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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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修身(7)

六弟国华壬午年出生,被称为午君。午君的功名也是靠钱换来的监生。他一生眼高气大,我行我素。自身尚未独立,便不顾大家劝阻执意娶妾。功名未成,不检讨自己,却怨天尤人、牢骚满腹。后来领兵打仗,竟然屡屡得手,但最终还是将一支六七千人的军队引入全军覆没之地,本人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一生行事,真正是奇特。

老沅即沅甫,也就是九弟国荃。三个弟弟中,大哥对他的评价最高、期望最大,称他为马良。他也确实没有辜负乃兄的期许,凭本身的才学考取秀才,又考上优贡,后来成为大哥最为得力的帮手,也为自己博得高位显爵荣华富贵。

曾氏素来被认为精于相人,从对自己三个弟弟的评价中,可知此语不虚。

惭愧令闻在外

原文

晏起。病已愈矣,尚尔沾恋,何也?阅书仅数叶。早饭。记前日、昨日事。走邵蕙西处谈。归,阅《山谷集》,涉猎无得,可恨!好光阴长是悠忽过了。又围棋一局,此事不戒,何以为人?日日说改过,日日悔前此虚度,毕竟从十月朔起,改得一分毫否?

未正,朱廉甫前辈偕蕙西来,二君皆直谅多闻者,廉甫前辈之枉过,盖欲引予为同志,谓可与适道也。岂知予绝无改过之实,徒有不怍之言,竟尔盗得令闻,非穿窬而何?贻父母羞辱,孰有大于此哉!二君久谈,廉甫自言,得力于师友为多。接次会客,至二更初方散。点诗二卷。(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评点

朱廉甫名琦字伯韩,广西桂林人,道光十五年进士,官居监察御史。朱琦以敢于直言上书闻名中外,是曾氏心里所钦敬的人物。朱在邵蕙西的陪同下来到曾氏家拜访,又引曾氏为同志。此事令曾氏感激。但曾氏觉得名不符实,深感惭愧。我们于此可知,曾氏这时已经在京城里颇有好名声了。

他来到北京不到三年,官位也不过是翰林院一名从七品的检讨,小京官而已。他凭什么会有如此“令闻”呢?笔者想,除开工作勤勉称职、诗文写得好之外,大概主要得力于他的朋友圈的揄扬。唐鉴官居太常寺正卿,地位既显,又德高望重。倭仁官居詹事府詹事,是著名的理学大师。邵懿辰是有名的经学家,名垂儒苑。这些人在官场士林都有大的影响力。他们都赞许曾氏,帮助曾氏很快在京师朝野打开知名度,而且也为他日后青云直上的太平京官仕途搭建顺畅的阶梯。于是我们知道,曾氏刻苦自励的修身,不仅为他健全的人格的培植发挥良好作用,也给他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收获。

涤旧生新

原文

早,点诗一卷。至田敬堂处会课,写折子五开,申正归,饭。点诗三卷。古文尚未点完,忽迁而点诗,无恒不知戒耶?记昨日、今日事。

自立志自新以来,至今五十余日,未曾改得一过,所谓“三戒”、“两如”及静坐之法,养气之方,都只能知,不能行,写记此册,欲谁欺乎?此后直须彻底荡涤,一丝不放松。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务求息息静极,使此生意不息,庶可补救万一。慎之,勉之!天头:力践斯言,方是实学。艮峰。无徒巧言如簧也。(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评点

我们从“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这两句摘自《了凡纲要》的话,可知曾氏自号“涤生”的出典。“死”意谓不能复生,也就是说老毛病绝对不能复发、老错误绝对不能再犯。但是,真正要做到,却很难。我们看日记中所说的:立志改过自新以来五十天了,没有改掉一个坏毛病,自己提出来的“三戒”(戒吃大烟、戒妄语、戒房闼不敬)、“两如”(如日之升、如鼎之镇)等都没有真正实行。照这样说来,涤旧生新的修身就没有用了,常言说得好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然而,话不能这样说。

在笔者看来,取得人生大成功的曾氏,其坚实的基础恰恰就是夯牢于这段时期。不要说经过长时期的坚持,曾氏还是慢慢戒掉了一些不好的习性,如吃烟,如晏起,如爱夸夸其谈等等,即便什么毛病都没有去掉,修身的意义也不可低估。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长期修身的过程,让曾氏心里有了牢固的鲜明的好坏区分、是非标准。二、使得曾氏养成自律克己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方式。这两点,在日后曾氏身膺艰巨、手握重权的岁月里,发挥着重大的实际效应。

