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情绪失控(1)
生活对理性的人来说是喜剧,对感性的人来说是悲剧。
——霍勒斯·沃波尔
1963年8月的一个炎热午后,小马丁·路德·金牧师在华盛顿民权大游行中发表《我有一个梦想》演说的同一天。理查德·罗伯斯,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偷窃老手,打算重出江湖。他以前是个瘾君子,为了满足毒瘾入室偷窃100多次,曾被判13年徒刑。罗伯斯后来坦白,他本来想金盆洗手,但他要供养女友和他们三岁的女儿,实在缺钱。
他在那天闯入了纽约上东区的一间寓所,房主是两位年轻的女子,21岁的《新闻周刊》研究员珍妮丝·威利和23岁的小学老师艾米莉·霍弗特。罗伯斯本来以为白天无人在家,却没想到威利在家。罗伯斯用刀威胁她,并把她绑了起来。罗伯斯正要离开的时候,霍弗特回来了。为了安全脱身,罗伯斯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也绑了起来。
罗伯斯在多年之后回忆往事,他说在绑霍弗特的时候,威利警告他,他逃不了,她记得他的样子,会协助警察把他抓捕归案。罗伯斯本来想干完这票就洗手不干了,听到威利的警告,他突然陷入恐慌,完全失去了控制。被愤怒和恐惧淹没的罗伯斯,抓起汽水瓶把两个女人砸晕,然后用菜刀对她们一通猛砍。罗伯斯在25年之后悲恸地说:“我当时疯了,头都炸开了。”
罗伯斯至今还在为那失控的几分钟懊悔不已。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已经在狱中待了30多年,被外界称为“职业女性杀手”。
罗伯斯在顷刻之间的情绪爆发叫作神经失控。有证据表明,在神经失控时,边缘脑的神经中枢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召集大脑的其他部分服从其紧急调度。神经失控发生在顷刻之间,激发立即的行动反应,这时掌管思考的新皮层根本来不及全面观察当前的形势,更无从判断行动的正确性。神经失控的特征是在失控过去之后,失控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情绪失控导致“职业女性杀手”惨案的发生,但情绪失控绝对不是孤立、可怕的偶然事件。普通人情绪失控其实经常发生,虽然形式一般不会如此可怕,但强度也许毫不逊色。回想你上一次“失控”时的情形,比如对家人或者陌生的出租车司机大发脾气,而在发作完之后,你经过思考和反省,发现似乎没有生气的道理。这种情况多半就是情绪失控,这种“神经接管”的现象发生在边缘脑的神经中枢杏仁核。
当然,不是所有的边缘系统神经失控都是破坏性的。如果某人听到一个笑话突然发笑,这种情绪爆发也属于边缘系统的反应。在极度欢乐的时刻,也会出现情绪失控。丹·詹森历经数次冲击奥运金牌的痛苦失败之后(他曾发誓为他死去的姐姐夺取金牌),最终获得了1994年挪威冬奥会1000米速度滑冰的金牌,他的妻子由于兴奋过度失去知觉,不得不送到滑冰场的急救医生那里治疗。
【激情中枢】
人类的杏仁核位于脑干顶部、环状边缘系统底部附近,呈杏仁形状,是相互联结的组织复合体。杏仁核分为两大核群,左右脑各一个,分别位于头颅内侧。与进化过程中人类近亲——其他灵长类动物相比,人类的杏仁核相对较大。
海马体和杏仁核是原始“嗅脑”的两个重要部分,嗅脑在进化过程中的作用是唤起皮层和新皮层。现在这些边缘结构负责大脑学习和记忆的大部分功能,杏仁核则是情绪事务的专家。假如杏仁核与大脑其他部分的联系被隔断,就会导致个体无法判断事件的情感意义,这种情况有时被称为“情感失明”。
失去情感的判断,社会交往就会失控。有位年轻人为了控制严重癫痫发作,通过手术去除了杏仁核。在这之后,他对人群完全失去了兴趣,宁愿独自坐着,与世隔绝。尽管他的谈话能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但他已经认不出原本亲密的朋友、亲戚,甚至他的母亲,他们因为他的冷漠痛苦不堪,他却无动于衷。切除杏仁核之后,这个年轻人似乎失去了识别所有感觉的能力,也失去了对感觉的任何感觉。[1]杏仁核如同情绪记忆的仓库,也是意义本身的仓库,没有杏仁核的人生相当于被剥夺了个人意义的人生。
