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2)
见老头儿发了怒火,那姑娘……那女人……才想起给老头儿倒水。她沏了一杯茶,放在沙发旁的茶几儿上,娇嗔地对老头儿说:“爸!这是我们公司租赁下的房子。我的工作嘛,不外是给那位老板抄抄写写。”
“怎么不见写字台?”老头儿追问道。
“不在这儿办公,办公在××饭店。”
“那么说,这儿是你的起居室了?”
“嗯。”
“你独自生活,怎么摆了个双人床?”
“……”
“那床上怎么还有两条被褥?”老头儿眼里已然溅出了火星,“你说——”
“爸,我们公司女职员有十几个呢!离家远的就常常住在我这儿。”
老头儿急赤白脸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了室内巡查。他停步在酒柜前,拉开玻璃门把俺哥儿俩提出来,仔细地盯看了半天,又哆哆嗦嗦地放回到酒柜里。接着,他提起一瓶洋酒,扭头问道:“这人头马牌的威士忌哪来的?”
“反正不是偷来的!”女儿反唇相讥。
“我问它……它是从哪儿来的?”
“花钱买的呗!”女儿不咸不淡。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个人财产受法律保护,您不必过问。”
“你还知道有法律?”老头儿粗声大气地喊叫。
“您用不着发威,我可不是您的警卫员。”她声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说,“您有肝病,动肝火可是容易伤肝!”
老头儿脸色突然变了,它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他嘴唇翕动了老半天,声音像散了骨的弦子,继续说:“……我从1934年参加革命,解放前你妈生下了……生下了你姐姐,死在行军的马背箩筐里;1962年,你生在蜜罐罐里,盼着……你能……你能……你怎么……怎么能这么不知自爱?甩了未婚夫不说,你这公司究竟是搞些什么营生?告诉爸爸!”
“开公司嘛,总是有买有卖。”她理直气壮地回答。
“买卖些什么?”
“要知道机密的经济信息,是要付钱的。”她伸出手来,手心朝上。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职业,你爸爸不是商人,不会泄密的。”老头儿似在央求。
“您去问问林伯伯和彭伯伯吧,他们的孩子都在开公司。我干的不过是个体小本经营,他们干的可是大宗买卖。”女儿仍然不向老头儿暴露她的牌号。
老头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看女儿冷若冰霜的脸,只好拄着拐杖,离开了这间屋子。女儿这时倒是表现出一点点孝心,她把一只手插在老头儿的胳膊弯弯里,要送这位老八路下楼——这一老一少的身影,不一会儿就走出了俺哥儿俩的视线范围。
俺老哥像被那个老头儿的情绪感染了,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唉!”
“老哥,你这是为啥?”
“我感叹那些昔日能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将军,当今却统率不了自个儿的家庭。瞅他女儿的冷傲劲儿,对老子竟然来了个驱逐出门。”
“老头儿手里不是有龙头拐杖吗?”
“这玩意儿对儿女没了灵性!”
“这妞子到底是干啥的?”俺问俺老哥。
俺老哥咝咝地嘬着牙花子:“俺虽说见识比你广,可真揣摸不出她开的是个啥公司!”
“卖珠宝玉器的?”
“鼓捣那东西的都得是行家。”俺老哥说。
“那……”
俺老哥突然打断了俺的话:“刚才她对她老爹说‘小本经营’,是不是个卖肉的?”
俺笑着摇摇头:“老哥,俺在乡下集市上瞅见过卖猪肉、牛肉、羊肉的贩子,也瞅见过赶集卖山猫、野鸭子的猎户。那些卖肉的衣襟袖口上都是油,这妞子咋会是干那营生的呢?”
俺老哥不搭理俺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嘬牙花子。
“老哥,你说俺的话对吗?”
俺老哥睁大眼睛端详着这间屋子,仿佛没听见俺的话。
“老哥……”
“老兄弟,我不是说她开猪、牛、羊、山猫、野鸭子公司,我是说这妞儿像是……”他欲言又止。
“俺不能说,说了犯忌。”俺老哥神色显得很惶恐,“别看那老八路手里的龙头拐杖没有碰他女儿一下,可是搂头盖顶敲打咱哥儿俩,方便得很:造谣啦,诬陷啦!……子弟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好的啦!你咋专门盯着那非本质的百分之一呢?”
俺让俺老哥说糊涂了,没头没脑地问道:“老哥,难道咱哥儿俩酒的度数不一样?你是高度数的竹叶青,俺是低度数的竹叶青?”
