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永乐大典,朱棣的精神写照(2)
从《圣学心法》中大致可以看出,朱棣特别强调的有以下几点:
一、顺从天意,崇拜祖先。
中国的历代皇帝都自称天子,强调君权神授,借老天的力量压制苍生。在那个科技文化十分落后的年月,想让老百姓不迷信,就跟让今天的女孩子不化妆一样困难。
朱棣所受的那点儿教育,难以让他产生“人定胜天”的思想,他的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时代的局限性。他无法否认“天人感通”之说的存在,强调要尊重天意,而不是逆天而行。“天道不言,四时行而万物生”,“天道至诚无息”,“天道至公无私”。
朱棣强调,统治者应按照“天道”行事,方能成为享受天命眷佑的圣人,否则就不会受到上天眷佑;普罗大众,应该接受仁君的统治。如果缺少必要的服从,违背了天道,那么,自然就得不到上天青睐了。
但是,朱棣并没有一味强调臣民的服从,而是要求执政者也要顺应天道,并将之作为统治能否长久、天下能否安定的重要因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相比那些只强调民众服从、不申明君主责任的统治者,朱棣的思想还是有所领先的。当然,他这样做的目的,也是要让知识分子更加没有心理负担地接受,更乐于接受他的领导。
朱元璋将自己视为汉人王朝的中兴之人,认为蒙古人已经失去了天命。而朱棣的认识却有了进步,他强调:
天运虽有前定之数,然周家后来历数过之,盖周之先德积累甚厚,其后嗣又不至有桀纣之恶,使夏殷之后不遇桀纣,未遽亡。若顺帝不恤军民,不理国政而荒淫无度,安得不亡!故国之废兴,必在德,不专在数也。
作为一国之君,能够认为元朝的灭亡并非完全是天数,而是德政出了问题,并以此来警醒自己,这在历代君王中,无疑显得难能可贵。作为天子,主动约束自己的行为,以顺应天意,“王者知有天而畏之,言行必信,政教必立,喜怒必公,用舍必当,黜陟必明,赏罚必行”。
全世界没有一个民族,能像中国人一样敬重祖先,将死人的坟墓修得比活人的住宅还气派还宜居,也只有炎黄子孙做得出来。中国一直没有占主导地位的宗教,祖先崇拜却能让国人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心灵慰藉。而每一个帝王,都把去太庙祭祀当成最为神圣和重要的事务,并将自己的一切,当成祖先在天之灵的恩典。
因此,中国人大多情况下绝不赞赏改动与革新,而是执迷于守成和坚持。朱棣也说:
祖宗之法,所以为后世也。当敬之、守之,不可以忽,继世之君,谨守祖法,则世祚延长。衰世之主,败其祖法,则身亡国削。
他将能不能遵守祖制,上升到了能否保住江山甚至自己性命的地步,让今天的我们看来,无疑太过夸张,但对当时的人来说,却是相当受用。
至于具体做法,朱棣则有如此认识:
人君之所好与天下而同其好,所恶与天下而同其恶。群情之所好,而己独恶;群情之所恶,而己独好,是拂天理之公,而循夫人欲之私,则所蔽者固而溺者深。虽欲勿殆,其可得乎?
