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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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遇见你,如同黑夜后是晨曦(3)

保罗夸张地举起了双臂,翻着白眼向上看。铃声响起,电梯门打开,他们来到了地下三层的停车场。

在上车坐到驾驶位之前,保罗先做了几个弯腰的伸展动作。

“我整个被掏空了。”他说,“像这样子过一天真是令人筋疲力尽啊。”

阿瑟并没有理他,直接钻进了车子。

玛西亚的心电图很平稳。费斯坦要求逐渐增加麻醉的剂量。第二轮的超声波检查表明,切除肿瘤的进程暂时一切顺利。拉隆德医生控制着电子机械臂一毫米一毫米地割掉了长在玛西亚大脑枕叶深处的肿块,然后接着向表层的病变部分发起了攻击。四个小时之后,他抬起了头。

“换班!”这个神经外科专家显然已经到了疲劳的极限,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费斯坦向劳伦示意,让她坐到那个仪器前面。她略微有点迟疑,但很快就从教授平静而鼓励的眼神中找到了她此刻最需要的勇气。在模拟实操课程里,她已经千百次重复过这样的手术动作,可是,今天毕竟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眼前,一切都要看她的表现了。

从开始操控仪器的那一刻起,劳伦心里的忐忑就自然消失无踪了。劳伦的脸上容光焕发,通过电子机械臂那两个钳子的末端,她触碰到的其实不是病人的身体,而是自己的梦想。

她的操控堪称完美,动作灵活轻巧令人信服。整个团队都在看着她工作,而诺玛甚至觉得自己分明可以从费斯坦教授的眼睛里面读出他对于这个学生有多么自豪。

劳伦一下不停地一直干到了第七个小时。当她终于表示需要换班的时候,电脑显示,肿瘤已经有76%的部分切割完成。拉隆德坐到了劳伦让出的位置上,在开始工作之前,他还冲着这位年轻的女同事眨了眨眼睛,祝贺她刚刚完成了出色的工作。

“我把你放在办公室门口,然后我就回家。”保罗表示。

“你还是让我在联合广场下车吧,我得去买点东西。”

“我能不能知道你为什么想要买一根狗绳啊?你都没养狗啊。”

“这是给一个女性朋友买的!”

“你能确定吗,她至少真的有条狗吧?”

“她都已经79岁了,如果我这么说能够让你稍微安心一点的话。”

“其实并没有。”保罗叹着气把车停到了靠近梅西百货公司的人行道旁。

“我们晚饭到哪里吃?”阿瑟下车的时候问。

“晚上八点约在悬崖餐厅。拜托你就稍微用一点心吧。上一次我们四个一起吃饭的时候,你那表现可是远远称不上是有礼貌有教养的哈。现在等于是你有了第二次机会,可以给人家留下好的‘第一印象’。这一次,你可千万别搞砸了!”

阿瑟看着敞篷车远去,他瞅了一眼百货公司临街的橱窗,然后走进了商场的旋转门。

麻醉师发现监视器上的数据线出现了波动,他马上去核查病人血液中氧气的饱和度。手术室里其他的人都感觉到,他的脸庞突然严峻起来,出于本能的反应,他整个人瞬间进入了警觉状态。

“哪里有出现血液渗透吗?”他问道。

“超声成像暂时没有异常。”费斯坦弯下腰去看皮特森医生面前的监视器。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麻醉师再次强调。

“我再扫描一次吧。”负责超声成像的专家医生表示。

手术室里,此前一直宁静泰然的气氛瞬间消失,一去不复返。

“小姑娘的数值在下降!”科布勒医生的语气很干涩,随即加大了供氧量。

劳伦感到无能为力,她无助地望着费斯坦,从教授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形势正变得越来越严峻。

“抓起她的手。”教授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怎么办?”拉隆德问费斯坦。

“继续努力!阿达姆,超声波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暂时看不出什么东西。”被问到的医生回答。

“开始出现心律不齐。”诺玛盯着不停闪烁的心电图机向大家报告。

理查德·拉隆德用手掌心狂怒地拍着控制台。

“后脑大动脉破裂!”他苦涩地宣布。

手术室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劳伦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无法呼吸,她闭上了眼睛。

此刻的时间是17点22分。在短短的一分钟之内,主要为玛西亚后脑腔供血的大动脉血管壁剥离,撕开了一个两厘米的口子。血如泉涌,压力陡增,裂缝越来越大。经由张开的创口迸发出来的血浆很快流到了整个脑腔。尽管费斯坦已经第一时间安置了导流管,颅骨里面的血水还是在不停溢出,以飞快的速度冲刷着脑干。

17点27分,四位医生,还有全体护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玛西亚永远地停止了呼吸。小姑娘被劳伦紧握着的小手此刻已经张开,就好像是刚刚才释放了她一直藏在自己掌心的人生最后一口气。

