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的生活(6)
有时候,我会和米尔德莱德还有小表妹们去摘柿子。我并不吃柿子,但是我喜爱柿子的香味,也喜欢在树叶和草丛中找寻它们。我们也采摘坚果,我帮她们剥掉栗子的刺皮,敲开山核桃和胡桃的坚硬外壳,这些胡桃仁又大又甜!
山脚下有条铁路,孩子们会看着火车呼啸而过。有时候一阵刺耳的汽笛声会把我们引到台阶上,米尔德莱德会兴奋地告诉我那是一头牛或一匹马游荡在铁轨上。距离铁路1英里远处的深谷上横跨着一座高架桥,那里很难通过,峡谷很宽而桥很窄,人走在上面就像走在刀刃上。我从来没有穿过那里,直到有一天米尔德莱德、苏利文老师和我在森林里迷路了,我们徘徊了几个小时也没有找到路。
突然米尔德莱德用她的小手指着前方,尖叫着:“那儿有座桥!”我们宁愿尝试其他任何办法,也不愿意走这座桥,但是天已经渐渐黑了,这座桥是回家的捷径。我不得不用脚尖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桥栏前行,我居然一点也不害怕,感觉越来越好,这时突然从远处传来微弱的“呜呜”声。
“我看见火车了!”米尔德莱德叫喊着。如果我们不爬到下面的支撑交叉架上,一分钟后火车就要撞上我们了。不一会儿火车在我们头顶呼啸而过,我脸上被发动机的蒸汽烤得难受,浓烟和灰尘呛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火车隆隆而过时,桥晃得厉害,我们几乎要被甩到桥下的深谷里了。
费了好大的劲,我们终于又回到了铁轨上。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却发现小屋里空无一人,原来全家人都出去找我们去了。
【欢乐的冬天】
自从第一次波士顿之旅以后,每年的冬天我几乎都在北方度过。有一次,我去新英格兰州的一个村庄拜访,那里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连湖泊都结了冰,我一下子就被美轮美奂的冰雪世界深深地迷住了。
我惊讶地发现那里的树木都光秃秃的,好像有一只神秘的手把树叶都撸走了,只有零星的几片皱皱巴巴地挂在树枝上。鸟儿飞走了,它们留下的空巢孤零零地架在光秃秃的树杈上,里面灌满了雪。“冬之王”走遍山岭和田地,所到之处一片冬日景象,大地被他冰冷的手指一触就冻僵了,生机勃勃的森林精灵也退回树木根部,蜷缩在暗处冬眠起来。仿佛所有的生命都消逝了,甚至被阳光照耀,白天都变得:
短暂而寒冷,
犹如她的血管一样萎缩而衰老,
她颤巍巍地起身,
老眼昏花地想要最后看一眼陆地和海洋。[9]
枯黄的野草和干瘪的灌木丛都改头换面,披挂上了晶莹剔透的冰凌铠甲。
一天,窗外刮起凛冽的寒风,预示着一场暴风雪就要来了。我们都走出房门迎接最先飘落的片片雪花。雪花如鹅毛般静静柔柔地从天空飘落到地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不知不觉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下了一夜,大雪遮住了所有的光亮,世界仿佛被一片黑暗笼罩。第二天早上,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辨认不出来。道路都被雪盖住了,看不见一个路标,只有零星的几棵树探出头来。
晚上,刮来一股强东北风,雪花被卷得漫天飞扬。大家围坐在熊熊的炉火旁讲故事、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几乎忘记了是被风雪隔绝在远离人烟的农舍里。但是夜里,狂风更加肆虐,好像要把我们撕碎一样,令人胆战心惊。房椽“嘎吱嘎吱”地扭动起来,整个屋子都跟着摇晃,屋外的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树枝不断地抽打窗户,劈啪作响,整个村庄被狂风蹂躏着。
暴风雪在第三天终于停了下来。太阳冲破云层,耀眼的金光照在茫茫无边起伏的白色原野上,此起彼伏的是被狂风吹得四处散落的雪丘,高高尖耸,姿态万千。
