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否定的曾经,其实很精彩:完形与疗愈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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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值得一读的小说(1)

丽迪娅,我不是在谈论剧本。剧本只是特定场景中的对白。一出戏也只是单一地朝向结局发展。小说则不同,像小说这类,可以凭想象去刻画一个人的人生,但不管怎样,似乎都是围绕这个人纷繁的思绪去演绎种种迂回曲折与跌宕起伏。

——琳恩·莎伦·舒瓦茨《场域中的干扰》

人们往往最后一个意识到他们自己的人生是多么富有戏剧性。他们整天看着别人险象环生的日子大惊小怪,却不肯向内看,其实他们自己的人生恰恰也充满同样的状况。拉夫就是这样一种人。如果他不是在我的治疗小组里,他可能永远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他是一个毫无个性特征的人,完全出于本能地坐在那里听别人讲他们的经历。尽管他聚精会神关注着这一天中发生的每件事,但我还是看不出这些事情在他内心激起了什么波澜。他沉默了一整天,而他的脸却通红。

拉夫的孤寂表情、大红脸算不上多不正常,尽管脸一直这么红着可能引起别人的误会。他看上去更像个东方的智者,沉浸在冥想状态中,对其他人毫无所求。他看上去并不害怕,但显然也并不打算说点什么。我想,此时一说话可能会打断他一直试图保持住的那份完整感,一份悬在半空中的完整感,就像冥想祈祷文中的“OM”一样。然而,这种自我保护性的完整感又能持续多久呢?

出于压力,这一整天下来悄无声息地在内心堆积起来的压力,并且终于意识到这一天就快结束了,而他还一言未发过,拉夫想要强迫他自己说点儿什么。很快我便发现我的猜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拉夫的沉默状态根本不是修了什么神秘大法,他一成不变的面部表情也只是他抗拒重要感的一种典型表现。尽管他将自己置身于低人一等的位置,他内心还是有一个急切想去挽回点什么的愿望。不过,此时再做什么似乎有点太迟了。他显然由于沉默太久已经变得麻木了,以至于当他终于试着开腔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试着帮他从他的瘫痪状态中走出来,可是作为回应,他只是动了动嘴唇。他用了所有熟悉的词语来解释他的无法动弹,他说他被“挑战”,被“建立联系”,被“改变”,被“权威”吓住了。他总算东拼西凑说出了他想说的东西,而他此时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了。从表面上看,用我们的行话说——他裹在一个壳里。

不过,我还是有理由相信在恰当的环境下,我可以读懂拉夫。既然他已经开口说话了,我打算略过他说话时那种断断续续的空格模式,把关注点放在将种种细节填充进那些他言辞中断开的空白之处,使有趣的故事连贯起来。尽管他看起来几乎没有明确鼓励任何人往下深究,但他脸上还是有一丝迹象显现出了令人愉快的光芒。作为一名人生体验挖掘者,我能够识别出有意思的人物身上任何一点信号,但我得小心留意他一些不一致的行为,他可能会借此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有一双迷人的绿眼睛,但颜色却像是刷上去的,而且被罩在他突出的额头的阴影中。他脸上的皱纹走向全是向下的,皱纹的纹路很深,一看就是经常烦恼不安造成的,而他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又会使大部分人无心往下深究。他柔软的身体线条透露出的流畅优美,与他固化僵硬的姿势也形成了反差。而从他空洞的表情里,我可以想象出如磐石般的顽强,就像一个被捕的间谍。好了,我已经有足够的资源往下走了。

然而,尽管这些矛盾的表现并不是那么明显,但我还是有把握认为拉夫身上其实已经具有很多戏剧性的东西——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绝大多数人的人生旅程都是从穿过子宫产道进入外部世界开始展开的。度过出生危机活下来后,人们一直处于对陌生人的依赖中,这陌生人由不得他们挑选,还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这种依赖令人感觉生命受到威胁。他们受到一些无法预见的事情的威胁,于是他们哭闹、踢打、尖叫和撕咬。有时候他们又热情高涨。他们在穿越人生各阶段时经历着戏剧性的变化,比如吸吮、爬行、自我意识、性发育,还有职业发现——这些无不带来新的机会和新的威胁。无论在哪个阶段,他们总是会在矛盾中倍感困扰,纠结于是该满足自己的需求还是满足他人的需求,而这些他人可能还有些非常奇怪并且常常冥顽不化的习惯。无论在当时有没有认识到,每个人都会经常性地陷入神秘事件、暴力、焦虑、性、野心和个人决定的不确定性中。而最终,等待所有人的只有死亡!这就好比一条山溪流经一道河床,这些体验和其他体验划过每个人的生命,雕琢着人的性格。

