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
【楔子】
我要去的地方:城郊一间临街的低矮房子。
我要去找的人物:一位过早歇了顶的画家。
我要去的目的:请他为我的小说赶画插图。
门开了。
我倒难为情起来了,因为在他那张不算大的画案上,堆满了书刊封面的设计和插图草稿。他看看我腋下夹着的厚厚稿本,先发制人地向我指了指画案:
“叶涛,请看……”
“看样子,我没有选准时辰!”
“那倒也未必,”老黎抓了两下发光的头皮,朝我打诨道,“你的许多小说插图,我是连夜赶画出来的。我最怕黄土子冒充朱砂。说实在的吧,给那些小说画插图如同上刑。请问老兄,你自己对这部小说打多少分?”
“可能属于档外次品。”我说,“你就再承受一次‘上刑’的惩处吧!”
“小说主题?”
“说不清楚。”
“哪类题材?”
“很难回答。”
“什么题目?”
“暂时轮空。”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请你读完小说后从美术家的眼光,帮我敲定个有象征意义的题目呢!”
“我忙得要死你还在我身上加码,真……真够残忍的。”他再一次抓了抓他的那块光头皮,似乎是被跳蚤叮了一口似的,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碰见你这样的鬼,钟馗也束手无策。”
“谁让我们‘同窗’二十载呢!”我把稿本放在他的画案上。
他胡乱地翻了翻稿子,又翻了翻台历:“你十天以后来拿画稿吧!”话刚出口,他又像想起什么重要议事日程似的,改口说,“不行,十天画不出来。老婆去北戴河避暑了,你十五天以后再来吧!”
“画稿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不解地问道。
“跟你亮底牌吧,过去……过去我插图画得那么快都得力于我那位贤内助。”他悄悄地向我袒露心声,“那么多的小说稿我读得过来吗?每次都是她替我阅读小说,向我口述重点。当然啦!这要求她口述得十分精确,并且要突出关键部位包括作品的人物肖像、衣着打扮都要说得十分清晰。然后我翻阅小说中老婆打了记号的地方,开始照葫芦画瓢。我自知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但是我实在忙得脚丫子朝天,也只好不得已而为之了!”
“原来是这样!”我笑了。
“请勿见笑!”他有些尴尬地再次抓了抓他那块光头皮,“叶兄,你如果索稿太急,对不起,只好你扮演一次我‘贤内助’的角色,给我讲讲你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作者讲得一定会比我老婆的转述强得多。我保证十天内交出画稿。”
我沉吟着:“这……”
“叶兄,只当是我俩聊聊天,我们又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他那两只大金鱼眼里流露出诚挚的光泽,继而又用酒当诱饵说,“我这儿还有一瓶五粮液,咱们边喝边谈,怎么样?”
“这间小屋太闷热了。”我含蓄地说,“附近有没有凉快一点的地方?”
“有。咱们去护城河边走走吧!那儿个体户开了音乐餐厅。今天,我舍命陪君子啦!”
【第一章】
不要针砭那些留着“披肩发”的男女青年,他们把这个餐厅的气氛搞得相当高雅。滨河的一面,落地窗敞开着,窗下这排餐桌上摆着一盆盆的花卉:有月季、有杜鹃、有山影、有文竹……随着日落暮霭的降临,餐厅上空成串的小小彩灯开始放亮。室内灯彩花容交织,室外河水驮着月光潺潺而过。收录机的扩音箱里正在播放出一支曲子,那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真不知道这些小青年是为自己播放的,还是为我小说中的主人公配乐——在这儿对老黎讲述这部小说,真是太合适了。
“叶兄,开始吧!”他首先拿起酒杯。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望着顺着窗外流过的那条河……
对了!那时的东长安街就像这条蠕动的河。一场微雨过后,马路湿漉漉的。华灯初放,街面上顿时出现了多种颜色:华灯投进河心的光是银白的、赭黄的,汽车的前车灯,在河心宛如星斗,汽车尾灯的红光,像是一匹散开来的红绸。
“朱师傅,真好看——”
他似乎没有听见。
“朱师傅你看前边那辆车的尾灯。”我为了提醒他注意,还有意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投在雨后街心的灯影,像一束在风中摇曳的红玫瑰。”
他肩膀微微动了一下。这并不表示他听见了我的话,而纯属肩膀受了外力刺激后,一种本能的反应。
我只好把声音放大了许多:“朱师傅……”
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
“看那尾灯的影子——”
“是啊!我看见了。”他终于搭话了。