即便掌握了至高权力,还是不能肆意妄为,而是要与天下人同好恶,将自己视为天下人中之一员,而不是那个特殊分子。核心即是“与世同乐”。这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观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二、善待百姓,轻徭薄役。
皇帝及其统治集团当然无法直接从事生产劳动,创造社会价值。所有的收入来源,必然要依靠百姓的贡赋。而在那个社会生产极其落后的年代,大部分劳动者,从事的无疑是一种“糊口经济”,生存权成为他们追求的第一目标。对于这样微不足道的要求,如果统治者也无法满足,那恐怕就触怒被统治者的底线了。
朱棣当然也不赞成过度的压榨,他知道这样只会削弱政权的根基,他说:
民者,国之根本也。根本欲其安固,不可使之凋蔽。是故,圣王于百姓也,恒保之如赤子,未食则先思其饥也,未衣则先思其寒也。民心欲生也,我则有以道之,民情恶劳也,我则有以逸之……薄其税敛,而用之必有其节。如此,则教化行而风俗美,天下勤而民众归。
别说皇帝了,一个知府县令,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自命为“父母官”,只要略微对百姓公正一点,就能得到“青天大老爷”的奖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施行仁政,其实真的没有多难。建立适度的剥削体系,给民众的生活留下余地,留有念想,才能保证既得利益者长久地存在下去。而广大黎民百姓,其实对这样的剥削也是完全能够容忍的。
为了让被统治者有饭吃有衣穿,提高执政集团的组织管理水平,当然也是非常必要的。今天我们看来,皇帝大略也相当于一个超大型公司的董事长,对于公司如何长久发展,他必须有自己的特殊贡献,有自己的管理哲学。朱棣当然没有这样的战略意识,但他也做出了一定的思考,他说:
经国家者,以财用为本,然生财必有其道。财有馀则用不乏。所谓生财有道者,非必取之于民也。爱养生息,使民之力有馀,品节制度,致物之用不竭……民者邦之本,财用者民之心。其心伤则其本伤,其本伤则枝干凋瘁,而根抵蹶拔矣。
朱棣他也明白生财要有道,让牛光犁地不吃草,都能把牛累死,何况大活人呢!因此,朱棣执政期间,确实也实行了一系列开垦荒田、修建水利、减免租税的政策,并为其后代儿孙所继承。
三、礼义教化,恩威并施。
自西周开始,历代君主都十分重视发挥礼乐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朱棣认为:
夫礼者,治国之纪也;乐者,人情之统也。是故,先王制礼所以序上下也,作乐所以和民俗也。非礼则无以立也,非乐则无以节也。教民以敬,莫善于礼,教民以和莫善于乐。
恩威并施是治国的要诀。历朝历代,统治阶级如果过于迷信自己的国家机器,往往会引发严重的后果。但如果用礼义廉耻来约束普罗众生,巧妙地将统治者的利益,转化成被统治者的需要,润物细无声地完成洗脑,无疑会对巩固统治大有好处。
当然,礼乐的解释权只能在统治者,只能由帝王牵着百姓鼻子走,而不能颠倒过来,相信广大读书人,也愿意站在皇帝一边,朱棣指出:
圣王之于天下也,不使卑逾尊,贱陵贵,小加大,庶先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得其所而礼义立。孔子论为政,必先于正名,春秋纪王法,必严于谨分。治天下者必明乎此,则君臣正,父子亲,夫妇别,长幼顺。上以统下,大以维小,卑以承尊,贱以事贵,则朝廷之义明而祸乱之源塞矣。
当然,国家既然是暴力工作,当然得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既要树立正面典型,也要严惩不识好歹,公然违背道德规范之人:
刑者圣人制之以防奸恶也,使民见刑而违罪,迁善而改过。是故,刑虽主杀,而实有生生之道焉。何也?盖禁奸革暴,存乎至爱,本乎至仁。制之以礼,而施之以义,始也明刑以弼教,终也刑期于无刑。
但是,朱棣自己就在建文帝治下吃过大亏,显然明白“压迫有多深重,反抗就有多强烈”的道理,对于秦、隋的短命而亡,他也是深深地引以为戒:
至若秦隋之君,用法惨酷,倚苛暴之吏,执深刻之文,法外加法,刑外施刑,曾何有忠爱恻怛之意?杀人越多而奸愈作,狱愈烦而天下愈乱。失四海之心,招百姓之怨,曾未旋踵而身亡国灭,子孙无遗类。是皆可为明戒。
就算是出于自身的考虑,行仁政都是必要的,一个礼乐之邦,人民懂得仁义廉耻,才能过上舒适体面的生活,何必提着脑袋跟国家机器作对呢!
