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中罪(2)

二

有一段时间，陈锦绣竟然觉得没有藏一峰的日子就没法活，但是她没有死。没有死不是锦绣不想死而是她要去完成一个心愿以后再去死。没有死的陈锦绣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就是要杀掉藏一峰，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本来她想死掉算了，不过，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后来，她想还是除掉藏一峰后再死会更好一些，不然自己一个人到了那边，如果还能遇到爸爸的话，看到自己连一个做伴的人都没有，他会心疼女儿，毕竟他的女儿是多么的优秀啊。陈锦绣也不想让自己离开而留下藏一峰一个人活着，这样做毫无意义。陈锦绣想着要找一种好的办法除掉藏一峰。想得多了办法也就多了，陈锦绣就无数次地想象着杀掉藏一峰的办法，她的眼前不时浮现藏一峰各种各样暴毙身亡的样子：他的小眼睛惊恐地瞪着，嘴死死地抿着，两只手捂着肚子，全身缩成一团，看不到宽厚的肩膀和有力的臂弯，有时在地上打着滚，有时又疼得四处撞墙，反正藏一峰每一种死的样子都是一副不得好死的样子。

那段时间，陈锦绣需要经常使劲地晃头，又使劲地闭眼睛，才能把藏一峰死亡的画面从头脑里驱逐出去。陈锦绣知道，只要是自己已经开始有了的念头，也就是说自己想象到的事或是在自己眼前出现的影像，都会变成现实，这一点绝对错不了，想躲都躲不掉。这让陈锦绣不禁想起了爸爸。陈锦绣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又突然想起了爸爸。她清楚地记起爸爸失踪时的情景，那些天，天天下大雪，从半夜下到半夜，再从半夜下到半夜，大雪不停地下了整整十天，那场大雪是这座城市有史料记载以来最大的一场大雪，那场大雪封闭了整座城市，汽车停运，码头挤满了大船，海面上也是雪白的一片，仿佛雪把大海覆盖了一般，四处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地死一般的静寂，只有大雪在悄无声息地下，一个劲儿地下，不停地下，没完没了地下。一开始人们不知道这雪会下这么大，会下这么久，会下这么狠，直到大雪封了门，直到大雪封了天地的路。大雪不动声色地把槐花街一间间房子都埋了下去，大家躲在自己的家里，互相不通音讯，想象不到即将到来的灾难。几天后，槐花街上一些破旧的老房子开始一间间地坍塌下去，每一次坍塌都是一阵巨响和混乱的尖叫，不远处水产学院的大喇叭早没了声息，许多人家屋子里的煤球煤饼等等都烧光了，电断了，雪地上到处都是鸟儿跌落时砸下的小洞洞，深深的小洞，像退潮时礁石沙砾间蚬子呼吸透气的小孔，后山里的小动物都冻死在雪地里，除了陈锦绣家门前不远处的大海灰着眼睛，四处都是白色的世界。陈锦绣的爸爸到外地出差被困在了烟台，那几天陈锦绣不停地提醒妈妈，说大雪会下个没完没了，要是不把房顶上的雪扫干净大家就会没命。

陈锦绣的话并没有使妈妈多想，于是陈锦绣就去找宝珍，宝珍最听锦绣的话了，宝珍像一个假小子，一遍又一遍地登上梯子爬到屋顶扫雪。有一天，雪下得特别大，宝珍怎么扫也扫不完，冻得用手捂着耳朵，不时地扫着，这时她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掉在屋顶上，她捡起顺手丢到院子里，这时她发觉脑袋上少了什么东西，她伸手捂住冻得有些麻木的耳朵，突然发觉右手空空的，她吓了一跳，猛然想起丢到院子里的东西正是自己冻掉的耳朵，她大叫着跳到院子里的雪地里，但是她没有找到自己的耳朵，不知是让饥肠辘辘的狗给偷吃了还是被风吹走了，反正宝珍的右耳朵不见了踪迹，直到雪化了也没有找到。

等院子里的雪堆得比房子都高时，雪终于停了。那是下雪后的第十天，正好是11月24日，陈锦绣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日子，那天，风停了，大雪也停了，陈锦绣和储宝珍一起沿着只能通过一个人的院子里的小道走出家门，院子外面的世界是封闭的，大家在雪里封闭了好多天。槐花街的雪下得最大，大雪后成了人们参观的地方了，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槐花街的雪会下得那么大，超过了任何一个地方。平常日子如果下雪，陈锦绣最高兴了，陈锦绣最喜欢下大雪了，下了大雪，陈锦绣就会和爸爸一起堆雪人，把雪人打扮成白雪公主的样子。陈锦绣站在天井似的小过道里，朝着天上眯着眼睛笑了，她突然大声地喊着爸爸爸爸，小道边的雪一下子被震塌了，把陈锦绣埋在了雪堆里，陈锦绣甚至都没有听到妈妈的尖叫声就昏了过去。

