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赤眉军首领开完会的几天后，农民领袖们自己也开了个会。这会显然不会在杨家宅子里开，而是请洪翩去他们那里开。

杨晶也跟着去了，名义上是为了保证洪翩一路上都能安全，不过更准确地说，是替她不能亲自主持会议的双亲当耳目的。庞安也去了，因为他在很多农民领袖心目中很有地位。他能说服农民把怒气变成实实在在的行动。再加上洪翩对这些曾经崇拜他祖先的人起的作用，杨晶觉得很有把握在会议结束时获得农民领袖全部的支持。

这无疑会使起义向前跨出重要一步。一旦跟农民挑明了准备造反，暴露了旧日赤眉军目的，就再也无法回头了。这一次终于要将农民组织起来，组成一支像模像样的起义大军，不再想从朝廷得到田地。

坐着马车，一路向废弃的酒家驶去时，杨晶敏锐地觉察到他俩的头顶上悬着一把剑。当然，在路上遇上满身是血的洪翩已经是最危险的事情了，而现在真正打算备战了，她几乎觉得剑离他们的脖子又近了一些。

她自然明白事实却正是相反的。想要反抗一个打算杀了他们的朝廷，他们只是在救自己的命。可是感觉上还真不是这么回事。对于亲眼见证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政权被推翻的老一辈人来说是不同的吧。但对于杨晶来说，她这二十三年活在新朝之下，觉得旧日赤眉军不可能会成功。

她无法理解从她父亲到范崇所表现出来的对获得成功的自信。不像其他官宦人家的孩子，她本身从来没有带过兵，可是受了足够的教育，读过足够的兵书，知晓何为战略。只是要把兵书上的知识运用到实战中，她看见的只有不利因素。哪怕能够把这乡村搅个天翻地覆，哪怕赤眉头领们能够召回全部旧部，也完全不是人数众多的皇家军的对手。

他们最精良的部队将会是由没有受过训练的农夫和老迈的士兵组成。换作她，肯定不会以此来对抗一支训练有素、三年前驱逐了匈奴兵的队伍。起义军可能拥有出色的指挥官，可她也听说几名赢了北匈奴的年轻大将军不光是靠运气的。

比军事上的困境更糟糕的是需要说服大家离开他们自己的居住地，加入并支持这叛乱之事，将来会比现在有更好的生活。不管怎么说，本朝赋税很低，收成不错，山贼也基本上得到了控制。他们根本无法寄希望于这些不安分的因素能成为反叛的力量，因为大家好像对年轻的皇帝挺满意的。

也许对他们唯一有利的一点就是措手不及。而就算是这样，一定程度上也取决于能保守秘密多久。谁知道朝廷有没有暗探安插在这一带？

过了一会儿，杨晶将这些思绪挥到一边，知道再一直想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只会让她更难完成自己的任务。她命自己不再去想起军反叛会有多么困难，向舅舅和洪翩看去。

洪翩怀中抱着家人的牌位坐着，一路向前驶去。他始终望着车外，脸上保持着沉思的表情。杨晶试图找出能反映他思绪的线索，不过他难以读懂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当然，这些变化可能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如此惨剧。杨晶觉得她可能永远也不可能明白这样的变故会给一个人带来怎么样的变化。可仍旧，他的性格如此大变确也叫人奇怪。可能这样想是不对的。事实上，她宁可相信他身上已经没剩下多少人性的东西了。

还没等她继续考虑这个问题，她的舅父已对上了她的目光，笑了。虽然庞安对她父亲有着很强的敌意，但这个粗糙的男人在心中总是对他的外甥女有着一份柔情。他伸手过去拍拍她的膝盖，转头去看洪翩：“孩子，很快就到酒馆了。想好要说些什么了吗？”

“是的，大人。”洪翩尊重地点点头，“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我会简单地讲几句，然后把会议交回给你。”

“嗯，很好。”庞安说，“你最好和这些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更愿意为一个神而不是一个人而战。我不喜欢虚礼。俗套一点儿用也没有，我们总是为了同一目的而战的。你叫我名字好了，或者，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你跟我外甥女差不多大，你可以叫我叔叔。”

