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立威与立暴,原本一墙之隔(1)
一、把握舆论导向,控制话语权
建文四年(1402)六月十四,南京城的战火逐渐熄灭,但斗争却远未停止。这原本是中国历史上普通的一天,此刻却因一个人、一件事而彻底改变。
高高耸立的奉天殿依旧庄严,铠甲鲜明的战士依旧英武,群臣的上朝参拜依旧有序。只是端坐在龙椅上的,不再是过去四年那个清秀文弱的朱允炆,而换成了体格壮实(真刀真枪中练出来的)、皮肤黝黑(常年风吹日晒的结果)、大长胡子的四叔。
此时,距正式造反(建文元年七月初四起兵“靖难”)未满三年,朱棣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朱棣的胜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是一次地方藩王对中央朝廷的胜利(中国史上的第一次),也可以说是军人政权对文官政府的胜利。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朱棣称得上是缔造了一个新王朝,性质类似唐高祖李渊取代表弟——隋世祖杨广[1],只是朱棣没有改变大明国号罢了。
从这一天起,朱棣就由钦犯变成了皇帝,由造反者变成了接班人,由燕庶人变成了万岁爷。称呼的改变是容易的,但对于朱棣来说,如何真正完成角色的转变,无疑是他面临的重要课题。当然,他并非只会上马杀敌、不懂如何治国的武夫,这些年既有在特大城市(北平)的实际管理经验,又有道衍的悉心指导,不过治理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他要走的路还很长,要交的学费自然不会少。
可以马上得天下,决不能马上治天下,这个道理朱棣岂能不明白。但是,相比李世民和忽必烈庞大的文官幕僚团队,朱棣真正信任的参谋,只有道衍一人。而且,这一年道衍已经六十八岁,体力和精力显然都不允许为新政权做太多工作。
道衍虽老,但见识和阅历很丰富,他提醒朱棣,既是打着“奉天靖难”的旗号,那一旦坐上皇位,要是不全面恢复洪武时代的旧政策,恐怕就说不过去了吧。这一点,朱棣本人当然也相当清楚。
因此,朱棣登基后立即颁布了一道命令,将当年的年号改为洪武三十五年,也就是说,朱允炆这四年建文白建了,他四叔不予以承认。如此一来,朱允炆执政的四年,就成了大明历史上被“革除”的时期[2]。
朱棣同时下旨,废除建文期间实行的,与洪武祖制相冲突的各项法规制度。其实,朱允炆根本没对爷爷的制度做出多么重大的调整(还没来得及),这道命令的象征性意义,显然要远远大于实际作用。但它至少向全国百姓清楚地阐明了,我朱棣是先皇思想最忠诚的继承人,我当皇帝是顺应天道的,你们不能反对啊!
朱允炆在位期间,曾经让方孝孺整理出了《明太祖实录》,当然是体现自身利益的。建文四年十月,朱棣上台不到一百天,就下令以侍读学士解缙为总裁,重新修订实录。
解缙并非北平府的老人,是刚刚投降的建文朝大臣,但早在洪武一朝,解缙就已经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子了。朱棣对他的起用,也对外宣示了一个清楚的信号:新皇帝任人唯贤,建文朝大臣不必有什么顾虑。
修订后的《明太祖实录》,极力塑造了四皇子的光辉形象,为朱棣争取了更多的话语权。最重要的一点,朱棣被说成是马皇后的嫡子。朱元璋死后,他又是在世诸皇子中最年长的,当然具备了合法继承皇位的资格。另外,还强调朱允炆同学并不是朱标嫡长子,仅凭这一点,就可以动摇朱允炆在人们心目中皇位第一继承人的地位了。
实录之中,还加入了朱标死后,朱元璋千方百计想立朱棣为太子的段落,甚至还有老皇帝临死前一再向身边重臣打听老四动态的内容,就差没写朱允炆逼死他爷爷,发动政变了。《明太宗实录》中,有如此描述:
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不豫,遣中宫召上(朱棣)。已至淮安,太孙与齐泰等谋诈,令人赍敕符令上归国。及太祖大渐,问左右燕王来未,凡三问,无敢对者。
乙酉,太祖崩。是夜即歛,七日而葬,皇太孙遂矫诏嗣位。改明年为建文元年,踰月始讣诸王,且止勿奔丧。上闻讣,哀毁几绝,日南向恸哭。