没有人能够逃避别人对你的兴趣。人可以做到无视遍布周遭的影响,不过,多数人得凭借出众的天赋才做得到。拉夫对此非常在行,就像卡通人物马古先生一样。马古先生瞎着眼若无其事地穿越了大部分毁灭性的危险。尽管马古先生是真的瞎子他完全看不到这些危险,我们这些观众还是能够看到他每一次侥幸逃过。每当看到他再次毫发无损地穿越过去,我们都会被逗得哈哈大笑。马古让我们很开心,它诱使我们幻想着我们也可以通过无忧无虑地无视我们周围的世界而逃避生活中的各种危险。许多其他虚构的人物可就不像马古这么幸运了。威尔第笔下的卡米尔就因为无视她的健康而死于肺结核,而田纳西·威廉斯笔下的布兰奇·杜布瓦则活在一个梦的世界里,最终被马车拉走送进了疯人院。

拉夫的逃避并不像马古或卡米尔、布兰奇那么富有戏剧性。关于这些人物身上还可能发生什么,悬念还继续存在,而我们在乎的是能立即看到结局。拉夫的情况却并非如此。他使自己镇定下来的方式使得别人很难在意他。许多人都是这样。他们可能表现得谈吐枯燥、道德中性、相貌平平,或者无精打采。然而,这一切都是伪装,他们企图转移人们的视线,让人们注意不到那些实际上非常有意思的方面。在我40年的心理医生职业生涯中,我见过最厉害的伪装大师。他们中有些人很善于隐藏他们那些令人兴奋的品质,其技巧甚至超过我识破他们的技巧。不过我永远知道这些品质是存在的,就像猎人总是知道森林中那些看不见的蛇啊、鸟啊,还有变色龙啊,对于一双利眼来说,它们就在那里。我只要警觉地环顾四周,那些隐形人通常迟早会现形。有时候,隐形人至少会显露出一些像小说人物般值得注意的东西甚至优点,这不单引起我对他的特别留意并令我私下对他进行解读,还会引起其他人更为广泛的关注。这些人在抛开呆板形象的过程中,会分享出很多非常个人化、惊心动魄、多姿多彩的回忆、看法、期望与洞见。通过挖掘出这些储存起来的宝藏,有些人会保持开放状态,并且一直非常有意思。而另外一些人一旦察觉到危险便立即退回到原来他们一直赖以生存的空洞状态。

一开始,拉夫只是在用他充满陈词滥调的头脑说话,说的全是打算,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听他打了一通官腔后,我终于意识到这样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不再听下去了。我不理会他的心理企图,只是寻找那些每个人都能明白的细节来降低风险,我知道他会给我这些细节。

作为引子,我给他讲了一些我自己生活中的事件,希望使他相信一个人的人生对别人来说也可能很重要。我告诉他我出生在捷克斯洛伐克,并且给了他一些信息,关于我和我的家人作为外国人来到这个国家时经历的种种艰辛。然后,公平起见,我可以问他在哪儿出生,而不至于像傻子一样被晾在那里。这回他乐意说了,尽管仍然很拘谨。开始他说得就像在汇报档案:出生于巴尔的摩,父亲在外交使节团,在巴尔的摩住了三年,其他地方住了两年,上了八年天主教学校,得过囊胞性纤维症。“囊胞性纤维症!”他准备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此事。我打断了他,他则不动声色地详细说明道:“小时候,我和我的两个兄弟一天会上三次呼吸机。”说出这句话时,他报档案式的说话方式开始瓦解。很快他开始哭起来,与此同时又认真但还带点怀疑地问道:“这算多糟糕的事呢?”又加了句:“你可以承受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原来,“没什么大不了”是他人生的主题。尽管如此,他的眼泪已经温暖了他,他接着往下说,并且开始像一个小说家所注重的那样,把注意力全放到了细节上,向我们描述了他的人生一直是什么样子的。每周打两针,一针打屁股,一针打手臂。做出汗测试,被浑身包裹着在500瓦灯泡下照八个小时。每天午餐时间都不得不离开学校去上呼吸机。这样的生活不可能感觉正常!

