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阿加西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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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终局(2)

施特芬妮和孩子们突然开门进来。孩子们一下子便倒在了床上,儿子问我感觉怎么样。

“很好,很好。骨头怎么样?”

“好玩!”

施特芬妮给他们拿了三明治和果汁,然后又催着他们出了门。

她说,他们与其他孩子约好了要出去玩。

谁不是呢?我也与人约好了要去“玩”网球。

现在我可以打个盹儿了。36岁了,唯一可以使我打下一场有时甚至会过半夜的夜场比赛的方法就是提前打个盹儿。而且,既然我已经大概知道我是谁了,我希望合上双眼,暂时“告别”阿加西。当我再睁眼时,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我大声说: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不能再继续逃避了。我又一次走进淋浴间,但是这次与早上那次不同——这次至少多用了22分钟,估计应该差不多。而且这次不是为了清醒,也不是为了洗掉泥垢——这次淋浴是为了鼓励自己,训练自己。

网球是一项自言自语的运动,任何其他运动员都不会像网球运动员这样自言自语。棒球投球手、高尔夫球手、足球守门员,当然也会自己小声嘟囔,但是网球运动员是自己提问然后回答。在比赛最激烈的时刻,网球运动员看起来就像公共广场上的疯子,大声叫嚷、诅咒谩骂,不断与自我进行着辩论。为什么?因为网球这种运动太孤独了,只有拳击手才能理解网球运动员的孤独。就算是拳击手,也有助手和经纪人陪伴着,他们甚至还可以将拳击场上的对手视作某种意义上的伙伴,和他们扭斗,对他们咕哝。然而在网球比赛中,你和对手永远是面对面地厮杀,却永远不会碰触对方或是跟对方以及其他任何人交谈。网球规则禁止网球运动员在比赛时与人交谈,甚至与教练交谈都不行。

人们有时会说田径中的赛跑运动员才更为孤独,我不得不一笑置之——至少赛跑运动员可以感受和嗅到对手的气息,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几英寸,而在网球比赛中,你却身处孤岛。在所有男女比赛项目中,网球是最接近单独禁闭的,不可避免地催生自言自语。我的自言自语是从下午这次淋浴开始的。我开始自己和自己说话,不断地说些疯狂的事,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对此深信不疑。比如说,那个半残的人可以在美网公开赛中进行比赛,那个36岁的老男人可以击败一个刚刚步入全盛阶段的对手。我在职业生涯中赢过869场比赛,在网球历史上位居第五,而其中很多次胜利都是在下午淋浴后赢得的。

水在我耳边哗哗地响,就像两万名球迷的呐喊声。我回想起那些特别的胜利——那些球迷们不会记得的,但却仍会令我难以入眠的胜利——在巴黎对阵斯奎拉里、在纽约与布莱克鏖战,在澳大利亚与皮特一争高下。我珍惜其中的分分秒秒,当然也会回想起一些失败,想到失望之处时我摇摇头。我告诉自己,今晚不过是场考试而已,而且考的是我已经学了29年的东西。不论发生什么,我至少已经经历过一次。或是身体上的测试,或是精神上的考验,没有什么新鲜的。

请让这一切结束吧。

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我开始大声哭泣,斜靠在淋浴间的墙上,让眼泪尽情流淌。

我在刮胡子的时候给自己下了严格的指令:一分一分地打,为每一分而全力以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昂起头。看在上帝的份上,就算痛苦和失败在所难免,也要享受过程,至少享受其中的某些瞬间。

我想起了我这场比赛的对手——巴格达蒂斯,他此时正在干些什么呢?他在巡回赛中是个新手,但却绝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典型的新手。事实上,他现在世界排名第8位。他是一个来自塞浦路斯的身强体壮的希腊大男孩,在这个赛季中一直有上佳表现,曾一路杀进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的决赛和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的半决赛。我很了解他。在2005年的美网公开赛中,我们打了一场练习赛。通常在大赛时我是不会和其他选手打练习赛的,但是巴格达蒂斯的坦率足以打消我的疑虑。而且,当时塞浦路斯的一家电视台正在录制一期有关他的节目,巴格达蒂斯问我是否介意拍摄我们比赛的过程,我说:“当然不介意,为什么要介意呢?”最后,我赢了那场练习赛,6:2,赛后他一直保持着笑容。于是,我想他是那种高兴或是紧张的时候都会笑的人,但是你很难区分他是高兴还是紧张。这让我想起了某个人,但我却一时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了。