人们用铲子从厚厚的积雪中铲出一条条窄路。我披上斗篷,戴上围巾走出屋子。寒风像刀片一样吹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我们一边走在小路上,一边在雪地上探路,渐渐地雪丘越来越少了,我们终于来到大牧场外围的那片松树林。松树一动不动地静静矗立着,针叶上挂满了一丝丝白色的树挂,活像一尊尊屏住呼吸的僵硬的大理石雕像,林子里没有一丝松针的松香味。阳光洒落在这些松树上,松针尖的积雪像宝石般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绚丽光线,用手轻轻一碰,纷纷飘落,像下了一场“宝石雨”。那晶莹剔透的雨帘迸射出的夺目光彩甚至能穿透蒙在我眼睛上的黑暗,让我也能感受到它的绚烂。
在一轮又一轮的暴风雪中,时光悄然飞逝,几乎一整个冬天我的双脚就没踏过地面。有时候,积雪刚刚开始融化,土地还没来得及露出来,新的一场暴雪就又不期而至了。不过在间歇的片刻宁静中,树木、芦苇和野草都脱去了身上的那层冰衣,光溜溜地享受着短暂的“日光浴”,只有那片湖还结着厚厚的一层冰。
我们最喜爱的冬季娱乐活动是滑雪橇。湖水在极低的温度下迅速结冰,有些水波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冻成了冰,岸边有些地方的冰面就突兀地高出水面。这些斜坡就是我们滑雪橇的好地方。我们坐上雪橇,一个男孩从后面用力一推,我们就嗖的一下滑了出去!雪橇穿过积雪,越过凹坑,猛地冲向湖心,穿过晶莹闪烁的冰面,滑到对岸去。多么有趣,多么刺激疯狂啊!最令人兴奋的是当雪橇弹离地面时,疾风在耳边呼啸,我们迎着风张开手臂和风握手、拥抱,仿佛自己就是空中飞翔的神仙!
【当我可以说话的时候】
1890年的春天,我开始学习说话。其实,我内心深处一直都渴望能够发出声音。我常常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另一只手放在嘴唇上,来试着发出一些声音,同时感知喉咙的颤动和嘴唇的动作。任何能发出声响的东西都能引起我的兴趣,我也喜欢通过触摸,感知猫儿“喵喵喵”的吟唱和狗儿“汪汪汪”的吠叫。我还喜欢把手放在歌者的喉咙上,或者一架正在弹奏的钢琴上面。
在我失去视觉和听觉之前,我马上就要咿呀学语了,但是在得病之后,我就不再说话了,因为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小时候整天坐在母亲的腿上,把手放在她的脸上,她嘴唇的动作让我觉得很有趣,我也活动自己的嘴唇,虽然早已忘了讲话是什么了。朋友们说我的笑声和哭声都很自然,偶尔还能发出一些类似单词一样的声音,这不是谈话交流,而只是想要说话时发声器官的本能反应。有一个词的意思我一直都记得,那就是“水”。我总是把“水”读成“哇,哇”,即使这个词也渐渐模糊了。苏利文老师教我学会用手拼写后,我就不再发那种含混不清的发音。
我很早就知道身边的人的交流方式和我不一样。在知道耳聋的孩子可以学会说话之前,我对已经掌握的用手拼写的交流方式并不是很满意。一个完全依赖手写字母来交流的人总会感到处处受限。这种挫折感令我懊恼,我迫切地想要弥补自己的交流缺陷。我像一只逆风而飞的小鸟,拼命地想要抗争,我坚持要用嘴唇发声说话。朋友们为了不让我伤心失望,都劝我放弃这个尝试,可是我毫不动摇,随后发生的一件事终于破除了这个巨大的障碍——我听说了拉根希尔德·卡塔的故事。
1890年,刚从挪威和瑞典访问归来的拉姆森夫人来看我,她也是劳拉·布里吉曼的教师,她对我讲了拉根希尔德·卡塔的故事。拉根希尔德·卡塔是一个又聋又盲的挪威女孩,她已经学会了开口说话。没等拉姆森夫人把女孩的故事讲完,我心中的希望之火就已经燃烧起来了。我下定决心,也要学会开口讲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于是在苏利文老师的帮助和支持下,我见到了萨拉·富勒小姐,她是霍勒斯·曼恩学校的校长。这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决定亲自教我,于是在1890年3月26日,我开始了新的学习。
富勒小姐的方法是这样的:她把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脸上,让我在她发音的时候触摸她的舌头和嘴唇的位置。我努力地模仿老师的每一个口形,只用了一个小时,我就学会了六个字母的读音:M、P、A、S、T、I。富勒小姐总共给我上了十一堂课。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我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的惊讶和喜悦,那句话是“天很暖和”。当然,我说得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但毕竟说出了人类的语言。在灵魂深处,我感受到了一股挣脱了束缚的自由力量,这股力量正通过现在这些简单断续的音节,带着我向更多的知识和更坚定的信念前进。
