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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第十四

本篇导读

魏、晋人爱容颜的风气炽盛，旷古绝今，何晏“美姿仪”（第二则）、嵇康“风姿特秀”（第五则）、潘岳“妙有姿容”（第七则）等等，可谓触目所见，珠玉琳琅。甚至夸张至妇人围看潘岳，看杀卫玠，难怪连一代枭雄曹操亦自惭形秽，故而以有威重貌的崔琰代见匈奴使者（第一则），其自卑可见一斑。杨修、孔融以及其他不少不谙曹操心理的，均成为曹操自卑的刀下鬼。庾亮竟亦因为风姿神貌而改变了陶侃袖手旁观的初衷（第二十三则），终于连手平定苏峻的叛乱。由庾亮的“忧怖无计”而至于“谈宴竟日，爱重顿至”，可谓命悬一线。而陶侃又怎可能因其风姿而乱作政治决定，其实这也是被视为“溪狗”的他的政治选择而已。然而，相貌与政治，密不可分，自古皆然。

在璀璨的繁星中，我们发现王羲之也占了一席位，其赞词为：“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第三十则）。此当为对他书法的称誉，否则便是指右军懂得金庸笔下段誉之“凌波微步”了。

“容止”成为魏晋的一个主流话题，当然也跟品评之风与察举制密不可分。容貌出众的，加上修饰，再加以宣传，便成为明星。没容貌的，便以孝、以才、以其他种种惊世骇俗的言行以求浮出水面，为人所知。殷浩出山前，在墓旁一住数十年，是另类的“卧龙”，一如谢安的挟妓东山，终获高士之称，苍生翘首以待。

魏、晋人风流吗？活在魏、晋，实在大不易。然而现在的人热衷整容，却是违背自然，残害身体，实不足取。

魏武将见匈奴使1，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2，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1 魏武：曹操。匈奴：北方游牧民族。

2 崔季珪：崔琰，字季珪，东武城（今属山东）人，眉目疏朗，须长四尺，很有威仪；历任丞相掾、魏国尚书、中尉。

译文

曹操准备接见匈奴使者，自认为相貌丑陋，不足以震慑边远之国，便让崔琰来代替，自己则握着刀站在床榻旁。接见后，曹操派密探去问使者：“魏王怎么样？”匈奴使者回答说：“魏王仪容高雅非同寻常，但是床榻旁握刀的人，这才是真英雄啊。”曹操听了这话，派人追杀这位使者。

何平叔美姿仪1，面至白。魏文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噉，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1 何平叔：何晏。

译文

何平叔姿态仪容很美，脸很白皙。魏文帝怀疑他抹了粉。正当夏天，就给他吃热汤面。何平叔吃完后，出了大汗，便用红色朝服来揩拭，脸色更加洁白了。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1，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2：“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3；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1 嵇康：见《德行第一》第十六则注 2。七尺八寸：相当于现在一米八到一米九之间。

2 山公：山涛。

3 岩岩：高峻貌。以此孤松独立喻嵇康之品格高峻。

译文

嵇康身高七尺八寸，风度容貌出众。看到的人都赞叹道：“风度潇洒清朗挺拔。”也有人说：“他潇洒如松下之风，清高幽雅而舒缓绵长。”山涛说：“嵇叔夜的为人，品格高峻，如孤松之昂然独立；其酒醉时，又倾颓如玉山之将要崩塌。”

裴令公目王安丰1：“眼烂烂如岩下电2。”

1 裴令公：裴楷。王安丰：王戎，封安丰侯，故称。

2 眼烂烂：指目光闪闪。烂烂，明亮的样子。岩下：山岩之下，是眉棱下的比喻。

译文

中书令裴楷评论安丰侯王戎说：“他目光灼灼，像岩下闪电。”

潘岳妙有姿容1，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2，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3，委顿而返。

1 潘岳（二四七至三〇〇）：字安仁，西晋荥阳中牟（今属河南）人，历河阳、怀县令，勤于政事。累官至给事黄门侍郎。与赵王司马伦之亲信孙秀结怨而遇害，夷三族。

2 左太冲：左思，貌丑，口吃，善为文。

3 妪：古代妇女的通称。

译文

潘岳身姿容貌出众，神情风度美妙。少年时拿着弹弓走在洛阳的街道上，妇女们遇到他，都会牵着手围观他。左太冲相貌极丑，也仿效潘岳出游，结果妇女们一齐朝他乱吐唾沫，他只好颓丧疲困地回家。