我告诉巴格达蒂斯,他的打法有点儿像我。他说那一点儿也不意外,他是看着我的球赛长大的,他在卧室里贴满了我的照片,总是边看我的比赛边模仿我的动作。换句话说,今晚我会像和镜子里的我打比赛一样。他会固守底线,在球的上升期便早早地击球,喜欢孤注一掷,就像我一样。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我们两个人都想尽办法控制局面,都想要寻找机会击出一记漂亮的反手直线球。他的发球并非势不可挡,我的也不是,这意味着双方要通过长时间的对打才能得分,也就是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要为一场双方不得不全力以赴的长时间消耗战——也就是这种运动中最残酷的形式——做准备。

当然,我们俩有一个最明显的区别,那就是体力。我们有不同的身体。他就像年轻时的我——动作敏捷迅速、精力充沛。为了让现在的我生存,我必须打败年少的我。我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控制那些你所能控制的!

我又大声说了一遍。大声说出来让我觉得自己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我关上水龙头,呆立着,浑身不停地颤抖,不禁想起自己在不断流出的热水下是多么容易变得勇敢起来。但是,我提醒自己,那并不是真正的勇敢。说到底,你的感觉并不重要,你的行为才能最终成就你的勇敢。

施特芬妮和孩子们回来了。是吉尔水上场的时候了。

我出汗比大多数运动员都多,因此在赛前数小时内我需要大量饮水。我倒了几百毫升吉尔发明的神奇的“灵丹妙药”。吉尔是陪伴了我17年的体能教练。吉尔水里含有碳、电解质、盐、维生素和一些吉尔从不外传的秘密成分。他从20年前就开始不断完善他的秘方了。他通常在比赛的前一夜就开始不断地强迫我喝吉尔水,直到比赛开始为止。然后随着比赛的进行,我会不时地抿一口。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版本的吉尔水,且每一阶段的颜色都不同:粉色是用于摄入能量的,红色是用来恢复体力的,棕色的则是用来补充营养的。

孩子们很喜欢帮我制作吉尔水,他们为了谁用勺子舀出那些粉末、谁端着漏斗、谁将那些粉末倒进塑料水壶里而吵来吵去。但是只有我可以将那些水壶放进我的包里,和我的衣服、毛巾、书、墨镜以及护腕放在一起。我的球拍通常最后才会放进去。我不允许别人碰我的网球包。当我打包完毕后,通常把它放在门边,就像一个杀手的装备一样,标志着出发的时刻已迫在眉睫。

5点的时候,吉尔从酒店大堂打来电话。

他说:“你准备好了吗?大干一场的时刻到了。时间到了,安德烈。开始了。”

现在每个人都在说“开始了”,但是吉尔从很多年前就开始这么说,而且没有人能说出他那样的感觉。当吉尔说“开始了”,我感到自己的助推器被点燃了,我的肾上腺素像锅炉里的热水一样汩汩涌动。我感觉自己可以将一辆小汽车举过头顶。

施特芬妮将孩子们聚到门口,告诉他们爸爸要出发了。“你们有什么要对爸爸说的,孩子们?”

杰登喊:“爸爸,狠狠地打他们!”

“狠狠地打他们!”杰姬也学着哥哥说。

施特芬妮只是给了我一个吻,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车里,吉尔坐在前排。他穿得很入时,黑衬衫、黑领带、黑夹克,并时不时用后视镜检查自己的发型——每次比赛他都打扮得像是要去相亲或是要去大出风头似的。我和教练达伦坐在后排。达伦是澳大利亚人,有着一身好莱坞明星似的棕色皮肤,总是带着像是中了彩票似的微笑。有几秒钟的时间,没有人说话,然后吉尔哼出了我们最喜欢的一首歌,一首罗伊·克拉克的老歌,他深沉的男低音在车里飘荡:

只想要体验假装的感觉,

假装还有剩下的东西可供我们获取……

然后,他看向我,等待着。

我说,我们也不能在雨中燃起火堆啊。

他笑了,我也笑了。这一刻,我忘记了紧张。

紧张是一种很可笑的情绪。有些时候它会使你不得不跑到洗手间,有些时候它让你感到怒火中烧,还有些时候它又会让你开怀大笑,并有一种想要去战斗的渴望。在你驾车驶往赛场前,第一要务是要确定你是哪种紧张。弄明白你是哪种紧张,破译其中所蕴涵的有关你身体和心理状态的密码,是控制它并让它为你服务的第一步。这是我跟吉尔学到的成千上万条经验中的一条。

我问达伦对巴格达蒂斯的看法。今天晚上我要展现何种程度的进攻性?网球就是对不同程度的进攻性的演绎。你要展现出足够的进攻性以掌握分数,但也不能攻击得过了头,以至于牺牲了控制权,将自己暴露在不必要的风险当中。我关于巴格达蒂斯的问题是:他会如何打击我?如果我以反手斜线球来发球,有的运动员会很有耐心,有的则会立即做出反应,或是回击一记大力直线球,或是直接杀到网前。因为除了那场练习赛之外,我从来都没有跟巴格达蒂斯对打过,我想要知道他对保守的打法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他是会冲向前,放弃运用常规的斜线球打法,还是会守在底线等待时机?

