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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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61)

这是北京的儿女们到荒地后一个最最悲恸的夜晚。

尽管时过午夜,风停了,雷哑了,云开了,永恒的宇宙又把星月之光,洒向这块广漠的荒野,但是垦荒队的屋子里和帐篷中,仍然是一片悲泣之声。他们痛哭队伍中失去的伙伴,他们惋惜那片即将开镰的麦田。挥泪之余,他们似乎开始认识到:要把北大荒变成“北大仓”,只用汗水和劳动是换不来的,在和平的日子里,总要有一代先驱为之牺牲——马俊友就是这一代先驱的代表。

这个夜晚,邹丽梅如同做了一场噩梦。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严峻了,可是脾气暴戾的北大荒,并不怜悯儿女深情,硬是把这铁一样的事实,推到了这个善良而美丽的姑娘面前,让她喝下这大自然酿造的苦酒。当她从迷迷糊糊的昏睡中,第一次睁开长长睫毛包围着的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屋檐上垂落着滴滴答答像泪水般的水珠,她大颗大颗的泪滴,立刻涌出眼角。

照顾邹丽梅的唐素琴,忙从吊杆上拉下一条毛巾,一边为她擦泪,一边轻轻呼喊着:

“丽梅——”

“丽梅——”

“听大姐对你说。”

邹丽梅什么也没有听见,她恍恍惚惚地看见,面前正盘旋着两只洁白的天鹅,马俊友和她在草丛中奔走着,正在为他们手里捧着的天鹅蛋找窝。然后,他俩躲在高高的茅草下面,看着那两只天鹅和它们未出世的儿女亲昵的情态。邹丽梅记起这个使她难忘的场景,刚刚被唐素琴擦净的脸颊,又被泪水滴湿了。

“丽梅,你还没吃早饭呢,我去给你端早饭,啊?”唐素琴柔声地说。

“丽梅,你对大姐说句话呀!这样下去,你也会病倒的。”唐素琴用手掌抚摸着邹丽梅苍白的脸腮,声音轻得如同树叶落地。

“你不愿意对大姐说话,就别说了。睁开眼看大姐一眼,大姐心里就踏实了!行吗?”唐素琴想尽办法转移着邹丽梅的悲楚心情,把嘴对着她的耳梢悄声地说。

邹丽梅睫毛颤动了几下,但没睁开眼睛,她的思绪正萦绕在那落雪的北国小镇上。夜,静极了,那冰铺雪盖的街道上,她推着两轮医用小车在雪地上走着。坐在小车上的马俊友说:

“丽梅,你怎么不说话?”

“我太高兴了。我在想……”

“想什么?”

“我……我……重新有了一个好妈妈。”

“你喜欢她吗?”

“她喜欢我吗?”

“不喜欢。”马俊友流露出少有的幽默,“把你的手伸给我。”

“干什么?”邹丽梅还是把一只手伸进他的掌心之中,她用另一只手和向前移动的身体,推着小车,在结冰的小路上向前走。

马俊友把她的手,在掌心里暖了一会儿,放在嘴边亲着,他吻完手心又吻手背,最后连每个手指都亲了一遍。马俊友还怕她手冷,把她那只冰冷的手塞进温暖的皮袄筒里。

邹丽梅的手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她感到那只手仍像被马俊友攥在掌心,情不自禁睁开了双眼。眼前景物都不见了,原来是唐素琴正握着她的一只手,坐在床沿上深情地凝视着她。邹丽梅喊了一声“大姐”,就低声呜咽起来。

唐素琴眼圈也红了,说:“哭吧!哭出来心里就能痛快一点。两年多以前,我在北京就这样哭过。可是我坚强地活了下来。丽梅,大姐没有别的话告诉你,只希望你要坚强。俊友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希望你能坚强地生活下去。”

“大姐……给我一口水喝!”邹丽梅强打精神支撑起身子,恍恍惚惚地说。

“我给你端热面条去。‘小不点’早就给你做好了,在锅里搁着呢!”唐素琴看见邹丽梅开口说话了,疲倦的眼神里闪出光彩。她匆匆到灶房把面条端来,递到邹丽梅手中说:“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肚子还没进食呢!伙伴们都去抢割麦子了,他们临走对我说:‘素琴,要是丽梅姐为这事情躺倒,你可要负完全的责任。’丽梅,你可不能辜负同志们的苦心哪!”