一片寂静,参加这次行动的整个医疗团队成员一个个走出了手术室,消失在走廊里面。对于这个结果,大家都无能为力。肿瘤实在是太恶毒了。即便是现代医学最精密的仪器也无法看到藏在玛西亚脑袋里那个小小动脉上的肿块。

劳伦一个人待在那里,依然抓着小女孩已经了无生机的手指头。诺玛走了过来,把逝者的手指一根根从这位年轻的神经外科女医生手里掰开。

“我们走吧。”

“我答应过她的。”劳伦还在喃喃自语。

“这可能就是您今天犯下的唯一过错。”

“费斯坦在哪里?”她问。

“他应该是去见小姑娘的父母了。”

“我想应该是我去做这个事情,是我。”

“我觉得,您今天负担的感情债已经够多了。如果您能让我给您提个建议的话,我想您在回家之前,最好先去找一家大商场逛一逛。”

“去干什么呢?”

“去感受一下生活的意义,那里到处都是鲜活的生命!”

劳伦用手指抚过玛西亚的额头,拉起绿色的床单盖上了这个孩子的眼睛,然后离开了房间。

诺玛看着她在走廊里渐行渐远,摇了摇头,熄灭了高悬在手术台上方的灯,整个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当中。

阿瑟在商场的第四层欣喜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条带卷盘的狗绳应该可以让莫里森小姐感到高兴吧。以后再碰到天气不好的日子,她就能待在房檐下避雨,而任由巴布洛自己在排水沟里冲来冲去了。

在中心区域的收银台付款之后,阿瑟正准备离开,前方有一个原本在挑选男士睡衣的女子对着他露出了笑脸。阿瑟也对她微微一笑,然后径直向手扶电梯走去。

当他来到电梯的台阶上,一只娇嫩的玉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头。阿瑟转过身来,那个女子走下一节台阶,靠得离他更近了。

在以往曾经有过的感情经历当中,有一段是他最不堪回首的……

“你该不会是没认出我来吧?”卡萝尔·安娜问他。

“对不起,我的心思刚才不在这儿。”

“我知道啊,我听说你去了法国。你现在的情况更好一点了吧?”她的语调中充满了同情。

“嗯,好啊,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我还听说,那个女的,你为她而离开了我……嗯,我听说她死了,你现在是一个人,这该有多伤心啊……”

“你究竟在说什么呢?”阿瑟感到很困惑。

“上个月,我在一次鸡尾酒会上遇到了保罗。对于你的事情,我真的感到很遗憾。”

“很高兴能再次遇到你,不过,我还有事,现在已经迟到了。”阿瑟回答道。

他正想几步跨下电梯,卡萝尔·安娜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伸出手,充满自豪地展示着戴在手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

“下礼拜,我们就要庆祝结婚一周年了。你还记得马丁吗?”

“不太记得了。”阿瑟转过第三层的栏杆,走向通往第二层的电梯。

“你不可能记不起马丁啊!他是曲棍球队的队长!”卡萝尔·安娜责备着他,语气中满满的都是骄傲。

“哦对了,那个高个子金发碧眼的家伙!”

“他的头发是深褐色的呀。”

“哦,是的。”阿瑟只好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那么,你一直都没有走出来,没能重新开始吗?”卡萝尔·安娜依然很同情地说。

“有啊有啊!在一起然后又分开,生活可不就是这样子嘛!”阿瑟感到越来越恼火。

“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像你这样的男生竟然还一直是单身汉吧?”

“不,我干吗要跟你说这个,反正不管跟你说什么,过十分钟你都有可能会忘掉。况且,单身不单身又有什么关系呢。”阿瑟低声嘟囔着。

又是一层栏杆,又是一重希望,但愿卡萝尔·安娜在这一层还要去买其他的东西,可是并没有,她跟着他一直下到了一楼。

“我这儿可是有好多好多单身女青年!如果你来参加我们的结婚周年派对,我肯定可以给你挑一个未来能陪你一辈子的老婆。在给人做媒这方面,我简直是太强了,一看就知道谁跟谁能在一起,这是一种天赋啊。对了,你还是喜欢女人的吧?”