杏仁核不仅与情感有关,所有的激情也都取决于杏仁核。杏仁核被切除或受到伤害的动物,不会感到恐惧和愤怒,失去了竞争或合作的紧迫感,对于自身在社会秩序中所处的位置也不再有任何认知,也就是说,感觉变得迟钝或消失了。流泪是人类特有的情绪信号,由杏仁核及其附近的扣带回所控制。被拥抱、抚摸或者安慰可以舒缓大脑的这个区域,使人停止哭泣。假如没有杏仁核,我们就不会流出伤感的泪水来舒缓情绪。
第一个发现杏仁核在情绪脑神经中的关键作用的是约瑟夫·勒杜克斯(Joseph LeDoux),他是纽约大学神经科学研究中心的神经科学专家。[2]他与其他新生代神经学家运用创新方法和技术进行研究,把大脑运行机制的研究提高到前所未有的精确程度,从而解开了前几代科学家认为难以捉摸的心灵之谜。勒杜克斯对情绪脑神经回路的研究,确立了杏仁核行动中枢的地位以及其他边缘结构的独特作用,颠覆了长久以来神经学科对大脑边缘系统的认识。[3]
勒杜克斯的研究解释了在思考脑(即新皮层)决策之前,杏仁核如何控制我们的行为。杏仁核的工作机制及其与新皮层的互动是情绪智力的核心。
【神经警报】
情绪对心理生活的影响最难以理解的地方在于,我们会突然爆发出狂热的行为,但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又为此而后悔。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这么容易失去理性。举个例子,有位年轻女子驾车两个小时来到波士顿,和男友共进早午餐,并打算一起消磨一整天。用餐时,男友送给她一幅从西班牙带回来的罕见的美术作品,这是她期待了好几个月的礼物,但她并没有高兴多久。她提议两人用餐后去看一场她期待已久的电影,但男友说他要练习垒球,不能陪她一整天,这让她大感意外。她又伤心又怀疑,泪水夺眶而出,她站起来离开了餐厅,而且在一时冲动之下,把那幅作品扔进了垃圾桶。几个月之后,她回想起这一幕仍懊悔不已,她后悔的不是离开餐厅,而是失去那幅作品。
杏仁核作为行动中枢的角色,在冲动的情感压倒理智之时起到关键作用。接收到输入的感觉信号之后,杏仁核就会扫描每一种应对烦恼的经验。杏仁核在心理生活中处于强有力的地位,类似于心理哨兵,它质疑每一种处境、每一种认知,此时大脑中会出现一类最原始的问题:“我讨厌它吗?它会伤害我吗?我害怕它吗?”假如答案是肯定的,或者在当前时刻趋于肯定,杏仁核就会做出即时反应,就像神经警报一样,向大脑的各个部分发出危机信号。
在人脑的构造中,杏仁核相当于一家警报公司,操作员随时待命,一旦家庭安全系统发出遇险信号,立即向消防队、警察局及邻近社区发出紧急警报。
一旦收到警报,比如恐惧,杏仁核就会向大脑各主要部分发出紧急信息,促使身体分泌“战斗或逃跑”的荷尔蒙,驱动运动中枢,同时激活心血管系统、肌肉以及内脏器官。[4]与杏仁核联结的其他神经回路还会指挥身体紧急分泌出大量的去甲肾上腺素,提高大脑关键区域的反应能力,使感觉更加敏锐,确保大脑时刻保持警觉。杏仁核还会向脑干发出附加指令,使个体面部流露出恐惧的表情,冻结肌肉当前进行的无关活动,使心跳加速、血压升高、呼吸减缓。此外,杏仁核还会发出指令密切留意恐惧的来源,让肌肉准备采取相应的行动。与此同时,大脑皮层的记忆系统开始启动,检索与当前紧急状况相关的知识,优先于其他无关的思想。
这个过程只是生命机体在杏仁核指挥之下协调变化的一部分(想了解更多细节,请参阅附录3)。杏仁核起到了集结大脑各个区域的作用。杏仁核拥有神经联结的延伸网络,这使它在发生情绪危机时能够指挥和驱使大脑其他的很多区域——包括理性脑。
【情绪哨兵】
我的一位朋友向我谈起在英格兰一家河边餐厅吃早午餐的经历。他用完餐后,沿着通往运河的石阶散步,突然发现一个女孩死死盯着河面,吓得面无人色。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跳进了河里,连外套和领带都来不及脱掉。在跳进河里之后,他才意识到那女孩惊慌失措的原因是有个小孩失足掉进了河里——他正好去搭救小孩。
