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稻谷(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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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阿门,1900年(1)

天上的大雁<口欧>呜<口欧>呜地叫着,从县城瓦灰色的鼓楼尖上一行行飞过。我无心感受季节的变化,痴迷地望着天,心想,那雁可真大呀,比羊羔还大。我的眼前就虚幻出了煺光毛的雁,那只大雁赤裸裸泡在大锅里,可怜的小脑袋被细长的脖子送出了锅沿,无望地垂着。灶膛下烈焰滚滚,大锅里热气腾腾,香味儿随着蒸汽越来越浓烈地挥发着。

我知道我是在白日做梦,可我的馋虫还是被勾引了出来。我不断地咽着口水,我多么盼那雁真的能掉下来,哪怕就一只,让我饱饱地吃一顿肉,我也就知足了。自打过完年从城西羊安堡的家出来,没尝过一回荤腥味儿,现在都八九了,除了喝粥还是喝粥,喝得我总是找地方撒尿,大便却少得几天才能一回。

学堂里的同学笑话我,说姓周的就是喝粥的命。我很自卑,同时也很感激卜右林神父,喝粥总比挨饿强多了,没有神父收留我做教徒,供我吃住,我的书肯定念不下去,早就回村给人家放牛去了。

卜右林神父见我望着天发呆,就用手掌心托了下我尖瘦的下巴,半生不熟地说着汉话:“走吧,抱歪周。”

神父总是叫我“抱歪周”,我不知道是啥意思,“抱歪”就“抱歪”吧,那年头孩子生得多死得也多,小孩和猫啦狗啦的差不多,生下了往炕上一撇,喝饱米汤就不错了。就是奶水好一点儿,也舍不得多喂几口,留着到富户人家当奶妈,带出一张嘴不算,还能挣出一升半斗的粮食。自己家的小孩能养活啥样算啥样,能活多大算多大,当妈的能趁着烧火扫地干不要紧的活计时歪着抱一会儿,或是给口奶就不薄了。老周家人口稀,就是歪着斜着抱着,也比别人家的孩子被抱的机会多。卜右林神父这么叫,我也就不怎么反感了。

叫惯了,我也应,应久了,我就有了这个绰号。神父每天都领着我从东街的教堂穿过鼓楼走到西街的粥厂,那里有施善的大锅。他让我给信教的人分粥喝。反正跟着他能喝饱粥,叫我啥都不打紧了。

卜右林神父低着头微笑着瞅我,他又叫我一声“抱歪周”,在我的脑袋上拍了好几下,才憋出了下句话:“信教,好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信教是咋回事,我见了观音菩萨和大肚弥勒佛比耶稣亲多了,我是怕他不再让我混粥喝了,才答应得那么彻底。

卜右林神父露出了开心的样子,他闭上眼睛,胸前画个十字,很舒心地说了声:“阿门。”

我也说:“阿门。”

粥厂外已经排了长长的队,卜右林神父站在粥棚的门口,摘每个信徒的帽子,一旦发现有长辫子从帽子里蛇一样滑出,神父会很生气地将混粥的人撵出去。我做的差事是一人一勺地往碗里添粥,神父对谁点头,我手中的大铁勺就伸向谁的碗。

这是我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候,我可以给顺眼的人剜一点儿干的,也可以把最稀的舀给我讨厌的人。最后剩的肯定是比较干的粥,那是我的勺把握得有分寸,我远没有耶稣的献身精神,我得为自己的肚子着想,虽然粥底常常混进沙子,甚至硌响我的牙,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不打折扣地填饱肚子。

城里人都笑话我们这些混粥喝的教徒,说我们是群抢食的狗,是不要脸的狗。须发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剪了辫子是断子绝孙,是不肖子孙,是虎逼猫哨子加上狗杂种。我是个孩子,吃饱不饿就行了,不知道断子绝孙多么残酷,更何况我的爹妈和家族里的人都在乡下,没人计较我辫子的长短。

卜右林神父常给我剪头,剪那种根本梳不了辫子的短头。自打我从学堂里被神父挑出来,我就被剪掉了常被人揪的辫子。学堂里的孩子大多来自殷实人家,就我一个家穷底薄,不揪我的辫子揪谁的?咱们家族里的人看我脑子还算灵,就一家凑上几个铜钱,送我进城里的学堂,图个将来打官司能有个手笔,别吃亏,弄好了中了举,谋个一官半职的,还能光宗耀祖。神父说信教不许梳辫子,我就动了心,没了辫子就没法揪我了,省得他们天天揪得我脑瓜皮直疼,后来神父说信教可以喝饱粥,就更打动了我。我就不顾一切地做了教徒。

神父来学堂选教徒那天,是我饿得最难受的一天,从家里带来的几个铜钱已经花光了,我只盼着早点儿放学,光脚跑回二十里外的家,求爷告奶地借几升粮食。我的鞋不过是同学面前的摆设,离开同学的眼睛,我就能放心地光脚了。校董陪着神父走进学堂时,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只听说过西洋人,还没见过洋人是啥模样。那洋人的脸长得像个老山羊。神父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己,说他的名字叫卜右林。