我很忌讳他的沉默。老黎,这不是因为我不甘寂寞,而是他惧怕宁静。凡是坐朱师傅开的车出外采访过的记者,都告诉过我这一点:车一开出去,你就要打开“话匣子”,否则,老朱脸上就会阴天。朱师傅也亲自叮咛过我:“小叶(当时我只有二十二岁,是个才进报社不久的记者)!我这个汽车司机与别的汽车司机不同。别的汽车玻璃的窗棂上,都有一行喷漆的小字:‘请勿与司机闲谈’,你看,我这辆美国吉普的窗棂上,倒是也有那行喷漆的小字,只是那个‘勿’字叫我用胶布给粘上了。这就是说:‘请与司机闲谈’。你明白了吗?”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明白。”我直截了当地说,“开车的司机都厌恶别人和他说话。”
“就算我是个例外吧。”他收敛了笑容,冷冷地回答。
“真怪!”我默默地想。
与其说是出于礼貌,不如说是出于新奇,我对这位朱师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按着他的叮嘱,在去城郊农村采访的路途上,总是和他娓娓而谈。在我的记忆中,他最爱谈的是他的童年:他落生在黑龙江省呼兰县,是喝呼兰河的水长大的。在他嘴里,呼兰河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条河流,河水蓝澈见底,连河底卵石缝里的鱼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每到入春时节,河畔开满了各色野花:达子香、兰花草、牛耳朵、织春娘……如锦如缎,一直连到天边的落霞。花丛中挺立着稀稠不均的白桦、黑桦和野樱桃树,他常和小伙伴们坐在矮矮的野樱桃树杈上,一把一把地捋吃野樱桃,直到吃得嘴唇赤红,野樱桃汁在嘴角凝成一道道汁痕时,他们从树杈上大雁展翅,跳进呼兰河里扎猛子摸鱼。快乐得如同一头伸胳膊抖腿的小马驹。
他还告诉我,他家里很穷。他还没看见爷爷的时候,爷爷就拉杆子进山当“胡子”去了。妈妈生他的时候正是冬天,木柈子垒成的窝棚屋四面透风。他还没满月妈妈得了“产后风”离开了人间。爸爸靠给老财种地,靠在呼兰河打鱼拉扯着他,可以说是呼兰河里的鱼熬成的鱼汤化作了他的血液,呼兰河畔的高粱米铸造了他的肌肉。他继承了爷爷和爸爸的骨血,年纪刚到十四岁时,唇上就钻出来毛茸茸的胡须,俨然是个一身疙瘩肉的男子汉了。
老黎,我真爱听他所陈述的儿时轶事。我缩在吉普车后排座位的角角上,像听一首赤子童心的绝唱。特别是他谈起他和他那条小花狗的情谊时,我的心都好像飞向了呼兰河畔的青青草原。由于他幼小失去了母亲,爸爸又经常在老财的长工房里过夜,家里只剩下他和那条小花狗。这条小花狗皮毛黑白间杂,两只晶亮的眼睛,一只被黑色毛毛包围,一只被白色毛毛包围,他给它起了名儿叫小花。
爸爸说:“嘎子!抱它来是跟你做伴的。”
爸爸又说:“你有粥和它一块儿喝,有骨头和它一块儿啃!”
爸爸还说:“狗通人性,别看它四条腿,比有的两条腿的人还强哩!”
爸爸最后说:“人生在世,就要将心比心,不要觉得它是条狗,就亏待了它。”
朱嘎子对爸爸这番话连连点头:“我记下了!”
打这天起,他忽然觉得年龄大了许多。东北的冬天冷得出奇,一场冲天“烟泡”刮过来,气温常常下降到零下三四十度。他和小花互相依偎在那间木柈子垒成的屋子里抵御着从墙缝间吹进来的冷风。他和小花睡觉时呼出的热气,天亮时在房梁上结成了一层银霜,朱嘎子架起一堆干柴取暖时,梁上的白霜又化成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土炕上。小花像个能体察主人艰辛的孩子一样,有时伸出嫩红的舌尖,舔干了炕席;有时像为逗朱嘎子一笑似的,在炕上滚来滚去,用它身上的毛毛,把水滴蹭掉。
“小花——”
小花跳上了他的肩头。
“小花——”
小花又攀上他的脑袋。
“大烟泡”刮过去了,气温稍有回升。他带着小花走出那间小屋,到雪原上去追飞不动的山鸡,去打在雪地里觅食的兔子。到了他十四岁那年,小花已经长成为一只矫健美丽的猎狗,尾随在他身后成了他的影子。
就在这年,一场少有的大旱,滚过了北满草原。松花江水位下跌,呼兰河是松花江的一条河汊子,变成了嘤嘤而哭的小溪流。河畔的野花打蔫,柳树叶打卷,那些曾经记载着他童年梦幻的野樱桃树,枝条也枯干了。这时,他老爹盼雨心切,才把他嘎子的乳名换成了大号——雨顺,不外是老爹盼望风调雨顺之意。
老爹对雨顺说:“屯子说定了,要给龙王上供。有猪的献猪,有羊的供羊……咱们家没有牲畜我看是不是……”老爹看了看趴在儿子身旁的小花。
儿子狠狠瞪了老爹一眼,算是回答。
“你听说了吗?有的屯子已经开始人吃人了,龙王爷要是不开恩,甭说小花,就连你老爹和你这条小命,都会被人嚼成了骨头渣子。”老爹眨巴着一双老干柴眼,想说服儿子,“老爹是对你说过,应当将狗比人,可是到了嚼人肉的年月,龙王爷就是主宰一切生灵的神,只有上供求雨,老爹和你才能有个活路。掏心窝子说,我也舍不得这条狗,可是这么多年,你也算对得起这条生灵了。一块儿睡,一块儿吃,一块儿……”
“我想法找来求雨的供品不就行了吗?”
