丽莎说,“我们是不是真的试试看?”“行,亲爱的,哪怕现在开始也可以。”他们坐下来。阿列克赛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和记事本,阿库利娜认起字母来真是快得出奇。阿列克赛不能不惊叹她的理解能力。第二天早晨她想学写字。起初铅笔不听她使唤,可是过了几分钟,她描画起字母来已经很像样了。“真是奇迹!”阿列克赛说。“我们的教学方法比‘兰开斯特教学法’[40]还有效。”果然,第三次上课时,阿库利娜已经能按音节读出《贵族小姐娜塔丽雅》[41]了;她还常常停下来发表几句议论,这使阿列克赛着实感到惊讶。此外,她还从这部小说中摘了一些警句,涂满了整整一张纸。
一个礼拜以后,他们就通起信来了。邮局就设在一棵老橡树的树洞里。娜斯佳暗中充当邮差。阿列克赛把字写得很大的信送到那里,又在那里取到他的恋人歪歪斜斜写在普通蓝色纸张上的信。阿库利娜显然已经养成了良好的拼写习惯,她的智力明显有了发展,渐渐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