是什么促使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跳进河里?答案就在于他的杏仁核。
勒杜克斯的研究揭示了人脑的构造赋予杏仁核情绪哨兵的地位,使其可以控制整个大脑,这是近10年情绪研究领域最有力的发现之一。[5]他的研究显示,从眼睛或耳朵输入的感觉信号首先到达大脑的丘脑,然后通过一个单独的突触传到杏仁核;丘脑发出的第二个信号则传到新皮层,即思考脑。信号的分叉使杏仁核能先于新皮层做出反应,而新皮层在通过多个层次的大脑回路对信息进行充分分析之后,才能全面掌握情况,并最终做出更加精准的反应。
勒杜克斯的研究对理解情绪生活具有革命性的意义,他第一个发现了感觉的神经通道可以绕过新皮层。与杏仁核直接联结的感觉包括我们最原始和最强烈的感受,这种神经回路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感性压倒理性的力量。
神经科学的传统观点认为,眼睛、耳朵和其他感觉器官将信号传送到丘脑,然后再传到新皮层处理感觉的区域,感觉信号在这里集合成我们所感知的具体对象。这些信号按照意义进行分类,因此大脑能够辨认每个对象以及它所代表的意义。传统理论认为,信号是从新皮层传送到边缘脑,然后由边缘脑发出准确的反应指令,并传送到整个大脑以及身体的其他部位,这一过程占用了很多甚至大部分的时间。但勒杜克斯发现,除了有一束较大的神经元联结丘脑和新皮层之外,另外有一束较小的神经元直接联结丘脑和杏仁核。这条更小、更短的通道类似于神经的后院小巷,使杏仁核能够直接接收某些感觉信号,并在新皮层接收全部信号之前做出反应。
这一发现颠覆了杏仁核必须完全依赖于新皮层传送的信号,然后再形成情绪反应的理论。在一条平行的反射通道开始联结杏仁核和新皮层的同时,杏仁核可以通过另一条紧急通道激起情绪反应。杏仁核可以促使个体立即行动,新皮层的反应则稍有滞后,但掌握的信息更加全面,可以为行动制订出更加精确的计划。
勒杜克斯对动物的恐惧进行了研究,据此推翻了盛行一时的情绪通道理论。他在一个关键的实验中,破坏了老鼠的听觉皮层,然后把老鼠放在伴随着电击的声音环境中。虽然老鼠的新皮层接收不了声音信号,但它们很快就懂得害怕这些声音。有所不同的是,声音在这种情况下直接从耳朵传送到丘脑,再传到杏仁核,这一过程跳过了其他所有更高层次的神经通道。简而言之,老鼠无须任何高级皮层的活动就学会了情绪的反应:杏仁核独立地感知、记忆和指挥老鼠的恐惧情绪。
勒杜克斯告诉我:“情绪系统可以不依赖于新皮层自动做出反应。有些情绪反应和情绪记忆可以在完全没有任何意识和认知参与的情况下形成。”杏仁核具有储存记忆和反应指令的功能,我们可以在清楚认识到原因之前采取行动,原因就在于从丘脑到杏仁核的神经捷径完全绕过了新皮层。这条捷径使得杏仁核类似于情绪印象和记忆的知识库,但我们对此没有充分的认识。勒杜克斯认为,杏仁核对记忆的潜在作用可以解释一个惊人的实验。在这个实验中,人们眼前快速闪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几何图形,速度快得没人意识到有东西在他们眼前闪过,但在后来的选择中,人们表现出了对那些闪过的几何图形的偏好。[6]
视觉信号首先从视网膜传到丘脑,信号在这里被翻译成大脑的语言。然后大部分信息传到视觉皮层,视觉皮层负责分析和评估意义与精确的反应。假如这种反应与情绪有关,就会传到杏仁核,从而激活情绪中枢。但有少部分原始信号以更快的速度从丘脑直接传到杏仁核,从而激发了更加迅速(当然不那么精确)的反应。因此,杏仁核能在皮层中枢对情况进行全面理解之前引发情绪反应。
还有研究显示,在我们进行感知的最初几毫秒时间内,我们不仅在无意识地理解这个对象,还在决定我们是否喜欢它。这种“认知的无意识”表明我们的意识不仅在辨认看到的东西,还会对其产生看法。[7]我们的情绪独立于理性脑产生见解,有着自身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