“你到哪儿去找?”爸爸直视着儿子。
“我去打山鸡、兔子!”
爸爸摇摇头。
“我打十只兔子、十只山鸡,换下这条小花!”
“这可不行,上供必须心诚,要把家里最贵重的牲畜献给龙王,才能感动龙王行雨。”爸爸显得比儿子更固执。
“那你老就把我宰了吧!”儿子急了,“我比小花还贵重。”两句话,把老爹给顶到南墙上了。他老半天,才顺过一口气来,颤巍巍地对儿子说村里已经把小花号在祭祀龙王的账本上,就是我不宰它,乡亲们也会来人宰了它的。眼下是天下火、地冒烟,乡亲们红了眼,真敢把人宰了上供桌。
“爸爸!我依你了,今天晚上我就用水浸死它抬到呼兰河边去祭龙王。”儿子对爸爸下了保证。
当天夜里,朱雨顺趁老爹到老财家去喂马的时候,拉着小花跑出了呼兰县界。上哪儿?去找拉杆子当了“胡子”的爷爷。当他真的钻进了深山老林才感到自己的想法十分孩子气:林子这么大,上哪儿去找爷爷呢?离开呼兰县的第五天,他和小花夜宿在猎人住过的一间柞木窝棚里,受到了一群饿狼的袭击。在呼兰县大草甸子上能追赶鸡逮狡兔的小花,也和它的小主人一样单纯。但严酷的大自然惩罚了它——它流星追月般地扑出窝棚,和这群狼厮拼了约有一袋烟的光景,这只逃脱了祭祀龙王的小花,在这深山老林就祭祀了狼群。
朱雨顺用那杆打兔子的老套筒子枪,“嘭——嘭——”地打尽了最后几颗弹丸丝毫没能缓解狼群之围,在他走投无路的紧急时刻忽然想起爷爷传给爸爸,爸爸又传给他的火镰。他急不可待地把火镰拿出来,和火石相擦燃着了火绒,火绒点着了柞木窝棚里的枯枝残叶,小小窝棚里烈火冲天而起……
狼群逃窜了。
朱雨顺冲出窝棚,在山坡上滚了几滚,压灭了身上的火星,带着满脸烟硝找到小花的尸骨,哭得泪人般地把小花掷进了烈火浓烟之中。他对着火堆磕了四个响头,以表示和小花的诀别,然后踽踽地走出老林。上哪儿去求生?家已经回不去了。因为这间柞木窝棚像一颗火种,烧着了深山老林。
在旧社会,纵火毁林也是要受到法律惩处的。再往北走,难以生活,他只好放弃了寻找爷爷的梦幻,返身南下。在他途经呼兰河畔那被烈日烧焦了的草甸子时,一个亲戚告诉了他老爹的归宿:红了眼的乡亲说他老爹有意亵渎神灵,要拿他顶替小花祭神。老实巴交的雨顺老爹,没等那个时辰的到来,就用一条粗布腰带代替上吊绳子,自悬在呼兰河畔那棵最大的野樱桃树上。求雨时辰一到,他和活猪,活羊,活牛、鸡、鸭、鹅一块儿,被抛进了呼兰河。
老黎,青年时代的我,虽然已经过了听丑小鸭变天鹅故事的年纪,但还是喜欢听些能挑逗人遐想的春天童话。对于朱师傅带有传奇色彩的童年,只是感到新奇,并没引起我神思般的联想。如果说还有一点让我咂摸滋味的东西的话,就是那条美丽的呼兰河,和他在河畔吞吃着野樱桃的画面。因为二十二岁的我,乳毛虽褪,童心未死,我的家乡也流淌着一条河,岸边虽无野樱桃可吃,但有一丛丛的馒头柳。既可以到下边去“藏猫猫”,又可以顺手捋下几片叶子当作柳笛,吹出黄鹂和百灵的歌声。在朱师傅讲他童年逸事时,我就回忆起我流逝了的童年的梦。
你一定知道,人的大脑皮层也和自然界的万物一样,既会出现因枯干而产生的饥渴,也会产生因满溢而产生的饱和。就如同一个天主信徒,如果总站在圣母玛利亚画像前凝思——尽管她有那安详自若的神韵,能使这位忏悔者的灵魂得到洗礼——但是久而久之,就像多么虔诚的教徒也会失去新鲜感一样,我听老师傅的车轱辘话总是不离呼兰河,中枢神经也渐渐迟钝麻木起来,继而,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厌倦情绪。
所以,我不得不有意识地转移在汽车里谈话的主题,我希望他能像谈童年那么有兴味地谈谈他青年时代。比如:他十四岁以后,家里亲人已荡然无存时他去了哪儿?又怎么从呼兰河来到北京的报社当了汽车司机?奇怪的是:他好像总躲闪着这些提问,甚至以攻为守地把“球”踢了回来:
“你结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