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馆时光
在张充和的自用印章中,有一个印文为“楚人”,在诗词中她也会自称“平梁人”。这些隐约而出的古典,多多少少也透露出了合肥的历史。
在近代史上,伴随着淮军的兴起,合肥的城里乡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隶属于淮军将领及眷属的府邸、宅院、祠堂、公馆,还有学校。他们开始履行“书香门第”“诗书传家”的家训。李蕴章在教育上肯花大钱,他让女儿识修读书,还为女儿请了最好的私塾老师,甚至一度识修还对家教生出了好感。这是新时代到来的先风,还是旧时代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的再萌芽?
合肥龙门巷,一个在更新的时代消失了的老地名,这是一个曾经显赫的地方,李鸿章家族、张树声家族在此地均有宅院、祠堂。张家宅院名曰张公馆,有热心人曾专门考证寻找,但最终也只查出该巷位于安徽日报社旧址一带。最后一个从张公馆搬出来的张家人张煦和,与张充和颇为亲近,当初识修先收养了充和,后又收养了张煦和的父亲张成龄,严格来说,他们同属识修这一房。
张煦和温文尔雅,是一位知名画家,还曾参政议政多年,对于张公馆与龙门巷的消失,他更多的是无奈和不堪回首。他曾喃喃地说:“我是最后一个搬出来的……”1971年,张宗和致信在美国的四姐充和:“我56年(1956)回去没有到合肥,但是听家乡人说合肥变化最大,老城几乎全变了,现在的路都是新路,什么小书院大书院巷口等地名早已不见了,自然更不要说什么龙门巷了。”
龙门巷张公馆,张充和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这里的每个细节,一草一木,一个仆人,一个故事,一个传说,一只鹅,一声日常的呼唤,都会牢牢地印刻在充和心头。曾经,她觉得这个公馆很大,大到她永远都走不出去,可是一旦走出去,她才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只是耳畔常常会想起这样有趣的对话:
“你是谁生的?”
“祖母”。
他们总是大笑一阵,我只是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们,心里说:“这有什么好笑?难道你们不是祖母生的,还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我一直不晓得祖母而外还有什么人?
那一年充和四岁。
在花园里,站在祖母面前,没有祖母的手杖高,祖母采了四朵月月红——花名,戴在我的四条短的发辫上,因为花园里没有镜子,我只得向地上看我的影子,只见牛角似的发辫每个上面添了一朵花的影子,我欢喜得直跳跃起来。我跑到许多深草处寻找野花和奇异的草,祖母向我说:“孩子,丛草处,多毒虫,不要去!快来!你乖,来!我替你比比看到我手杖哪里?”我跑了去,祖母替我比一比,然后叫我拾一块碎碗来,在手杖上刻了一个痕,又向我说:“今年这样高,明年就有这样高,后年就和手杖平了。”我开心极了,一心就想长到祖母的手杖高。
树高秋深,书房外的梧桐枝繁叶茂,充和读《孟子见梁惠王》时总喜欢借口方便去捡拾梧桐子,两个小口袋装得满满的,并以成功骗过了先生、祖母为乐事。
充和喜欢自然远远胜过都市,朦胧的孤寂像是生着白绒的狗尾草,令人生出一种隐隐的挠着的痒。充和看见影子里的发辫更活跃了,她也加快了小步子。只是此时,一个慈祥的声音响起来:“孩子,丛草处,多毒虫,不要去!”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张充和在合肥与张元和(左二)、张宗和(左三)、窦祖麟(右一)合影。此处应是合肥龙门巷张公馆,时间应该是抗战时期。窦祖麟是张家孩子的好朋友,一起创办《水》杂志,充和在美国多次与窦家通信联络
小时候的充和黝黑瘦弱,常跟着祖母出入庙宇庵堂,从小就耳濡目染并亲身感受着祖母识修的慈心善行。张家四子宇和回忆,“姐弟十人中,充姐和我分别在姐妹和兄弟中行四。两人都过继给人,后来都又‘归宗’。她给二房亲奶奶当孙女,去了合肥。我给本房徐姨奶奶做孙子,仍在苏州。过继后都受到宠遇。合肥情况不详。只知道她总是不断的换新衣服。原来亲奶奶信佛,乐善好施。见到衣着破烂、单薄的女孩就把充姐衣服送人。寒冬腊月,棉袄裤从身上现扒下来是常事。可怜我们的四姐只好躺在被窝里,等裁缝赶好新衣后才能下床。我的待遇好像并不突出,只是早餐咸鸭蛋吃腻了可以掏去蛋黄,填满肉松罢了。值得一书的倒是小时候唯有我有名片,印有张宇和三个大字、五寸长的大红名帖。当时家中姨奶奶辈分最长,逢年过节亲戚送礼,答谢要孙子的名帖。充姐去合肥后联系很少,三哥定和曾写信给亲奶奶要充姐照片。亲奶奶回说:‘不必寄了。你四姐又黑又瘦,像猴子一样,你看看猴子就行了。’……与充姐再次会面是八岁送姨奶奶灵柩回乡。木船经运河、长江、巢湖到合肥。走了一个月,经过一点也记不清了。送殡时四姐带我坐一顶四抬大轿,怕我坐不住,预备好多陈皮梅,不时塞给我一颗,只有这印象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