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文
梁启超
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并不朽,所成就震古铄今而莫与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信否尽人皆可学焉而至,吾不敢言;若曾文正之尽人皆可学焉而至,吾所敢言也。何也?文正所受于天者,良无以异于人也,且人亦孰不欲向上?然生当学绝道丧人欲横流之会,窳败之习俗以雷霆万钧之力相罩相压,非甚强毅者固不足以抗圉之。荀卿亦有言庸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而严师畏友又非可亟得之于末世,则夫滔滔者之日趋于下更奚足怪!其一二有志之士,其亦惟乞灵典册,得片言单义而持守之,以自鞭策,自夹辅,自营养,犹或可以杜防堕落而渐进于高明。
古人所以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日三复,而终身诵焉也,抑先圣之所以扶世教正人心者,《四书》《六经》亦盖备矣。然义丰词约,往往非末学所骤能领会,且亦童而习焉,或以为陈言而忽不加省也。近古诸贤阐扬辅导之言益汗牛充栋,然其义大率偏于收敛,而贫于发扬。夫人生数十寒暑,受其群之荫以获自存,则于其群岂能不思所报?报之则必有事焉,非曰逃虚守静而即可以告无罪也明矣。于是乎不能不日与外境相接构,且既思以己之所信易天下,则行且终其身以转战于此浊世,若何而后能磨炼其身心,以自立于不败?若何而后能遇事物泛应曲当,无所挠枉?天下最大之学问,殆无以过此。非有所程式而养之于素,其孰能致者?曾文正之殁,去今不过数十年,国中之习尚事势,皆不甚相远。而文正以朴拙之姿,起家寒素,饱经患难,丁人心陷溺之极运,终其生于挫折讥妒之林,惟恃一己之心力,不吐不茹,不靡不回,卒乃变举世之风气而挽一时之浩劫。彼其所言,字字皆得之阅历而切于实际。故其亲切有味,资吾侪当前之受用者,非唐宋以后儒先之言所能逮也。孟子曰“闻伯夷之风者,懦夫有立志”,又曰“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况相去仅一世,遗泽未斩,模楷在望者耶!则兹编也,其真全国人之布帛菽粟而斯须不可去身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