主动送日记请师友看

原文

晏起。点诗数页。饭后拜客,至申正止。晤朱廉甫前辈,看诗二首,是宗韩者,虽不多说,然尚有掠影之谈。晤竹如,走艮峰前辈处,送日课册,求其箴砭。见其整肃而和,知其日新不已也。而余内不甚愧愤,何麻木不仁至是!竟海先生处,惜不久谈。

申正,赴何子贞饮约。座间太随和,绝无严肃之意。酒后,观人围棋,几欲攘臂代谋,屡惩屡忘,直不是人!天头:我辈既知此学,便须努力向前,完养精神,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扫除净尽,专心一意,钻进里面,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艮峰。便至岱云处,与之谈诗,倾筐倒箧,言无不尽,至子初方归。比时自谓与人甚忠,殊不知已认贼作子矣。日日耽著诗文,不从戒惧谨独上切实用功,已自误矣,更以之误人乎?且无论是非,总是说得太多。(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评点

从这篇日记中我们可得知,曾国藩是主动送日记给师友们看的,其中最认真读曾氏日记的应是倭仁。此人不仅仔细读,而且在日记的天头处写了不少批语。在这篇日记上,他更是写下六十多个字的长批。在倭仁眼里,除脚踏实地践行理学之外,其他一切都是空闲的;安身立命,只在圣贤教导中。在今人看来,这的确迂腐、古板至极。

顽固守旧是倭仁留在历史上最出名的形象。他反对建同文馆,反对洋务运动,他说的“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曾被广为嘲弄。写在曾氏日记上的这段批语,与他的整个思想体系是完全一致的。其实,倭仁的那两句名言,若站在人类文化进展史的高度上来看,并无错误;其错,在不知应时与变通而已。

太在意别人的毁誉

原文

早起,读《中孚卦》,心颇入。饭后,走唐诗甫处拜其年伯冥寿,无礼之应酬,勉强从人,盖一半仍从毁誉心起,怕人说我不好也。艮峰前辈教我扫除闲应酬,殆谓此矣。

张雨农邀同至厂肆买书,又说话太多。黄茀卿兄弟到京,便去看。与岱云同至小珊处,渠留晚饭,有援止而止底意思。又说话太多,且议人短。

细思日日过恶,总是多言,其所以致多言者,都从毁誉心起。欲另换一个人,怕人说我假道学,此好名之根株也。尝与树堂说及,树堂已克去此心矣,我何不自克耶?

记廿四、五、六、七四日事。(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评点

同事为父亲做冥寿,曾氏内心并不想去,但还是去了。朋友的兄弟进京了,曾氏跑去看望。朋友邀他到琉璃厂去买书,他也跟着去了。所有这些活动,曾氏都不是很情愿参加的,但最后都去了。他检查动机:一半是“从毁誉心起”,也就是说,有一半的原因是出于怕别人说自己不懂礼貌、不讲交情等等。这种行为,也就是他先前所说的“循外为人”。

这大概是曾氏为人处世的一大特色。他自己对这个特色不满意。受外界舆论左右,受别人好恶左右,原本是不好的事。这将耗费自己很大的精力与时间,而且费力又不讨自己的好。更可怕的是,长期如此,则容易迷失自我:变得纯粹为世俗而活,为他人而活。但是,人类社会是个群体组织。群体生活追求的是公共利益,倡导的是互相理解、互相照顾、互相关爱,推崇的是为别人、为群体而牺牲个人的品德与行为。显然这两者之间存在着矛盾。曾氏眼下便处于这个纠结之中。

朋友前来为祖母拜寿

原文

祖母大人七十六寿辰。晏起。逢此庆节,不黎明而起,何神昏一至是耶?田敬堂来拜寿,一无预备。抱愧何已?敬诣前门神庙烧香,便拜客三家,归。

饭后,读《既济》、《未济》,毫无所得。未正,黄茀卿来,接次会客。朱廉甫前辈来,谈甚久。予又病多言。昌黎云:“默焉而其意已传。”哓哓胡为者,况其一无真知耶?廉甫言取人,但当求其长,与子序昨夜言同。又言济世以匡主德、结人心、求贤才为要,余皆末节耳。傍晚去。饭后,冯树堂、易莲舫来,谈良久。

予内有矜气,而语复浮,所见不合,仍尔自是。器小,可鄙。读《既济》、《未济》注疏,粗涉了事。记昨日、今日事。(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评点

曾氏的朋友田敬堂前来为其七十六岁生日的祖母贺寿,曾氏自家反无准备,他为此自责。田敬堂名雨公,山西人,乃曾氏的进士同年。此人书生气息重,咸丰三年正当壮岁时,便辞官回籍去做书院山长。他爱读书,爱画画。一个月后,曾氏为他题了三首画兰诗,赞其“从容读书还煮茶”的书斋生涯,并借此倾吐自己的乡愁:“有客对此三沉吟,一夜魂飞洞庭深,故乡蘅杜知我心。”

曾氏的祖母一不在京师,二不是整寿,三没有邀请,一个外省籍同年前来祝贺,这事搁在今天,大概不会发生。但一百多年前,在重视血缘血亲的传统中国文化浓郁的时代,田敬堂此举,也不会被人视为反常。不过,就在当时,这种情形或许也不多见,故而曾氏没有预备。是不是田敬堂借此而向曾氏求诗呢?他拿着自己的兰花图来到曾家,名为贺寿,实则请曾氏为其画作题诗。田以这种方式来求诗,曾氏怎能推辞?而这一定要事先知道曾氏祖母的生辰日期才行,难得田敬堂存着这份心!