“我吃。”邹丽梅刚吞了两口面条,突然看见了悬挂在墙上的两个“猴头”。那是在严冬时节,马俊友托好心肠的贺大个子,给她带来的。现在,这两只在树上对生的“猴头”已经枯萎了,但还像活的精灵一样,彼此盯望着。邹丽梅难以压抑内心的悲恸,她把面条碗放下,泪水又一次蒙住了她那双秀气的眼睛,她抽泣着,“我后悔死了,为什么我不和他一块儿去医院呢!要是一块儿去医院,他不会被大火烧死;即使是死,我和他也会死在一块儿的……”突然,她睁大了眼睛,悲愤地喊道,“迟大冰,你为什么偏要和他一块儿去看病呢?没有你,俊友他一定还活着,活得很好。迟大冰在哪儿,我……我找他算账去!”

“丽梅,安静点。老迟到现在也没回来。卢华连夜到县委去询问了。”唐素琴看看邹丽梅精神恍惚,心里非常焦急,便端起面条碗,用筷子夹起碗中的面条说,“来,大姐喂你吃。你不吃饭我心里难受。”

邹丽梅痴呆地摇摇头:“大姐,我吃不下。”

“吃不下面条,把汤喝了。春妮把她养的那只芦花鸡杀了,就为给你熬碗汤。”唐素琴费尽心思地寻找要她吃饭的理由,“俊友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只为思念俊友,就不要姐妹们的情分了呀!对,张开嘴……”

邹丽梅实在无法谢绝唐素琴的情意,便从她手中接过碗来,像咽药一样,皱着眉头把那碗面条汤顺下喉咙。腹中进食以后,邹丽梅精神振作了一些,神志也开始清醒了一点,这时她才发现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唐素琴两个人,问道:“姐妹们呢?”

唐素琴用梳子给她梳着蓬乱的头发,再一次告诉她说:“同志们怕再来一场荒火,去麦田割麦子了。对了,诸葛井瑞和白黎生下麦田以前,代表北京垦荒儿女,给小马的老妈妈写了封信,卢华说叫你过目一下,再叫人骑马送到凤凰镇邮政所。”唐素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信纸,递给了邹丽梅。

邹丽梅还没读信,两眼已经盈出泪光,她抿着下嘴唇,手指哆哆嗦嗦地把信纸铺开,悲戚地看了下去:

敬爱的老妈妈:

您读这封信时,请您一定不要过于难过。我们相信,您比我们坚强,也比我们更理解创业的艰辛——您的儿子,我们亲爱的伙伴,为扑灭燃进几十垧麦田的大火,献出了他壮丽的青春。

感谢您为祖国养育了这么一个忠诚的儿子。他日常沉默寡言,尤其不善谈吐;他平凡得像一块煤,但心田里蕴藏的却是一团火。马拉犁开荒时缺一匹马,他去顶替那个空位,和真马一起驾辕拉套;假日里,他叫炊事员休息,自己去充当火头军;伐木时,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工地;在那次倒树的事故中,他把生让给了别人,把死留给了自己……

敬爱的老妈妈,您在离开荒地时,曾给俊友和丽梅同志留下一些钱,这些钱他们没有留下私用,为安慰同志们的心,他们用它买来一头小马驹……

邹丽梅读到这儿,泪水泉涌而出,滴滴答答地滚下脸腮,洇湿了铺在她双膝上的信笺。唐素琴看她难以再看下去了,便把信纸拿过来,轻声地读给邹丽梅听:

亲爱的老妈妈,世界上还有什么品质比这些更高尚的呢?据说,黄继光所以能在最危急的刹那间,扑向敌人的机枪眼,邱少云所以能在熊熊的烈火中,为赢得战斗胜利而一声不吭,都因为他们在日常的平凡生活中,培养了无我的高尚精神。您的儿子也是这样,在和平建设的日子里,他用无私的平凡,为自己修筑了一座极不平凡的生命金字塔——虽然他离开了我们,他的青春和年华永远像金字塔一样闪闪发光。

亲爱的老妈妈,您不要为失去唯一的儿子而过于悲伤,不但邹丽梅是您喜欢的女儿,我们也都是您的忠实儿女。昨天夜里,我们一夜未睡,伙伴们都悲恸地哭了,我们思念俊友,我们也惦记着您——我们的老妈妈。我们想,这个噩耗只能给您本来已经花白了的头发上,再增添几根银丝,却不能从精神上摧垮一个真正的老布尔什维克。

对于丽梅同志,您不必挂记,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生活会医治她心灵上的创伤。她感情虽说还比较脆弱,但已远不是北京温室里的花草,而是经过风霜雨雪吹打的一棵挺拔的杉树了。

亲爱的老妈妈,写到这里,天色已经黎明,隔着窗子我们看见了草原上的一线曙光。那是我们北大荒明天的象征,我们将踏着俊友同志留在草原上的脚印,抬头挺胸向前走,俊友同志将作为祖国第一批拓荒者中间的第一个烈士而英名永存!

我们为您有这样一个儿子而自豪!我们为有这样一个战友而骄傲!我们对您只有一个请求,把您在天安门前送给俊友同志的那半截皮带,给我们留下吧!老妈妈,您一定知道我们要保存它的意义——那不是一条普通的皮带,而是继往开来的革命接力棒。

敬爱的老妈妈,此时天已大亮,我们要去收割那些俊友以生命保存下来的小麦了。祝您健康!

您的儿女们

七月八日黎明

信,读完了。

屋内一片死寂。两姐妹的呼吸声,彼此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本来,这封信由诸葛井瑞和白黎生写成以后,是计划到割麦现场读给全体垦荒队队员听的,卢华否决了诸葛井瑞和白黎生原来的设想,他临去县里之前,叮嘱这两位“秀才”,一定先拿给邹丽梅过目。唐素琴到现在才明白卢华的用心,卢华所以主张先拿给邹丽梅看,是想通过这封信,给邹丽梅一点力量,使她理智萌发,并从悲恸的感情中苏醒。卢华的苦心没有白费,当唐素琴激动地读这封信的后半截时,邹丽梅不知道从信中的哪一行哪一句受到了震撼,她第一次掏出手绢,主动来擦她脸上的泪痕了。尽管那不听话的泪水,一边擦一边流,不一会儿就洇湿了手绢,但唐素琴还是敏感地觉察到,邹丽梅正在镇静着自己的紊乱情绪,开始了从生离死别的痛苦深渊中的自拔。她像需要强大力量支持似的,把那封信反复地看了两遍,悲楚地咬着嘴角,喃喃自语说:

“老妈妈收到这封信,不知会怎么样?”

“信上不是说了吗?”唐素琴为邹丽梅分担忧愁,缓缓地说,“只会给老人家花白头发上增添几根银丝,噩耗摧不垮老妈妈的精神。她比我们要坚强得多。”

“老人家只有这一个儿子,真……”

“丽梅,能把独生儿子送到北大荒来,本身就说明老妈妈是个强者。”唐素琴神色肃穆地说,“如果老人家是个感情上的懦夫,就会把儿子紧紧地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的,你说对吗?”