这么为朱棣涂脂抹粉,难道就不怕别人识破?这个还真不用担心,那时绝大部分老百姓信息闭塞,很难有判断力。你告诉他,皇帝整天用金砍刀打柴,皇后经常用玉顶针纳鞋底,他都能相信;当然也有些能看出问题的人,就是坚决不说——人家还想混个一官半职,还想留着脑袋吃饭呢。
作为出生在大明王朝的第一个皇帝,建文帝力图逐步改变朱元璋重武轻文的做法,使国家的统治走上正轨。但他在位仅仅四年多,很多良好的动机还来不及付诸实施,很多大政方针还未能真正展开,这个政权就匆匆落幕了。
相比洪武时代,朱允炆对前朝政策的改变并不多,硬要给他扣上“建文新政”的帽子,显得不是恭维而是捧杀,想必此时这位小皇帝的心,一定是哇凉哇凉的。
二、犒赏功臣是门技术活儿
朱棣夺取了天下,那些跟随他打仗的人,自然取得了类似开国元勋的地位。
朱棣算不上特别厚道的人(慈不将兵),但他对下属那是真仗义,说封赏就真的是升官加饷,改善待遇,一点儿都不玩虚的。绝对不会像今天一些精明的老板,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大谈光明的未来,大玩非物质激励,大灌心灵鸡汤,宁可请小明星一顿饭花好几万,也不肯给员工加一百块工资,更不肯给他们升职。
朱棣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更不会把帮过自己的人当成潜在威胁。他知道自己最应该感谢的是谁,可惜,这个人对高官厚禄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难道他只对美色动心?也不是。
朱棣让他还俗,还送了几个美女照顾其日常生活,他一概拒绝。他白天穿着官服上朝,晚上依然住在寺院里。
谁这么没眼色啊,诚心让新皇帝不自在。要是在朱元璋时代,不接受赏赐的大臣,肯定得脑袋搬家。
全天下如果只有一个人敢这么做,那这个人一定是姚广孝。怎么,不认识啊?就是道衍大师,姚广孝是他的本名。
朱棣对道衍在过去二十年里所做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永乐二年(1404)封其为太子少师,恢复了本名姚广孝。朱棣骨子里并不喜欢太有个性的人,他自己就太有个性了,但对于姚广孝,他不会有任何厌恶情绪。
他们的友谊,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也是不害怕小人离间的。
既然道衍功劳第一,那论功劳第二大的,恐怕是朱棣的亲儿子了。
朱高煦作战十分勇猛,经常能以一当十,更在东昌、灵璧和浦子口几大战役中,发挥了扭转战局的重要作用,甚至有过直接挽救老爹生命的功绩。因此,朱棣迟迟不立太子,似乎是想送给老二一份世界上最重的大礼包。
朱棣接下来想到的,当然是为自己效命几十年的张玉老将军。可惜后者已经不在人间,新皇帝慷慨地将“荣国公”头衔追赐给死者。长子张辅战功不多,基本上全程打酱油,却也能受封信安伯,这是他爹用命拼出来的,旁人自然不好说三道四。而且小张也很清楚,只要自己不犯什么事,认认真真地打酱油,老爹的“荣国公”头衔早晚还不是自己的!
朱能曾经创造了用三十人打跑几千人的嚣张纪录,绝对堪称燕军中(除朱高煦之外)的第一猛将。他被封为“成国公”,年俸二千二百石,同时担任左军都督府大都督。要知道,朱能这一年才三十三岁,在一众武将之中绝对只能算小朋友,可人家已经走到了人生高峰,未来的发展更是无法估量。朱棣当然希望,朱能再为自己服务三十年。(真的能吗?)
不过朱能并不是活人中酬劳最丰厚的,有人居然还能领年俸二千五百石。这哥们是谁啊?怎么不害怕朱能劈了他?还真不怕,人家有靠山。他就是朱高煦的死党丘福,受封为“淇国公”,出任中军都督府大都督。
相比朱能的高调,丘福一向谨小慎微,不乱逞能,正所谓小错不犯(没必要),大错也不犯(还没机会)。自打朱棣到了北平,丘福二十多来年一直在手下效力,到这一年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在那个年代,国人最看重的显然不是能力,而是资历。
朱棣要在众将面前立威,就故意不把朱能列为头号功臣。朱棣这招敲山震虎,就是不想让朱能太过得意,欲望膨胀得一发不可收拾。朱能虽说打仗勇猛,可并不是张飞、李逵一类的粗人,当然也能明白皇帝的苦衷,并没有因此闹情绪。反正自己还年轻,反正自己也姓朱,反正到了关键时刻,皇帝信任的肯定不是姓丘的,还是自己!