“老兄,”达伦说,“我觉得如果你在对打中太保守的话,那个家伙就会伺机而动,用他的正手重击你。”

“我知道了。”

“至于他的反手击球,他无法轻易地打出直线球,也就不会那么快地扣动扳机。所以如果你发现他一直在用反手打直线球的话,那么就一定意味着你没能在你们的对打中释放足够的力量。”

“他跑动迅速吗?”

“是的,他跑动很迅速,但是当他处于防守状态时,他就会不舒服。他处于进攻时的跑动状态比防守时表现得要好。”

“嗯。”

我们来到了运动场。球迷们在四周徘徊。我为几个人签了名,然后就闪进了一个小门里,走过一个长长的通道进入了更衣室。吉尔走过去和保安协商,他通常希望他们知道我们去场地练习和回来的确切时间。达伦和我放下包,直接朝训练室走去。我趴在桌子上,让第一个赛会医生来帮我按摩背部。达伦迅速走了出去,5分钟后,他拿着8把新穿了线的网球拍回来了,然后把它们放在了我的包上。他知道我希望亲自把它们放进包里。

我对我的网球包有种异样的迷恋。我总是把它收拾得极其整齐,而且并不认为自己这种过于注重小节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包就是我的文件夹、手提箱、工具箱、午餐盒和调色板,我需要它一切就位。这个包是我带到赛场上并从赛场上带回来的东西,这是两个极具压力的时刻,因此我可以感觉到它的每一分重量。如果有人悄悄往我的包里塞进一双袜子,我想我也能感觉得到。这个网球包就像你的心一样,你必须一直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同时,这也是一个纯功能性的问题。我需要我的8把球拍严格地按时间顺序排列在我的网球包里,最新穿线的球拍放在最底下,穿线时间最久的球拍放在最上面。一把球拍放的时间越久,它的网线就会变得越松,所以每场比赛开始时我用的通常都是那把穿线时间最久的球拍。

我的穿线师罗曼是一个老派的、活在旧世界的捷克艺人。他是最棒的,而且他也必须是,因为穿线这一环节可以使比赛的结果大为不同,而对一个人来说,一场比赛则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职业生涯,而一种职业生涯则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当我从包里拿出一把新的球拍,试着打完一场比赛时,这个球拍的球弦磅数的价值可能高达数十万美元。因为我是在为我的家人、我的慈善基金、我的学校打球,球拍的每根弦就跟飞机发动机的每个零件一样重要。世上存在那么多我控制不了的事情,因此我对自己能控制的少有的几件事情异常痴迷——球拍的球弦松紧就是其中一件。

罗曼对于我的比赛非常重要,因此我在各地参赛时总是将他带在身边。他本是纽约的正式居民,但是当我参加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时,他住在伦敦,当我参加法网公开赛时,他又变成了一个巴黎人。有时,在一些外国的城市我会感到迷茫和孤独,这时我会和罗曼坐在一起,看他给球拍穿线。并不是我不信任他,事实上正好相反:当我注视着一个能工巧匠工作时,我会感到平静、踏实,并备受鼓舞。这让我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份出色完成的工作都具有非凡的重要性。

球拍最初从工厂里用一个巨大的箱子运到罗曼那里时,通常都是一团糟。在一般人的眼里,它们似乎是完全相同的,但是在罗曼看来,它们就像人海中的芸芸众生一样,面目各异。他旋转它们,前前后后地看,皱皱眉,然后作出评价,最后才正式开始工作。他先是除去工厂的拍柄,装上我自己的拍柄。我自从14岁起就开始使用这种拍柄了,它就跟我的指纹一样私密,不仅和我的手形与手掌的长度相吻合,还与我手上老茧的形状和我的握力相匹配。罗曼有我球拍拍柄的模具。他会把小牛皮包在这个模具上,并连续敲打,使其越来越薄,直到达到他满意的厚度为止。在长达4个小时的比赛行将结束时,毫厘的差距也会像你的鞋子里有一颗石子一样,让你恼怒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