“我已经有一个爱人了!谢谢你,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顺便向马丁问好。”

阿瑟向卡萝尔·安娜挥手作别,快走几步逃开了。他经过一排法国化妆品柜台,旧日的回忆突然涌上心头,感觉甜蜜蜜的,就好像旁边那个女销售员拿着在顾客面前晃的小瓶子里散发出来的香水味道。他闭上眼睛,想起了某一天,他就是走在这个化妆品柜台通道里,心中充满了虚无缥缈却又真真实实的爱情。那个时候,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感到那么幸福。一边想着这段往事,他一边快步走进了商场的旋转门。

从门里面“旋”出来的时候,阿瑟已经在联合广场旁边的人行道上。商店橱窗里的模特披着一件睡袍,腰带优雅地束在腰间,瘦长的木头手臂伸出一根懒洋洋的手指,指向街上的行人。在橘红色夕阳的照耀下,橱窗里的鞋子看起来十分轻盈。阿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却已经不知飘到了哪里。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身后有一辆三轮摩托车正冲着他的后背而来。开摩托车的人驶到与联合广场交汇的四条街之一的波克街,在转弯的时候失了控,他想避开横穿马路的一个妇女,车身已失去平衡,呈之字形往前冲,马达轰鸣。街上的行人一片恐慌:一个穿着一身西装的男子为了躲开“飞车”不惜纵身跃向地面;另一个男人倒退了几步,踉跄向后跌倒;还有一位女士尖叫着藏到了电话亭的后边。而三轮摩托车还在继续疯狂地“赛跑”。摩托车的拖斗越过护栏压到了人行道上,先是带倒了一块广告牌,接着撞上了结结实实安在地上的路边咪表计时器,结果一下子就被干净利落地切断,跟摩托车车身分离开来。这一下,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它了。此刻,这个拖斗不仅外形酷似一颗大炮弹,跑起来的速度也跟出膛的炮弹差不多,直直地向着阿瑟冲过来,一下子撞到他的两条腿上,把他整个掀翻,抛向了天空。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滞,被拉扯成一段寂静无休止的空白。摩托车拖斗的锥形前端继续前冲,撞进了橱窗,一整块巨大的玻璃碎裂为成千上万块碎片。阿瑟在地上打着滚,一直翻到了此刻已横躺在一片“碎玻璃地毯”上的模特手臂旁边。橱窗里的一片轻纱飘落在他的脸上,眼睛望出去只剩下一片朦胧的光,嘴巴里尽是铁锈一般鲜血的味道。阿瑟整个人昏昏沉沉,感觉麻痹迟钝,他本想对围上来的行人说这只是一个愚蠢的意外,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堵在了喉咙里面。

他想站起来,但显然还有点为时过早。他的膝盖颤颤巍巍,旁边有人在拼命尖叫着让他躺下来,说救护车马上就到。

如果他晚上迟到的话,保罗会发飙的。他还要去帮莫里森小姐遛狗,哦对了,今天是礼拜天吧?不,或许应该是礼拜一?那他就得去事务所签合同啊。停车票又到哪里去了?他的口袋肯定是被撕碎了,他的手本来是放在口袋里面的,现在却戳在自己的背上,搞得他很不舒服。对了,现在可别用手去摸头,这些玻璃碎片可锋利了。光线依然模糊,周围的声音倒是慢慢地回来了。头晕目眩的感觉逐渐消失。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卡萝尔·安娜的脸庞。所以,她就是不肯放过他吗?他根本就不想让谁来给他推荐什么一辈子的爱人,该死的,他早就有对象了!看来,他以后最好还是在无名指上戴一个戒指吧,这样别人就不会再来烦他了。等一下,他马上就回商场去买一个。保罗肯定很不高兴,但他自己倒是觉得这个想法蛮好玩的。

远远地似乎传来一下汽笛声,不行,他必须在救护车到达之前站起来,没必要让大家担心,他哪里都没受伤,可能就只是嘴巴里有点不舒服,大概是自己的牙齿咬到脸颊的里面了吧。脸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就是日后口腔溃疡的话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糟糕的是,他这件外套算是彻底给毁了,阿瑟最喜欢这件呢子外套了。萨拉觉得他穿这件外套有点显老,可是他才不管萨拉怎么想呢,她自己穿的都是什么啊,你瞧瞧她那全世界最庸俗的浅口薄底高跟鞋,鞋头也太尖了吧!幸好他早就跟萨拉讲清楚了,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也只是一场意外。他们其实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面并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开摩托的人还好吧?肯定是这个戴着头盔的家伙。看他一脸愧疚的样子,应该是在这起事故里面基本没有大碍吧。

我还是把手伸给卡萝尔·安娜吧,这样她就能跟每一个朋友讲是她救了我的命啊,因为,可不是她帮助我站起来了嘛。

“阿瑟?”

“卡萝尔·安娜?”

“我倒是很确定,你的确刚刚经历了这么恐怖骇人的事情。”这位年轻女子看起来吓得不轻。

他淡定地拍了拍自己外套肩膀上的灰尘,然后把正在凄惨地随风飘荡的口袋残片扯掉,同时晃动着脑袋想把一头的玻璃碎片弄下来。

“好恐怖啊!你的运气真好啊!”卡萝尔·安娜尖着嗓子喊。

阿瑟盯着她看了很久,一脸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