我们这群学生都笑了起来,也都记住了神父的名字,神父的发音很成问题,他把自己叫成了“不要脸”。神父满脸都是胡子,叫“不要脸”和他的模样还挺般配。

可“不要脸”神父在城里净做些露脸的事情,他除了施粥,还能给人看病,又能用“主”把受地主老财气的人劝说得心里顺畅些。到了礼拜天,领着一群人在教堂里念《圣经》,像是学堂的先生领着我们背书。

粥厂里唏唏噜噜的喝粥声连成一片,随后就是接二连三的嗞嗞声,那是大家在舔碗。信徒们把空碗递到我面前时,干净得已经用不着洗涮了。他们的手依然恋恋不舍地捧着碗,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奢望,期待着我的勺能再给他们添一次粥,哪怕是稀得照人的粥。

剩下的最后一碗粥才是我的,我的粥还没有喝完,我怕他们发现我的粥比较稠,就三口两口地咽下去,也和大家一样,把碗底舔得能照清自己的脸。这时,我才用铁勺敲着锅,大声说:“没了。”

粥厂外传来了马蹄声,这是我最不爱听的声音。我知道,用不多久,知州大老爷瑞祥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了,瑞祥常以体察民情为由来粥厂看热闹,像是看一群抢食的小猪。别看瑞祥高高在上,城里城外的人都议论他,也都知道他的州官不是功名得来的,是花钱捐的,说他爹临死前把家产变卖了两万两白银,分给了他们兄弟俩,他用这钱捐了官,他弟弟用这钱去西洋念书。尽管那时我年龄不大,可我也懂得一个道理,就是花钱捐官的人都像贪吃蛇,不撑死了决不罢休。

我丢了辫子,沦落到假装信教骗粥喝的地步,全怪瑞祥,他过生日,全城人都得送贺礼,学堂也不能例外,全家族人给我凑的那点儿吃饭钱全让他刮走了。

按理说,知州出门该是坐轿的,瑞祥带着一队人骑高头大马,就是为了显威风。喝粥的信徒吓得四处躲闪,瑞祥长驱直入地到了我面前。瑞祥用马鞭指着信徒们,信口胡说这是衙门放赈,让大家牢记朝廷的恩典。信徒们怕大老爷说信教是背叛朝廷,也怕计较凭啥丢了辫子,就没人敢吱声。卜右林神父弄不懂放赈是啥意思,以为大老爷赞扬他舍粥呢,低头在胸口画十字,嘴里说:“阿门。”

瑞祥也回应一句“阿门”,策马走了。知州大老爷有个弟弟去了西洋留学,加上慈禧老佛爷对洋人和善着呢,就连宁远州的教堂也都是朝廷动用了库银修成的,瑞祥见了洋人就有了亲近感,也能手下留情了,没有过多地难为教堂。

教堂的钟悠扬地响着,响得很悦耳,悦耳得能把包在心窝上的委屈事都给敲落下去。神父把这神圣的职责交给了我,让我按照规定的节律敲响大钟,来召唤教徒们做礼拜。神父站在我身旁,一招一式地教着我,像我亲爹一样慈爱,我很感动。

钟声一响,就惊飞了栖居在教堂屋檐下的麻雀,麻雀在城里的上空忽东忽西地盘旋,最后又飞回到了教堂,叽叽喳喳地叫着,好像议论刚才的惊吓。每个礼拜麻雀们都要受到一次这样的惊吓,可它们却总也舍不得离开教堂,因为从来没有人到教堂来掏它们的窝。我总想趁黑夜掏几把那些麻雀的窝,把麻雀烧得煳香煳香,解解我身上的馋虫,可我不敢做,神父说教堂是个神圣的地方,触犯了会遭报应的。我不怕耶稣报应,我不认识耶稣,我怕的是阎王。

那个礼拜天和别的礼拜天没啥区别,就是多了个抱小孩的妇女。卜右林神父总想找个不满周岁的小孩做洗礼,谁都不明白洗礼是咋回事,怎肯抱孩子来呢?这是个破天荒的洗礼,神父很高兴。

做完祈祷,神父就带抱孩子的妇女来到教堂旁的一口井前,准备隆重地给孩子洗礼。我按照神父的指使,从井里打出一桶清水。神父的指头蘸着水,不断地在孩子的额头上抹来抹去,嘴里念念有词地叨咕着什么。

所有的人都学着神父的样子,默默地祝福着孩子一生安康,天空也是知晓人意般,和大家的心情一样清朗爽快。本来一切都挺好,可偏偏就在这时,我们的四周突然爆发了山崩地裂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发麻,心发颤。

我被这声音震呆了,眼见得一柱柱房梁房木砖瓦石块飞上去又落下来,就不知道躲闪,甚至一个个大活人被掀上天又落到我身旁,我都麻木得没有反应。神父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把我推进井旁的一处凹地,让我老老实实趴着别动。

