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香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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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调香师日记(1)

献给

我的妻子苏珊娜

气味即文字,芳香为文学

【趣味】

2009年10月29日,星期四,巴黎

说起“趣”,我一向不太自在,聊到“欲”,就容易得多了。自我调配香水以来,我苦学有成,发明了一些“抢鼻”之作,好比那些为博取读者、听友和观众注意而琢磨良久的起头佳句、音符、影像,让对方意欲深入堂奥,延长趣味。在这个和时间赛跑的社会里,香水竟然只需两秒即优劣立判,快得跟瞥一眼似的!如此骤下评断真令我痛心。毕竟,香水只有被人品赏、擦抹,方能真正倾诉自己的故事。

我喜欢分享乐趣,这是我对奢侈的定义。我把这个看法转移到我创造的香水上面,这些香水多半都是要让人分享的。我就算为大众调配男性香水,也不忘偷加些许女性暗码,反之亦然,我也会这样调配女性香水。时尚的成规是用来颠覆玩弄的,我才不信香水有男女、中性或单性之别。只有擦香水的人才能替香水分门别类。自从圣罗兰的“鸦片”、娇兰的“一千零一夜”和迪奥的“真我”问世以来,擦这些香水的男性在印度大有人在。我不落窠臼,跳脱牢笼,偏要将选择权留给众人,随他们去自行玩味我的创作。

趣味,小小的趣味:我喜欢从日常生活中偷来的趣味,它们点亮了每一天。这些小趣味平淡无奇,有点老生常谈的味道,让人安心。一旦少了它们,等同剥夺了让日子好过一点的欢乐。

调配香水本是乐事一桩,只是某些早上,趣味却不在瓶子里。从物理化学的角度来看,与正装毫无二致的小样,温度依然如故,原料和分子的调合亦未变,只是闻起来了无生趣。一股绝望和孤寂的感觉袭来,我却作声不得。若是分享个中感受,那这个耗时数周的工作就要功亏一篑。此时,我会放下瓶子,遗忘它几天。我知道我会重拾旧趣,或找回寻求的那个想法。

【季奥诺[1]】

2009年10月31日,星期六,飞机上

我搭上飞往尼斯的接驳班机。我的实验室在卡布里。全部行李仅包括袋子一只、书一本。《帕尔策姆的三棵树》(Les Trois Arbres de Palzem)是让·季奥诺的专栏文章集,这些文章都没有获选收入七星文库(Pléïade)出版的《故事与随笔》。每逢感觉“迷茫”,我就会阅读季奥诺,找回来路。他在我心中栖留,我将他视为指标,我的“师表”。我悄悄地、字正腔圆地呢喃。我需要在脑子里听见文字旋律、文句节奏还有寂静。

我爱他的文笔、创造力及其善于激起感官之乐的特长;他形容气味的时候,更令我赞赏不已。他写在《文学》里的几页,与我“谱写”香水的方法声气相投。我认为气味即符号,爱好者依随身上或是闻香条(舌状的吸墨纸)上香味层次的递嬗,自行解读这些符号。他嗅着气味,衔尾相随,忽而撇弃,又转回头;究竟香水是主,爱好者为仆,抑或相反?

身为调香师,我想唤起一种气味时,会运用符号。这些符号拆开来看,和我想传达的内容风马不接:宝格丽的“绿茶”从未使用茶,爱马仕的“尼罗河花园”没有芒果,“大地”不见燧石,然而大众却都“感受”到了这些气味。拿季奥诺来打个比方吧,“传达之事该由读者自行领略;他可以从中体会到妙趣、满足、称心、欢喜。”虽然调香师习惯被拿来和作曲家比较,我倒一直觉得自己是气味的作家。

【工作室】

2009年11月2日,星期一,卡布里

今早回到工作室。这是一幢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由建筑师设计的水泥洋房,有未经修饰的沉重之感,企图将住屋和大自然连接。在此,室外即室内,室内延伸至室外,两者相互影响。房子攀附着灰色巨岩,一座种了欧洲黑松(Salzmann's pines)的野生花园将其环拱。此地看似庄严,实则不然。阳光穿透松树,被筛洒下来,柔和光线淹没整个工作室。这里的时间过得较为悠缓,四季亦很分明。我喜欢这个地方,感觉我们声气相投。

访客若盯着我的办公桌,就会看见桌面散置着十来瓶拧紧的小瓶子、一座座风力发动机形状的闻香条台座、一个收藏了数百种配方的老旧档案夹、一个笔筒、好几个杂物盒和一帧相框。然而,只要我还找得到数月前中断的试样配方、我需要的灰色铅笔、放旧橡皮擦和回形针的盒子,那桌子就不算乱得不太过分。哦,还有我那两副眼镜,一副阅读专用,另一副远眺的时候用。对我而言,杂乱与记忆有关。如果什么都归好位,我就非忘记不可。