陈锦绣感觉自己就在雪白耀眼的阳光下睡着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可怕的梦，做得好长好长，她梦见自己飞了起来，明明看到自己飞到了海上，海上有一条船，船上的人都站在甲板上，向陈锦绣挥动着手臂，船上还有一个彪形大汉在烧东西，大火在船上熊熊燃烧。陈锦绣奇怪自己怎么会知道那是求救的火焰，但是飞在天上的陈锦绣只能看到那些火焰一点点熄灭了而无能为力，后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大船在海里一点点地沉没了。

陈锦绣在雪堆里被挖出来后，并没有让自己马上醒，而是昏睡了一天一夜。陈锦绣在梦里又去了一次大海，去看那条大船沉没的地方，她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在海面上注视着她，那是一个男人的眼睛，她奇怪那双眼睛并没有悲伤，也没有向她求救。那个男人注视了她好久，然后转过身去，背离着岸的方向，消失在大海深处，那手臂长而细，在海面上，像海鸥扇动翅膀一样，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游向远处……陈锦绣竟然被那样的影像迷惑了，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她终于看不到那海鸥的翅膀，看不到那挥动的臂膀，那双眼睛最后也消失不见了。这时，陈锦绣觉得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她终于在半夜里让自己醒了。她醒来时，正如自己所料，她正躺在热腾腾的炕头上，眼前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焦急不安的面孔，她不用问，也知道那里面没有爸爸的面孔。那时候陈锦绣的妈妈还不知道爸爸已经登上了回家的船，早已经在大海之中航行了好久。陈锦绣听到妈妈说，幸亏你醒了，不然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啊，你爸爸是多么疼你啊锦绣！四处都是一些附和声，陈锦绣突然觉得妈妈好可怜，陈锦绣觉得没有理由隐瞒事实，于是陈锦绣盯着妈妈的眼睛，直盯到妈妈害怕起来，她说妈妈你要答应我不要哭，你要答应我知道爸爸不见了也不要哭，答应我不再等他了因为他头也不回地游走了，他在大海里游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陈锦绣说爸爸的船触礁沉没了，爸爸不会回来了，他在大海里游走了，自由自在的样子，要多自由就有多自由，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陈锦绣看到妈妈惊恐的目光，她仿佛不相信锦绣的话，是啊，这丫头八成是被雪压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呢。锦绣再一次告诉妈妈，说爸爸的船沉了，沉没了，船上的人都淹死了，你再也不会看到爸爸了，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他向往已久的地方。

炸雷般的轰鸣在锦绣的脑袋里炸响，锦绣感觉脑袋瓜子疼痛无比，山崩地裂的感觉，锦绣妈妈一巴掌掴在了陈锦绣的脸上。接着她又听到一声尖叫穿破耳膜，好像天花板瞬间塌陷下来，锦绣眼前一黑，她听到妈妈声嘶力竭地哭号，紧接着她喘息未定，一只大手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巴。锦绣听到了有人说，这孩子被雪砸糊涂了。虽然锦绣的嘴被捂上了但陈锦绣的大脑和眼睛没被捂住，她的眼前晃动着爸爸的身影，他正拼尽力气向远处游去，大海深处有一条亮着灯光的船，他在11月的寒冬里，一个人，劈波斩浪，执拗地自由自在地向大海深处游去，直到大海上不再有一丝的波纹。

多年以后，陈锦绣还记得那个梦，她那个梦清晰得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她当时还爬起来，在小纸条上写上“1974年11月24日，爸爸跳进了大海”。她把纸条放到了毛线织的铅笔盒垫下面，她想等自己清醒的时候再拿出来，如果那时纸条还在，就一定不是梦。只是，她搞不清楚，在那片爸爸游走的海域里是不是有鲨鱼出现，因为那天，海面上难得的平静。