神父安顿完我,急急忙忙往教堂里跑。出来时,我看见神父手里拿着一根长管,吃力地往教堂的房顶爬。事后,神父才告诉我,那是单筒望远镜。事后,神父还告诉我,那天根本不是什么天崩地裂,是八国联军的炮舰途经辽东湾时,发现了距岸不远的宁远城,鬼使神差地轰了一顿炮。

神父从教堂的顶上爬下来,就开始敲钟。钟声在轰轰的炮声里虽然很弱,可还是传了出去,而且传得还很远。神父很镇定,不慌不忙一下一下有节制地敲下去。

城里的人到处嚷嚷着,天塌地裂了,没命地四处乱跑。那个刚才抱孩子做洗礼的妇女,哇哇大哭着,她嘴里不断地叨咕着,是她给孩子做洗礼招来的孽,天快塌了,地也裂了,人间的大限已到了,谁也活不成了,孩子孩子你先走吧,妈随后就跟你一块儿走。

那时候,我一伸手就能把孩子抢过来,可我被爆炸声震傻了,眼睁睁看着那妇女把孩子扔进井里。

炮声就在这瞬间稀落下来,接着就彻底地停止了。我们这群人傻愣地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没有了炮声,也没有了人们惊乱的吵嚷声,教堂的钟声突然洪亮了起来,一下接一下地撞着我们的心,我们被这钟声招回了魂,大惑不解地互相望着。

就在这时,那个妇女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儿啊,我的儿啊。”

我猛醒过来,急着爬向井沿,向井底望去。井底已经看不到孩子的身影了,那方水不断地往外扩散着水圈,蓝天在井底打着哆嗦。

卜右林神父还在那里敲钟,一直敲到天黑。

几天后,全城的人终于弄明白了,是外国大鼻子从海里的洋舰上开来的炮。学堂不敢再开课了,怕洋鬼子回头再轰城。我不愿回家,可不得不回乡下,因为大家都恨洋人,对卜右林神父也不例外,我就没法跟神父混粥喝了。我知道,是神父的钟声阻止了洋人的炮,救下了城里许多人的命,可没有几个人感谢神父。

我很沮丧地回了家,把我在学堂里穿的鞋珍藏了起来,我不知道以后我能不能有机会穿鞋进学堂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爹我妈发现我丢了辫子,没命地把我从被窝儿里捞出来,不依不饶地追问我是咋回事,愤怒和伤心得好像我丢了脑袋。

我爹我妈的骂声惊动了族里人,他们都过来了,家族里的老长辈看着我的短头发像是看怪物。他们唉声叹气地拍大腿,心疼着供我上学舍出去的铜钱和粮食,嘴里不断地说着,这孩子,完了,完了。

听族里人这样说我,我爹我妈气就更大了,拎着我的耳朵进了咱们那个破落的周氏祠堂,让我跪在祖宗的神像前。那个夜晚很冷,我穿得很单薄,凉风在祠堂里南来北往地灌来灌去,我跪在那里冻得直打哆嗦。

我抬头看着祖宗的神像,希望祖宗能谅解我,可怜可怜他的子孙吧,让我早一点儿回被窝儿,我冻得实在受不了。祖宗对我的乞求无动于衷,祖宗的神像破旧得快要辨不清模样,下雨时祠堂漏了,几道水痕还留在祖宗的身上。祖宗那副淡漠的样子,好像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子孙。我上牙打下牙暗暗地问祖宗,你给老周家的后代留下啥了,就留下你这个不顶用的破模样呀?你若是给下一代留下点儿财产,我何苦为混口饭吃去信教呢。

我冻得受不了,大人们也冻得受不了,爹妈就给我扯回了家。我丢了辫子是件丑事,让村里人知道,整个家族的人都没脸见人。家丑不可外传,有人把黑马的尾巴割下来一段,给我做了根辫子,我妈把辫子缝在帽子上,让我出来进去时戴着,免得被别人看出破绽。

在家里待了几天,我实在待不住了,时刻担心帽子掉了会露馅。我倒不在乎什么,可家族里的人却受不了,好像我掉了帽子他们就会掉脑袋。这时候,我就很思念卜右林神父了,在神父面前,我什么也不用怕,除了不让我在教堂里胡闹,我做什么,神父都说对。

这样,我就背着那双鞋,返回了城里,到教堂找神父。神父见到我简直是喜出望外,很多信徒因为炮轰宁远州事件不再信教了,教堂就寡淡下来,粥厂也不施粥了,教堂的钟声就显得很清冷,做礼拜的人也少得可怜。神父把我抱了起来,用他“不要脸”的胡子用力地扎我的脸。

天一天比一天暖,柳芽也吐出来了,城外的田野里到处都是老牛拉破车的情景,他们在给每一片田地送粪。天暖了,我心却冷了。学堂恢复了授课,我却被挡在了学堂之外,知州大老爷的夫人受了场风寒,学堂里的学生每人都凑了份子,我连饭都吃不上了,哪有钱凑份子?学董就停了我的课。

我不能也不敢回家,马尾巴的小辫子早让我甩了。没什么事,我就陪着神父逛街,神父也乐得在街上多学一些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