短短一篇日记,多次检讨自己的读书不专心、多言、自以为是、气色浮躁、器量狭小。曾氏的修身,真正是求全责备、苛刻细微!

为浪得虚誉羞愧

原文

早起,读《易·系词》三章,至巳正。

客来,同出门拜寿。见人围棋,跃跃欲试,竟越俎而代,又何说自解耶?吃面,拜客二家。归,看书三页。走邵蕙西处,受朱廉甫前辈昨日之托也。谈次,邀同至海秋处,不获辞,因与俱往。座间,晤陈小铁浙江人、王少鹤广西人,皆英年妙才。海秋苦留四人上馆,至子初方归。渠四人皆博学能文,予虽留心缄默,而犹多自文固陋之言,此等处所谓虽十缄亦不妨者也。惟其平日重内轻外,故见有才者,辄欣羡耳。

是日,接耦庚先生信,浪得虚誉,愧极,丑极!(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三十日)

评点

耦庚先生即贺长龄,他是近代湖南的名宦。贺功名早达,官也做得顺遂,最高的职务做过云贵总督,但最终以革职结束仕途,抑郁而死。贺在历史上留下的最大业绩,是在江苏布政使任上安排魏源编辑的《皇朝经世文编》。此时贺出任贵州巡抚,是为数不多的湘籍封疆大吏。

贺长龄在信中夸奖曾氏,曾氏认为这是“浪得虚誉”,感到羞愧。对于曾氏来说,贺是长辈(十年后,曾氏父亲力主纪泽娶贺之女,曾氏曾以辈分不合为托辞),又身居疆寄,能得到这样的“虚誉”,他的心里毫无疑问是高兴的。这也说明曾氏当时在京师官场上已有出色的表现,以至于远在数千里外交通不发达的贵阳的贺长龄都耳有所闻。贺的这封信已不易找到,但曾氏全集中收有一封道光二十三年给贺长龄的复信,借此我们可略窥贺曾二人通信的大致内容。

曾氏在信中告诉贺,他追随唐鉴研习理学,由此才“粗识指归”。接着谈到他对当下学界仕途的“转相欺谩”、“益尚虚文”的极大不满,并指出这种种弊病皆因不诚之故。信中还提到贺的楹帖上“道在存诚”的字样。综观全信,全是谈道说理,无一字言及日常事务。

从信中我们可知:一、据贺氏“道在存诚”四字来看,贺给曾的信大概也是布道之辞。二、据曾氏不满时风的语境来看,此时的曾正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愤青。三、据信的内容来看,贺曾之间只是文字交谊、道义相期而已,还没有到深交一层。

课程表

原文

晏起。看《浮邱子》五十叶。未初走蕙西处,谈片刻。归,剃头。申初海秋来久谈,言不诚。酉初出门拜客,饭岱云处。同走子贞处,商寿文。与子敬谈,多言。岱云之勤,子贞之直,对之有愧。归,读史十叶。寝不寐,有游思,殆夜气不足以存矣。何以遂至于是!

不圣则狂,不上达则下达,危矣哉!自十月朔立志自新以来,两月余渐渐疏散,不严肃,不谨言,不改过,仍故我矣。树堂于昨初一重立功课,新换一个人,何我遂甘堕落耶?从此谨立课程,新换为人,毋为禽兽。

课程

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清明在躬,如日之升。)

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半时。体验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粘恋。)

读书不二(一书未点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徒徇外为人。每日以十叶为率。)

读史(丙申购廿三史。大人曰:“尔借钱买书,吾不惮极力为尔弥缝。尔能圈点一遍,则不负我矣。”嗣后每日点十叶,间断不孝。)

谨言(刻刻留心,是功夫第一。)

养气(气藏丹田,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保身(十月廿二奉大人手谕曰:“节劳、节欲、节饮食。”时时当作养病。)

日知所亡(每日记《茶余偶谈》二则。有求深意是徇人。)

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味耽着,最易溺心丧志。)

作字(早饭后作字半时,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课程。凡事不可待明日,愈积愈难清。)

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初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