能够活着封公的,也只有他们两人,已经阵亡的陈亨被封为“泾国公”,另外两名牺牲的将军谭渊和王真,则分别被封为“崇安侯”和“金乡侯”。
封赏死人,说明朱棣不忘旧情;封赏活人,说明主子还要继续重用他们。张武、陈圭、郑亨、孟善、火真、顾成、王忠、王聪、徐忠、张信、李远、郭亮、房宽和李彬十四人被封为侯,年俸八百石到一千五百石;徐祥、徐理、张辅、唐云等十七人被封为伯,年俸一千石。
大明朝廷有着明文规定,功臣的子孙想要继承死去先辈的爵位,一定要经过武科考试,确保本人素质能够达到带兵打仗的标准。这当然并不是什么不合理要求。但朱棣确实等不及了,因此政策一再放宽,考试成绩差点儿也无所谓了,这也让烈士的后代们相当感动。
不难看出,得到加封的大都是武将,其中既包括了燕山三护卫中的几乎全部重要将领,又涵盖了许多降将,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朱棣并不刻意偏袒北平老人,而是唯才是举,论功行赏。像在蔚州投降的李远,就深得朱棣信任,“封安平侯,禄千石,予世伯券”。在偷袭明军济宁粮库时,李远妙招迭出,大肆破坏,让朱棣印象深刻。这么一来,当然让这些降将有了归属感,不会认为自己是后妈生的。
如此大规模的封赏,通常是在王朝初建时才做的事情。洪武三年(1370)十一月,在北伐蒙古的明军主力班师返回南京之后,朱元璋也曾经大封功臣,封李善长为韩国公,徐达为魏国公,常茂(常遇春之子)为郑国公,李文忠(朱棣之舅)为曹国公,邓愈为卫国公,冯胜为宋国公。汤和、唐胜宗等二十八人则被封侯。
这份功臣名单,后人(就是在下)还给起了个别名,叫作《有生之年一定要收拾的三十四人》。据细心的历史学家统计,三十四位开国元老之中,被朱元璋直接处死的有十五个,儿子继承爵位之后被处死的有五个,因罪充军革职的有两人,儿子继承爵位之后充军革职的有九人。也就是说,没有善终的高达三十一人。朱棣的“靖难”成功,其实与建立一个新王朝没有多大区别。大赏功臣肯定是必须要做的。而且这些人应该感到庆幸,现在的皇帝和他老爸真的不同。
朱棣随时把先帝挂在嘴上,只是为了说明自己即位的合法性。但他并没有事事都照搬洪武大帝的作风。他封赏过的大多数人,还真的都得到了善终——当然死在战场上的除外,那是没办法。自始至终,朱棣也没有像老爸那样(亲自)残害功臣,既体现出了为人君者的大度量,又展示出了极其强烈的自信心。
其实,我们不妨看看三千年的中华文明史,大致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凡是由贵族首脑起兵夺权或篡位的,基本上不会大规模屠杀功臣;而由农民起义领袖转变而来的统治者,往往要大开杀戒。刘邦和朱元璋就是其中两个杰出代表,朱元璋做得更加露骨和无底线。
如此看来,贫农朱元璋家的老四,此时已经有一些贵族意识了。文官仅有茹常和王佐分别被封为平江伯和忠诚伯,其实俩哥们一点都不忠诚,都背叛了前老板朱允炆,并且在向新主子朱棣劝进时表现积极,在很多有骨气的文人眼中,他们就是小人的代名词啊!
朱棣封赏的,并不只是那些冲锋在前的军官和士兵。在北京、保定等地,曾经帮助燕军守城的普通市民,都能得到不同程度的奖励。在保定征发的运送砖石的妇女,每人都得到了赏钱一百、绢一匹、棉三两,这些人激动得语无伦次。朱棣过长江时,为他开船的船夫周小二,从一介草民提升为巡检,得到了彩帛二表里、钞百锭,这不算完,还免征徭三年。一个时辰所收获的回报,超过了普通人一生的努力。
对于帮过自己的人,朱棣是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而且不管职位高低,身份贵贱。在那个没有手机和互联网的时代,皇帝的善举会通过口口相传的模式,让千家万户知道和感动(可见朱棣的营销功夫实在是了得)。但对那些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人,朱棣处理起来也不含糊。
三、立威与立暴,原本一墙之隔
朱棣占领了南京,登上了皇位,但等待他处理的问题依然非常多,甚至更加凶险。
1402年是壬午年,而在这一年,朱棣对参与反抗自己又拒不归降的一些文臣武将进行了屠杀,造成了数千人的非正常死亡,这个惨痛的事件,被后世称为“壬午之难”。
“壬午之难”,被当成是朱棣一生中的最大败笔,也是把他归结于一代暴君的典型案例。但事实真这么简单吗?
朱棣“靖难”的理由,就是铲除齐泰、黄子澄等所谓的奸臣,要他是放过了这些人,一个都不杀,岂不是让“靖难”战争失去了他口中的合法性,让天下人无法认同?在诛杀反对派这一点上,朱棣与朱元璋确实有相同的一面,血液中还是充斥着其父的残暴基因,而且,朱棣似乎还有轻微的多重人格障碍(让削藩给害的,还装过疯)。
所以,齐泰、黄子澄一定要杀,还要让他们死得很惨。在这时候,朱棣确实表现得不够大度,但是,这也只限于他最痛恨的几个人而已。
谁让你们怂恿朱允炆削藩,把五个藩王搞得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