聋哑儿童生活在无声的牢狱里,那里没有爱的呼唤,没有鸟儿的鸣唱,没有悠扬的音乐,没有任何声响来穿透这无尽的寂静。孩子们都企盼着能够说出那些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话,他们如此渴望,当有一天他们终于能够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那种内心的惊讶、喜悦、激动永生难忘,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体会我想要说话的急切心情。我想要和我的玩具说话,还有小石头、树木、鸟儿以及不会说话的小动物;米尔德莱德听到我的召唤跑来所带给我的喜悦,狗儿听我对它们发号施令。对我来说,不需借助翻译就能够迅速地说出想要表达的话,这的确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恩赐。在我说话时,那些我无法用手指表达出来的快乐情绪都能在言语间翩然而至。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短时间之内我就能真的说话。我只是掌握了讲话的要素而已。富勒小姐和苏利文老师能够明白我说的话,但是大部分人几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事实上,也并不是在学习了这些要素以后,我就能自己来摸索学习其他的语言技能。苏利文老师一如既往地给我坚持不懈的鼓励和帮助,如果没有她的爱和奉献,我就无法向自然讲话这个终极目标不断努力前进。首先,我必须夜以继日地不断练习说话,才能让我身边最亲近的朋友听得懂;其次,我需要苏利文老师帮我纠正发音,并不断地尝试各种方法把每一个音节连在一起读出来。直到今天,她都会提醒我读错的词。
所有教聋哑人的老师都知道我所面临的困难,也只有他们能够理解我。我完全依靠用手指触摸老师嘴唇的动作来读出她所说的话;我必须靠触觉来感受喉咙的振动、嘴唇的开合以及面部表情,这种触觉感受往往是错误的。于是,我不断地重复练习词句,有时候长达几个小时,直到能够正确发音为止。我的作业就是练习,练习,再练习。我时常觉得失望、厌倦和气馁,但是一想到很快就能回家向最爱的家人展示我的胜利成果,我马上又会振作起来,我是多么渴望与家人们分享我的学习成果啊!
“我的小妹妹就要能听懂我了。”这个强烈的念头已经超越了任何学习上的障碍。我一直入神地重复着:“我不再是哑巴了。”每当我想象与母亲快乐地笑谈,从她的嘴唇读懂她的反应时,我就不再沮丧了。我惊喜地发现用嘴说话比用手指拼写容易多了,渐渐放弃了使用手语字母与人交流。但是苏利文老师和少数朋友和我说话时,还是使用手语字母,因为它比读唇要更方便快捷一些。
说到这儿,我想我最好还是向不了解手语字母的朋友们解释一下它的用法。如果你想和我说话,那么你就需要使用聋哑人所用的单手手语字母。我把手轻轻地放在说话者的手上,不影响他手指的活动,他手指画出来的字母就能清晰可“见”了。我不是你看单个字母那样感受每一个字母,你拼一个词我就能“看”到一个词。经常练习手指活动就能非常灵活,我的一些朋友就拼写得很快,和一个专业打字员的速度差不多,这样我就能和你们同步阅读了。所以,这种拼写过程和常人写字一样,也是一个下意识的行为。
当可以自己说话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这个最幸福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我踏上了返乡的旅程,一路上,我不停地和苏利文老师说话,这并不是单纯的说话,而是为了保证到家的时候我的讲话水平在最好状态。不知不觉间,火车已经驶进图斯昆比亚车站,全家人都站在月台上迎接我。此刻回想起当时的一幕,我还是泪流满面。母亲领会着我说出的每一个音节,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无声地抽泣,我知道那是喜极而泣;小米尔德莱德抓着我的手,又亲又跳;而父亲默默地站在一旁,满脸的骄傲和慈爱。一切都好似《以赛亚书》中的预言在我身上应验:“所有山丘都会你面前歌唱,田野上的树木都为你而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