她被妈妈打醒后，半夜里曾经偷偷地爬起来找铅笔盒垫下的纸条，那纸条还在，她吓坏了，难道是真的，爸爸真的游走了吗？自那次被大雪压倒以后，陈锦绣身上就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陈锦绣突然地有了超乎常人的灵感。有一次，邻居的老贾太太病了好久，眼看着支撑不住了，家人已经开始准备后事，槐花街上甚至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这时放学回来的陈锦绣走过贾老太太家门口，她伸长了脖子看着放在院子门板上的贾老太太，锦绣招了招手，把曾经跟妈妈一起去乡下算过命的贾老太太的女儿叫到了跟前，锦绣说，这老太太不打紧的，死不了，你要是把她埋了，明天早晨她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家里人惊恐万状地把老太太抬回到屋里，第二天早晨，家里人在睡梦中听到了贾老太太的咳嗽声，贾老太太重新活过来以后又活了十好几年，那以后，陈锦绣在槐花街名声大震。有一天，她试着在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在书上找了几道题认真地看了起来，那些题锦绣根本不懂，但是她用一个晚上认真地看了几遍，她想只要自己看过的内容一定会考。陈锦绣把书上的考题画了下来还告诉了宝珍，那次宝珍和锦绣的考试成绩并列第一。有一天，老师把陈锦绣的书拿起来翻看着，老师吓了一跳，陈锦绣要练习的内容就是她要考试的内容，这太不可思议了。陈锦绣被老师罚站，罚站让陈锦绣感觉实在太累了，她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想试试自己的魔力，她拿不准自己的魔力到底好用不好用。陈锦绣就想，老师肚子坏了该多好，肚子坏了老师就会上厕所，我就可以休息一会儿。锦绣的念头刚一生出来，老师就捂着肚子从教室里跑出去直冲进了厕所，一次又一次，最后竟然去了医院，早把被罚站的锦绣忘得一干二净。

那天她在家里的台阶上，看到妈妈从槐花街的小路上走来，她突然想喊妈妈小心别摔倒啊，结果刚喊出“妈妈”两个字，妈妈就一个跟头摔倒了，手里提着的网兜里的土豆滚得四处逃窜。

有时出门的时候，天气明明好好的，锦绣会突然折回家，硬要拿把雨伞出门。锦绣拿着雨伞出门的时候会招来同学们的讥笑，天上明明艳阳高照哪里会下雨，结果锦绣还没有走出槐花街天就下起了雨。

有一次，老师说，明天我带你们去郊外吧。锦绣说，老师你家里有事也能来吗？你这孩子，我家里会有什么事？老师紧追了一句，结果第二天早晨，老师家里的水管子莫名其妙地裂开了。

锦绣说，今天多做点儿饭，晚上家里会来客人，果然晚上家里来了客人。

锦绣说，明天别去上班了，电车全线都停运了，果然电车就停运了。

锦绣说，明天老姨家的大哥要来了，还会带一些挂面来，是富强挂面。第二天，家里的小气窗开着，炕上扔了几捆富强挂面。

有一天早晨，锦绣说，储宝珍的太姥爷要死了，锦绣的妈妈吓得早晨都不敢开门，结果门还是被敲开了，储宝珍的太姥爷脑溢血死在门卫室的床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里，锦绣的妈妈不敢让锦绣说话，如果锦绣非要说话，锦绣的妈妈就会问一下她说的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好事就让她开口说话，如果是坏事就让锦绣把话咽回去，咽到肚子里永远不许说出来。最长一段时间，锦绣有三个月没有说一句话，那些天她脑子里天天都想的是坏事，她只有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哑巴才不会惹下事端。

陈锦绣想起了自己身上那些超乎常人的灵感，那些灵感一直时断时续，时而不可思议地显现出来。后来，成年以后的锦绣有一天突然想写小说，这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小说是什么东西怎样去写，她只是试着写了一篇小说，这篇一口气写成的两万多字的小说竟然一下子成功地被一家很有影响的国家级刊物采用了。锦绣被自己突然涌现的文采吓着了，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成功，那篇描写民国时期爱情故事的小说纯粹是她脑袋里灵光一现的东西，连陈锦绣自己都感觉到莫名其妙。但正是这一篇小说，招来了藏一峰，这是陈锦绣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当她在一个雨夜里第一次品尝男欢女爱的滋味的时候，她的感觉一点点地不灵了，甚至消失殆尽，她并没有想到，她会丢失了她那解释不清的灵感。

那些灵感已经好久好久不再显现，陈锦绣对自己灵感不再灵光的事实彻底失望，她一直纳闷，自己灵感一向超准，怎么会越来越不准呢？当她收到藏一峰错寄给她的信以后，锦绣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终于明白自己灵感不再灵光的原因了，一定是那些不洁的行为和念头，性和爱，才是一切的根源，那是不洁之身给了她灵感终结的信号。单从这点来看，陈锦绣也没有理由让藏一峰活在这个世上。

陈锦绣相信自己仍有不可知的魔力，那魔力还在自己体内偷偷地隐藏着。她努力想象着藏一峰死时的样子，那样子凄惨无比，让人不忍目睹，陈锦绣被那样子烦恼着。她又想，为何不能让他死得不露痕迹？是啊，完全可以让他死得不露痕迹，她有办法做到。锦绣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无奈凝结的相思已经化成仇恨的毒药，在她的体内游走狂奔。

她要杀掉藏一峰。

立刻杀掉！

立刻！

三

陈锦绣是一个想做就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