“可是大姐……我……我夜里醒过来时,曾经想到过……”邹丽梅没有把人世间那个最残酷的字眼吐出嘴唇,“也许……也许……我太脆弱了。”

“如果你真那样做了,在封建时代可能有人给你立碑,在20世纪50年代的新中国,老妈妈会鄙夷你,小马在九泉之下会嫌弃你,伙伴们也会责怪你。如果叫大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当真那样殉情了,同志们是不会同意把你和小马合葬在一口棺材里的。因为小马牺牲了爱情,为这片黑土献出了青春;而你做的却是牺牲我们壮丽的事业,去殉了儿女私情。丽梅,你想对于这两个生命的离去,能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称分量,用同一把尺来衡量他们的价值吗?”

邹丽梅痴呆地点着头:“我懂,可是……”

“有什么话,都在大姐面前倒出来吧!啊?啊?”唐素琴掏出自己的一块手绢,给邹丽梅脑后的头发扎系上了发结。

邹丽梅眼睛又湿润了,她紧紧咬住抖动的嘴唇说:“我总觉得俊友走得太匆忙了。他……他……对我那么好,我在感情上还没有对他有个报答,他就匆匆地走了。”

“别说傻话了,在医院的时候,你不是对他付出你全部的感情了吗?”唐素琴抚摸着邹丽梅的黑发,宽慰着她的心说,“丽梅,你心地善良,总觉得给别人的东西太少太少了,就大姐这双眼睛看,你无愧于小马,俊友在医院养伤的那些天,你给他洗脸、洗脚,缝补内衣,还给他端大小便……怎么能说你没有感情上的回报呢!”

“我恨我做得太少了。”邹丽梅两眼呆呆地望着墙角,“我为我没能陪他一块儿去医院,会悔恨一生的。当天,我们原想去照一张合影的,没想到连一张合影都没留下,他就……”邹丽梅痛心疾首地用双手捂起自己的脸。

“别难过了,丽梅,大姐给你想个补救的办法。”唐素琴摇着邹丽梅的肩膀,“放下手,听大姐对你说。”

“晚了,太晚了。”邹丽梅嘤嘤地哭了起来。

唐素琴掰开邹丽梅捂脸的双手,把邹丽梅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之中,轻声地说:“听着,大姐给你出个主意,如果你感情上总感到没有回报俊友的话,我建议你……”

邹丽梅专注地听着:“大姐,你说。”

唐素琴摇摇头:“不,这……不太合适。”

“只要能慰藉俊友的灵魂,我什么都能牺牲,大姐,你只管说吧!”邹丽梅仰起了泪洇洇的脸,恳求地看着唐素琴。

唐素琴犹豫了会儿,把咽进喉头的话又翻了上来。她说:“为了纪念你的第一次爱情,你把曾经献给俊友的那对发辫,装进棺木,叫他带走,你心灵上感情的天平,也许会平衡一点。只是这样做,带点封建味儿,你要觉着不合适,就算大姐没说。”

“你想得真周到,大姐!”邹丽梅脸上有了一点生气,立刻从枕下把那个桦树皮的包儿拉了出来,“俊友怕伙伴们取笑他,这对发辫始终放在我这儿,这回它可以永远陪在他身边了。”

邹丽梅的情绪略略平静了一些,使唐素琴心里感到安慰。卢华去县里时,曾这样叮咛过她:“唐素琴同志,你做小邹的工作最合适,要千方百计地使她在严酷的打击下坚强起来。”现在,她从这个感情的突破口,继续朝纵深的方向发展,她对邹丽梅说:“大姐还有个建议,你想听吗?”

邹丽梅点了点头:“听。”

“从今天起,你把辫子再留起来。反正这三两年咱们不会去伐木了,你还是留着辫子显得更好看。”

邹丽梅摇摇头:“永远也不再留它了。”

“为什么?”

“我不会再有第二次爱情了。”

“丽梅,这好像我两年之前说的话。当时,我发誓要在荒地当一辈子‘修女’,现在回头一看,觉得十分可笑。记得吗?在医院时,你曾批评过我这种想法。”唐素琴发觉邹丽梅皱起了双眉,赶忙转移话题说,“当然啦,我说的是属于未来的事情,目前,我们姐妹先不谈这些事儿。哎!丽梅,你知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