王夷甫容貌整丽1，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

1 王夷甫：王衍。

译文

王夷甫容貌端庄、漂亮，善于谈玄；平常总拿着白玉柄拂尘，白玉的颜色和他的手一点也没有分别。

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1，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2。

1 潘安仁：潘岳。夏侯湛（二四三至二九一）：字孝若，晋谯国谯（今安徽亳县）人，幼负盛才，文辞宏富，历官中书侍郎、南阳相，惠帝即位，以为散骑侍郎，旋卒。湛容貌甚美，常与潘岳同行止，人称“连璧”。

2 连璧：璧是一种玉器，连璧指两璧相连，比喻并美。

译文

潘安仁和夏侯湛两人都很俊美，而且喜欢一同行走，当时人们评论他们是连璧。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1。”答曰：“君未见其父耳！”

1 嵇延祖：嵇绍，字延祖，是嵇康的儿子。

译文

有人对王戎说：“嵇延祖气度不凡，在人群中就像野鹤站在鸡群中一样。”王戎回答说：“那是因为您没有见过他的父亲罢了！”

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1；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2。

1 六尺：相当于现在四尺多一点，是比较矮小的。

2 土木形骸：指当时流行的五行中的土木，不加修饰，状态自然。

译文

刘伶身高四五尺，相貌非常丑陋、憔悴，可是他悠闲自在，不修边幅，质朴自然。

骠骑王武子，是卫玠之舅，俊爽有风姿1。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1 王武子：王济，字武子，死后追赠骠骑将军。他的外甥卫玠，风采秀异，见者皆以为玉人。

译文

骠骑将军王武子是卫玠的舅舅，容貌俊秀，精神清爽，很有风度。他每见到卫玠，总是赞叹说：“珠玉在身边，就觉得我自己的形象丑陋了！”

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1。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2。”

1 王太尉：王衍。在王衍家所遇的五个人都是王衍的兄弟或堂兄弟，安丰即王衍堂兄王戎，大将军即堂弟王敦，丞相即堂弟王导，季胤是弟弟王诩的字，平子是弟弟王澄的字。

2 琳琅：美玉，比喻人物风姿秀逸。

译文

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遇到安丰侯王戎、大将军王敦、丞相王导在座；到另一个房间去，又见到王季胤、王平子。回家后，告诉别人说：“今天走这一趟，满眼都是珠宝美玉。”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1，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1 下都：指东晋都城建康，相对于西晋都城洛阳（称上都）而言。

译文

卫玠从豫章郡来到京城，京城人久闻其名，围观的人多得像一堵墙壁。卫玠原先就瘦弱多病，体力不支，于是便病重而死。当时人都说“卫玠是被看死的”。

石头事故，朝廷倾覆1。温忠武与庾文康投陶公求救2。陶公云：“肃祖顾命不见及3。且苏峻作乱，衅由诸庾，诛其兄弟，不足以谢天下。”于时庾在温船后，闻之，忧怖无计。别日，温劝庾见陶，庾犹豫未能往。温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4。”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

1 石头事故：指苏峻作乱。

2 温忠武：温峤，谥忠武。庾文康：庾亮，晋明帝皇后的哥哥，谥文康。陶公：陶侃，苏峻作乱时，为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镇守江陵。

3 “肃祖”句：肃祖是晋明帝的庙号。顾命指君主临终的命令。晋明帝病重时，王导、庾亮、温峤等同受顾命，辅佐幼主晋成帝。明帝死后，太后临朝听政，政事由庾亮决定。

4 溪狗：吴人把江西一带的人叫溪狗，是指语音不正说的，含鄙薄意。陶侃本鄱阳人，故得此称谓。

译文

石头城事变发生，朝廷倾覆了。温峤和庾亮投奔陶侃求救。陶侃说：“先帝的遗诏并没有涉及我。再说苏峻作乱，事端都是由庾家的人挑起的，就是杀了庾家兄弟，也不足以向天下人谢罪。”这时庾亮正在温峤的船后，听见这些话，既发愁，又害怕，无计可施。有一天，温峤劝庾亮去见一见陶侃，庾亮很犹豫，不敢去。温峤说：“那溪狗我很了解，你只管去见他，一定不会出什么事的。”庾亮那非凡的风度仪表，使得陶侃一见便改变了原来的看法，和庾亮畅谈欢宴了一整天，对庾亮一下子非常爱慕和推重。