又一个致命打击随后而至。囊胞性纤维症的诊断居然是错误的!“这种病是绝症,”拉夫说,“一般18岁以前就会死去。”之所以发现以前是误诊,仅仅因为他没死。说到这里,他哭得更厉害了,泪如雨下,但他还在坚称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死亡勇往直前这么些年,绝大部分人会认为这是件非常大的事。假如拉夫从小说里读到这样的故事,他也一定会这么认为。当我问起他有关天天直面死亡的事,他说:“这事谈得并不多。我猜我从未真正相信过这是真的。小孩子不相信这类事情。我们中有个小孩儿,我记得很清楚他有辆单车,后来死了。还有一个小孩儿,是个黑人,他每次都和我一起去做出汗测试和打针,所以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他也死了。他死时大约16岁。这真糟透了,太让人伤心了。”

此时我坐近拉夫,他靠过来让我搂着,说:“那真他妈的令人伤心,太伤心了。当我回想我的童年时,我会想起很多事情,但我从来不想这件事,从来不想。”现在他更进一步放下了,在我怀里大哭起来,就好像他整个人炸开了一样。最后,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大家是那么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他惊讶极了。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一直不让别人对他产生兴趣。为了努力减轻他在这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上感受到的痛苦,拉夫选择性剔除了一个重大事实,那就是虽然他周围的人陆续死去而他却仍然活着。比这更糟糕的是,他剔除掉这件事的同时,也去掉了他人生中更大的一块。他的痛哭此刻如久旱后的甘霖,释放着锁在他身体里的极大痛苦,更新着他对那些孩子死去的现实悲剧感到的哀伤,并且令他开始承认他自己惊人的幸存。拉夫一旦意识到他非凡的存在,便一直对这份存在很珍视。两年后,在经历了有些令人开心,有些令人难过的一系列重要事件后,他内心充满温暖地感慨道:“被自己的人生所感动真的挺奇怪的。”

【日常生活中的戏剧性】

被自己的人生所感动

要引出拉夫人生中的戏剧,有必要将定义“有趣”的各种偏见先放到一边。在治疗中这点相对容易,因为治疗时间是特别针对这个目的来安排的。在一般环境下,人们不太可能做到为了搜寻出隐约有趣的东西,将个人偏好的优先次序放到一边。人们头脑中的目的如此不同,去探索别人人生中隐藏的戏剧通常令人太过分心。只关心特定的人并且简单地将其他人放到一边,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做法。如果有些人无法引起我们的兴趣,那就是引不起兴趣。我们每天都遇到这种情况,在聚会上、在工作中、在家庭里、在政治上,甚至在城市街头散步时。我们根本不可能过一种无条件地关注一切的生活。而相对适度的关注则在每个人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去欣赏自己人生的戏剧,降低看别人戏的份额还是可能做到的。对这些隐匿的戏剧保持开放态度,即使是浅尝辄止,也可能成为提升个人体验的重要事件。正如小说家杰瑞·科辛斯基在《今日心理》与盖尔·希伊访谈时所说的:

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将我的人生理解成一系列情绪饱满的事件,所有的事件都被记忆串起来……一个事件只是人生戏剧的一个瞬间,当事件发生时我们觉察到了。我认为,这份觉察以及觉察的强度决定着我们的人生仅仅是处于缺乏感知的存在状态,还是在过着有意义的生活。我们不必为了强化人生体验而只是去识别充满戏剧性的每个瞬间,最重要的是,要认识到我们自己才是这些戏剧的主角。

有个科辛斯基所说的这种人,是一个女人,她就是这样错过了成为她自己人生主角的机会。在我太太的一个治疗课程上,她抱怨他父亲在临死时让她接替他的位置。她描述了一张死亡之床的场景,最后她父亲死时头就枕在她膝盖上。在这个故事中,她父亲是主要人物而她只是一个小角色。很显然她在生活中也是那样的。

治疗师请她重新讲一遍她的故事,这一次把她自己作为主要人物。当她这么做时,她体验到了她自己代替父亲的位置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自由自在地做一个有着她自己的中心的人。她的故事中转变的发生相当简单。她只是着重描述父亲死时她自己的感受,而且发现这些感受和所有她之前说起“他”的行为时的感受一样多彩和感人。强调以她为中心的做法立刻将她从亡父位置的负累里释放了出来。她是否能够保持这种自由我不得而知,但至少在这一天里,她的心智是开放的,她可以去体验她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