四、广纳贤才,鼓励谏言。
在专制社会,皇帝是最高统治者,但如果没有一个可靠的领导班子,往往也会孤掌难鸣。皇帝需要很多得力的助手,来帮助他实现执政意图。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源自隋朝的科举制度,经过唐朝的发展,在宋朝进入了全盛时期,相比西欧中世纪贵族垄断国家权力,中国各社会阶层之间的壁垒,却一点儿都不森严。普通人家的孩子最终成为六部尚书甚至丞相,根本算不上稀奇事情。
而朱棣当政后,通过恢复和扩大科举等手段,进一步发展了这一趋势,他认为:
致治之要,以育才为先……苟不养士而欲得贤,是犹不耕耨而欲望秋获,不雕凿而欲望成器。故养士得才,以建学立师为急务也。
任人之道当择贤才,择之审则用之精……取之至公,用之至当,不以私昵而妨贤,不以非贤而旷官。故善用才者,如百工之用器,各造其宜而已。
佐治理者,必出众之才。知其果贤矣,听之勿疑,则可以养其忠亮。授之以事,则可以责其成功。夫贤才在位,则不贤者远,官皆称职,而庶事咸康。
朱棣不愿意实行愚民教育,反而多方培育和造就人才,而且用人唯贤,听之不疑,如果真正落实了,对广大知识阶层无疑有极大的诱惑力。
历代的国君和高官,流传下来了不少“礼贤下士”的佳话。即便这是一种作秀,做都比不做要好得多。朱棣身为作秀高手,深知其中奥妙,他说:
人君之于臣下,必遇之以礼,待之以诚,不如是则不足以得贤者之心。夫君不独治,必资于臣。敬大臣非屈己之谓也,以道在是而民之所观望者也。是故,待下有礼,则天下之士鼓奋而相从。待下无礼,则天下之士纳履而远去。
相比老子朱元璋对知识分子人格尊严的反复践踏,儿子朱棣待之以诚的做法,自然能够让不少读书人真心拥护赞赏。他意识到,君主与大臣同属于一个利益集团,唯有尊重后者的聪明才智,让他们有职业成就感,方能更好地为君主制度出力(卖命):
人君日理万机,事难独断,必纳言以广其聪明,从善以增其不及。虚心而听,不恶切直之言。宽大有容,以尽謇谔之谏。苟不谦己和颜,以接群言,则臣下虽有直言,不敢进矣。故听言者国之大福也。众言日闻则下无蔽匿之情,中无隐伏之祸,而朝廷清明,天下平治矣。
“二十一史”中的反面教材够多了(当时只有这么多),朱棣深以为戒:
若夫庸主则不然,好谀而喜佞,拒谏而饰非,恣其志之所为,极其心之所欲。享重禄者,固荣而保位,居下僚者,惧罪而畏诛。缄默不言,耳目壅塞,俱蹈败亡,可胜惜也!
惟昏主则不然,以聚敛者为足以称其欲,巧佞者为足以悦其心。胶固而不移,纠结而不释。如是则忠正者不得入,小人进而君子退,欲国不危,岂可得也?
朱棣的这些言论,并不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用来收买人心的,在一定程度上,他也真是这样做的。如此一来,他的政治理念,就更多地靠近了自己推翻的建文帝,而远离了口口声声要维护的太祖朱元璋,这无疑是个历史的悖论。但不管怎么说,朱棣能有这样的思想意识,确实相当难得。
朱棣巩固政权,推进文化建设取得了这样的进展,对于一个武夫出身的粗人来讲,也是相当不容易了。不过,细心的读者一定会留意,从坐上龙椅的第一天到永乐二年四月,朱棣犒赏功臣,清洗逆敌,创设内阁,扩大科举,重设锦衣卫,编纂永乐大典,等等,忙得不亦乐乎,似乎把一件大事抛在脑后了:他怎么不立皇太子呢?难道要和雍正一样,搞秘密建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