庾太尉在武昌1，秋夜气佳景清，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2。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3。”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4，竟坐甚得任乐。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5，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

1 庾太尉：庾亮，字符规。武昌：郡名，治所在今湖北鄂州，陶侃死后，庾亮镇武昌。

2 王胡之：字修龄，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王廙之子，年轻时即有声誉，官吴兴太守、司州刺史等。理咏：调理音律，吟诵诗歌。

3 老子：犹言老夫，有自谦意。

4 胡床：古代由胡地传入的折叠椅。

5 王逸少：王羲之，又称右军。丞相：王导。

译文

太尉庾亮镇守武昌时，秋夜天气极好，景色清朗，属官殷浩、王胡之等人登上南楼调理音律，吟诵诗歌。音调渐转高亢时，听到楼梯上传来响亮急促的木屐声，知道一定是庾亮。一会儿庾亮领着十多位侍从走来，各位属官想起身避开，庾亮慢慢道：“诸位请留步，老夫对于此事兴致也不算浅。”于是他便靠在胡床上与大家吟咏说笑，满座的人都很尽兴。后来王逸少东下京都，与丞相王导说起这件事，王导说：“元规那时的风度气派不得不说已稍稍减弱了。”王逸少回答说：“唯有高雅超脱的情趣依然保存着。”

刘尹道桓公1：“鬓如反猬皮2，眉如紫石棱3，自是孙仲谋、司马宣王一流人4。”

1 刘尹：刘惔。桓公：桓温。

2 鬓如反猬皮：翻过来的刺猬皮。大概指猬毛翻开，四散竖起。

3 紫石棱：陇州所出紫色石的棱角。

4 孙仲谋：孙权，字仲谋。吴国的开国之主。司马宣王：司马懿。

译文

丹阳尹刘惔评论桓温说：“双鬓像刺猬毛竖起，眉棱像紫石棱一样有棱有角，确实是孙仲谋、司马懿一类的人。”

时人目王右军1：“飘如游云，矫若惊龙2。”

1 王右军：王羲之。

2 “飘如”句：这是《晋书》对王羲之的书法笔势的评语。

译文

当时的人评论右军将军王羲之说：“像浮云一样飘逸，像龙一样矫捷迅疾。”

或以方谢仁祖不乃重者，桓大司马曰1：“诸君莫轻道，仁祖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

1 谢仁祖：谢尚。桓大司马：桓温。

译文

有人评论谢仁祖并不是那么雅重，大司马桓温说：“诸位不要轻易评论，仁祖跷起脚在北窗下弹琵琶的时候，确是有得道仙人的气象。”

王长史为中书郎，往敬和许1。尔时积雪，长史从门外下车，步入尚书2，着公服。敬和遥望，叹曰：“此不复似世中人！”

1 王长史：王濛。中书郎：官名。敬和：王洽，历任中书郎、中军长史、司徒左长史等职。

2 尚书：指尚书省。

译文

长史王濛任中书郎的时候，一次往王敬和那里去。那时连日下雪，王濛在门外下车，走入尚书省，穿着官服。王敬和远远望见雪景衬着王濛，赞叹说：“这人不再像是尘世中人了！”

谢车骑道谢公1：“游肆复无乃高唱，但恭坐捻鼻顾睐2，便自有寝处山泽间仪。”

1 谢车骑：谢玄。道：称道。谢公：谢安。

2 捻鼻：堵住或捏住鼻子。据《晋书》记载，谢安有鼻疾，吟咏时音浊。名流竞相模仿，甚至有人用手掩鼻以学之。

译文

车骑将军谢玄称道谢安：“一旦纵情游乐，无须放声高唱，只是端坐捏鼻作洛下书生咏，顾盼自如，就会有栖止于山水草泽间的仪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