“是，叔叔。”洪翩挤出一个小小的笑容说。

“你已经开了个不错的头，孩子。”庞安说，“我们要见的这些人也会喜欢你的。有了他们帮助，我们极有可能达成我们的目的，替你的家人报仇。”

“我当然希望如此。”洪翩说。

一会儿，他们到了约定的地点。杨晶最后一个从马车里出来，审视着这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酒馆。这个酒馆看上去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会因为害怕它坍塌而不想走进去。他们走近已经有半扇挂了下来的前门，庞安大声说了几句口令。

一个从穿着看像是个皮匠的粗糙汉子探出头来，见是庞安，笑了。他走出老酒馆，用比他体形看上去要灵巧的身手绕过破门。

两名老人拥抱着，叙着旧。然后，皮匠越过庞安，注意到了洪翩：“见过少主。我是吴常。我曾经在你父亲麾下效力。我希望能助你成就大业。”

“谢谢你。有你这样的忠心之人相助是我的荣幸。”洪翩说。

皮匠又望向杨晶，说：“这位是？”

“这是我外甥女。”庞安拍着她肩膀介绍道。

吴常咧嘴一笑，说：“你俩一点儿都不像真是大幸。你可不能长得像这老家伙。”

“哪有你老啊。”庞安爽朗地笑着说。杨晶从来没见过她舅父的这种表现。没等她插话评论，他问老友：“他们在里面了吗？”

“都到了。”吴常说，“已经非常不耐烦了。你最好还是快点儿进去摆平他们吧。有些人是需要些强硬的手段。他们一旦表示效忠了，会像你希望的一样战斗。不过他们的人可是需要一些训练。”

“你自己呢？”他们向酒馆走去，庞安问，“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勤加训练。”

“哈，以我的年龄，你以为我不练习还能保持这个身材？你可能没我这么努力呢。”吴常笑着说。

进了酒馆之后，两人便不再互相开玩笑了。吴常带路穿过几条走廊，走到一道双掩门前。没有他的暗示，从低声交谈的声音就能知道，门的另一头会集着不少人。吴常指指门，向洪翩鞠躬请他进去。

洪翩还是十分严肃，对吴常可笑的动作没有挤出一丝笑容，直接向门走过去，一把推开。屋里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门口，只见洪翩将牌位高举过头顶走了进去。

当屋里的人明白过来他举的是什么时，有些人低声祝祷了几句。洪翩还真能当一个好戏子，用了恰到好处的一点夸张表现来说服这些农民领袖他是认真的。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满是宣誓他们将追随他起义反叛之声。他的目的达到了，他退了下来，就像他们说好的一样，让庞安来掌控会议。

洪翩走过时，杨晶冲他点点头，他也点头向她示意之后便离开了屋子。她自己倒留了下来观察她舅父主持的这次会议。这里的很多人，庞安都叫得出名字来，这的确帮了他不少忙。连一些只在故事中听过庞安名字的人也都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尊敬，用心倾听着他描述的计划中的细节。

如果赤眉军领袖们想要招募这些人成为叛军一员，必须把他们编入军中。这系统的设计已经非常简洁了。庞安保证将根据他们能提供的人马数量来分封军阶。当然，到了最后，每个人都将要编入他的麾下，听他的号令。大家同意了之后，庞安向坐在角落里捧着本大簿子的书记员示意。

书记员打开厚厚的本子，在砚台中润了润毛笔，农民领袖争相上前，带着赌徒扑向赌桌般的热情。杨晶的舅父带着坚定的保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这混乱的局面，这确实是他的长项。

“你舅父很叫人佩服吧？”吴常问。

“如果你告诉他的话，我就不承认。对他我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

“你认识你舅父的时候他已经老了。”吴常说，“曾几何时，你舅父，能凭借着他的精神和言语，说服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他现在终于找回一点点昔日的火花了。这次起义将我们很多人带回到荣光的岁月，也将荣光的日子带回给我们。”

杨晶点点头，回头继续望向她舅父。但当她这么望着舅父时，总有些东西在心底搅动，似乎在问她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