我的办公桌是一张宜家的亮面山毛榉桌,后面是扶手椅,我像雅克·塔蒂(Jacques Tati)《玩乐时间》(Play Time)里那个旅行社的男人一样:只消滑移几步,一切手到擒来。我可以从这个位置凝视地中海。坦白说,陷溺在那些气味和配方里,我其实对什么都视若无睹,但我知道地中海在。我只消中断嗅闻、书写,抬头片刻,就可以欣赏它。

【梨子】

2009年11月6日,星期五,卡布里

待一支香水大功告成,我早已疲顿不堪。选择终于告一段落。全球发布的时间已预定在明年四月。试验的次数、试样的数量(高达数百个)数不胜数,由此可见,表达香水的主旨、概念的样貌(Form)有多难。这次的企划案相当大胆,质量要求也很严苛:这瓶香水可谓科技上的壮举。接下来又要心慌胆战,深恐大众不肯青睐。每个气味都是另一桩故事,都是一场赌局。

我手边自然还有其他进行中的案子,但我觉得这些香水乏味,小家子气,少了声势,缺乏个性。我心情郁闷,决定下午开个小差。我打电话给太太,问她去意大利小憩一下可好(开车过去只要一个小时),两人共享一盘意大利面,到文蒂米利亚(Ventimiglia)市集采买香料。文蒂米利亚的市集堪比学校。每周五开市,不只提供当季甚至当日的产品,譬如蜗牛或蕈类(只要周二或周三下点雨),还有其他地方都吃不到的意大利美馔。我们特地为了五花八门的干蕈、不同种类的西红柿干,或糖渍西红柿前来此地,尤其不能错过养了超过七年之久的帕玛森芝士。这个周五,许多摊贩卖带胭脂红的小型冬季梨,梨香冲天凌驾整个市集。我把鼻子探进水果摊,吓到那位摊贩,他用意大利语对我说:Signore guardate ma non toccate(先生看就好,不要摸)。我回答他我在闻。梨香四溢而分明,我有个猛烈的预感,这个气味派得上用场。我顿时大喜若狂,真想把它偷走,于是把感受、原料名称、对这气味的印象、配方的起头,统统记在本子上。记忆会补足我没记下的细节。我会进实验室把这个气味镂刻在记忆里的影像描摹出来,而不只是复制我的感觉。这些“气味邂逅”让我获益良多,常常让我亢奋到忘记疲累,瞬间自由轻盈起来。

【《世界报》】

2009年11月7日,星期六,卡布里

我是《世界报》的订户。我跟家人居住的斯佩拉塞代镇(Spéracèdes)有将近一千个选民,除了我,至少还有另外两家也是订户。我会得知此事,是因为邮差已经送错两次,刚好给我和他攀谈的机会,闲聊他的送信班次。

画家苏拉热[2]因为蓬皮杜中心为他举办了盛大回顾展,而登上十月十六日(星期五)的《世界报》头条。苏拉热在访谈中,谈及那些力求表达情绪,并赋予画作意义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画家时,十分不解。“意义又不是永恒不变的,它可以在形成之后瓦解……”他的看法如此。他也参不透时间,纳闷为何不可能解释数百年前的古老作品依旧能打动人心的原因,而这作品确实早已无法传达创作者在其所处时空之下的意图了。

我记得一次类似的经验,不过无关时间,是意义上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又回到中国,当时受雇的公司想找合伙人,派我来此考察一家香水工厂的制作能力。说是要找合伙人,准确地说是想成立“合资公司”(joint venture)——这个字让我笑了出来,因为我离开法国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到这个我深感兴趣、让我惊叹连连、又对它的认识只限于旅游指南介绍的国家探险。二十六年后,中国仍令我如痴如醉。当时的上海充满了异国情调。数百万辆黑色自行车沿着种满梧桐树的大道行驶,漫天彻地净是融合了刺耳蝉鸣的刺耳铃声。只有官员才以轿车代步,清一色黑车,车窗上都贴了遮阳膜。

工业部派给我们的公寓,陈设朴素,家具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地板上铺了厚重的丝织地毯,花色鲜艳。墙上张挂着裱框素简的书画,其中一幅特别能掳获我心,让我感动到热泪盈涌。我看不懂那些符号,自然无法明白其意,但那墨黑色泽、雄浑和遒劲的笔画、连绵回绕的字形及散发出来的律动感,令我倾倒。这个印象至今在我心中鲜活着。那运笔的手有若直觉反射,舞动自如,恍若肉体与精神的延续,随着年深日久,我相信自己当时的感触即受此启发。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彻底摆脱意义,说不定我根本无意如此。“抽象”意谓将自己从符号中绝对解脱的意愿,不过我还是喜欢抽象画,说什么也不崇拜现实。相较于现实,我愈发喜爱想象世界、幻觉、迷惑,我指的是充满趣味的“创意”,而非“作假”。多年来,我定期更新嗅觉笔记,那是孤单寂静的经验结晶,载满气味的摘要,里头并列的二至五个成分,都是为了创造能随我搭配的气味幻象。我就这样把日常与环境中的气味精简成成分。大自然纷繁庞杂,一朵玫瑰花的香气有五百个分子,比巧克力的味道多,又比蒜头的少。借由这个游戏,我脱离惯常的表现法,建立起一个气味的语意形式,以便把这些词义结合起来,形成复杂的气味,构成香水。我很清楚,我无法保证自己给气味“构建内涵”的做法,会受到认同,被人接纳。

以下是我的几个“迷魂阵”范例:

紫丁香

苯乙醇

胡椒醛

吲哚

丁香花苞精油

苯乙醇和胡椒醛就足以制造出季节初始的白丁香气味。盛开中的丁香需要吲哚,紫丁香需要微量的丁香花苞。

或者用柑橘精油更简单:

苦橙

柑橘

吲哚

血橙

甜橙精油

乙基麦芽酚

【撰序】

2009年11月9日,星期一,卡布里

眼下正在进行的工作邀约,包括替一本关于双手、葡萄及酒的书撰写序。我很喜欢这种邀请,让我不得不对陌生的主题产生兴趣,有时它甚至牵涉我的职业。我接受邀稿,是为了纪念我游经波尔多一带,与某位才华横溢的摄影师久别重逢。我就像匠人与艺术家,对和双手有关的事都很敏感,但我也是人,很想得到别人对我的信任和尊敬,所以也担心自己会让人失望。如今已经三个礼拜,我还在计算机屏幕前打转,寻找一个与书本主旨相呼应的切入点、视角、观点。我坐在办公椅上,转啊转的,瞄到壁炉边一本弗朗索瓦·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的《有关效力的演讲》,我特别喜欢的一本书。好巧,我翻到第五十五页,作者谈及行动与改造。西方国家偏好行动,东方世界则讲究改造。我读了几行即找到我要的视角:改造的艺术。职人的手都是历经各种改造的手。

【演变】

2009年11月10日,星期二,巴黎

巴黎管理学院之友邀请我参加第四十八场“创造”研讨会,要见证我身为匠人及艺术家的经验。会议定在八点四十五分整,地点在国立巴黎高等矿业学校(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mines de Paris)。地点令我惶恐,二十五名与会人士则让我心怯。我只有修业证书这么一纸学历,却要对着大学校[3]的男女校友说话。我的“座谈会”援引我为《我知道什么?》(Que sais-je?)系列丛书所写的内容大纲,并将播放一部短片,叙述我为爱马仕创作“雨后花园”的历程。座谈会尾声,观众踊跃发问。

我喜欢和我的职业有关的问题;它们令我不得不费心琢磨如何回答,帮助我的工作更上一层楼。其中一个人的意见特别吸引我的注意,甚至在对谈之后让我陷入深思:“您告诉我们调配香水时如何构思,也提到形式、时间,但是漏谈了香味的演变。”

当时,所剩时间无几,我没工夫解释,何况我得承认,关于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可以提供。我可以借由这本日记来补足。香味的演变取决于香水的样貌和持久性。巴洛克式的香水以复杂、强烈、持久为要,在整个演变过程中,复杂不减,装饰了通过不同香调并列构成的气味,于是闻起来精密、结构完整丰富、含义饱满,有时还会给人压迫感。反之,古龙水的结构讲求简单、充满活力又轻盈(但并非所有古龙水都是简单的);组成古龙水的香调相继挥发的速度很快,让我们以为香味不会附着在皮肤上。这种形式的香水容易亲近,但是需要特别留心,因为它的低调内敛暗藏着美好与惊喜。

【拜访】

2009年11月25日,星期三,卡布里

身为人,我乐于接受与分享。身为调香师,我爱好展现跟说服;唯一的问题,是如何把自己投入演出。我既是同一个人,又不是。讨好、诱惑他人的需要,偶尔会让我修改手边的工作去迎合要求,这么一做后,我会在当下获得满足,但隔天我又质疑起自己来。

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我喜欢交流,也觉得立场不同很有趣,工作的时候,我需要独处。

我不靠比较法来创作。通常,我评估新试样的时候,不会跟上一次试样做比较。我只是想看整体的气味符不符合我脑中的想法。画家威廉·透纳(William Turner)曾说明他凭着记忆,同时画出十几幅同样主题的水彩画,最后只从中取一,销毁剩余的画作。我的做法也相去不远。单纯修正香水配方里的几个元素,去达到已知的结果,这是技艺娴熟的匠人可能会做的,但我不会采取单线进行,而是寻找尚未存在的。所以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会评估所有试样,然后保留二至三个,销毁余下的试样。每个试样都有其独到的表现法,并不因袭前者。我能借由这道手续开疆拓土。我只不过在追求艺术家的行事作风,如同一个寻寻觅觅,偶尔如愿以偿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