俺老哥一愣:“咋的了?”
“你咋说开胡话了,俺这乡巴佬没听懂!”
“等着吧,你这土老憨总会开窍的。”
是的,还是俺哥懂得比俺多。当天晚上,俺和俺老哥肩靠肩地打盹时,被屋里的响动惊醒了。俺老哥睡眼惺忪地说:“瞅,那个男的黄头发,蓝眼珠,是个洋人。”
“许是她的经理吧?可是半夜三更的来谈啥营生?”
“做买卖。”
“买卖个啥?”
“你瞅——”
…………
第二天,麻麻亮的时刻,那洋人起床了。在沙发旁的小茶几上,留下一沓俺没见过的钞票。俺老哥附耳告诉我:“这叫外国钱!”俺正想问俺老哥为啥留下外国钱,那姑娘,不,那个叫洋人当马骑的女人,已然拉开了酒柜的玻璃门,把俺哥儿俩脖子上拴着的塑料绳儿提了起来,把俺送给了那洋人。同时,酒柜上的收录机里响起了一支嗲声嗲气的歌: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
“这酒……”那洋人别扭地说着中国话。
“中国名酒竹叶青,你一定喜欢喝。”
俺偷眼看看俺老哥,他紧闭着双眼,仿佛不愿意再多看这儿一眼。俺则怒火烧膛,恨自个儿不能变成一个土造的瓶式手榴弹,在这间屋子爆炸开来,让买肉的和卖肉的以及俺哥儿俩,都化成毁灭后的一股浓烟……
【鬼戏】
俺没死。
俺哥儿俩还活着。
不知是那洋人只贪肉而不贪酒,还是他对俺所具有的怪味不感兴趣,反正应了古话说的“婊儿有义,龟儿无情”这句话,他在宾馆下车时,把俺哥儿俩顺手送给了开小轿车的司机。穿着一身笔挺西服的小伙子,彬彬有礼地对洋人连连鞠躬点头表示谢意。之后,俺哥儿俩被放在后车窗玻璃下窄窄的平台上,成了这辆轿车上两个细脖大肚的乘客,随着司机方向盘的转动而东逛西游。
俺对这辆小汽车感到奇怪,便问俺老哥说:“这车顶上干啥还驮着一块白石碑?”
“那是出租汽车的塑料牌牌,不是石碑。”
“上边又为啥写着‘的士’两个字?”
“那是外国话的音译。”俺老哥掰开揉碎了开导着我这乡下老憨,“就是出租汽车的意思。”
俺扑哧一声乐了:“也真邪了门啦!俺那地方的桥头道边,乌龟身上驮着的石碑上刻的都是中国话。这四个轮子满街爬的玩意儿,把洋话驮在脊梁上,大概是一只洋乌龟吧?”
俺老哥批评俺说:“这就是你的少见多怪了,人家是为了招徕生意。”
俺不服俺老哥的指责,跟他争辩道:“要是俺山西的万元户进城坐车,能知道‘的士’是啥球东西吗?”
“老兄弟,只要看见车顶上有牌牌的,一招手这车就停下。”俺老哥向俺解释着,“不管上边写着啥个洋话,洋话是写给外国旅客看的。你看——”
俺一愣神的当儿,这辆小轿车果然停住了。俺歪脖瞅了瞅,原来路边有人在招呼:这是一个身着短呢大衣的老奶奶,怀里抱着一个身披绿花斗篷的男娃,老奶奶那张蛛网脸,紧贴着娃娃的脸蛋。司机没开车门,只降下一半车窗玻璃:
“去哪儿?”
“京华医院。”
“这车不去那边。”司机丧门神似的回答。
“求求司机同志了,小孙孙发烧三十九度五!”
“坐公共汽车去!”司机语音斩钉截铁。
“公共汽车我挤不上去。”老奶奶连连央求着,“你看,哪辆公共汽车不是吃得饱饱的,请开开车门吧!”
司机闭合了车窗玻璃刚要开车,老奶奶突然喊道:“拉我们去吧!我是侨眷,能付外币!”
车门咝的一声开了:“上来吧!”
老奶奶吃力地迈进了车厢,坐在俺哥儿俩眼皮子下的座位上,接连地长吁短叹着:“唉!唉!真难啊!”
司机哗地打开了车上的收录机,车上顿时响起了轰鸣的歌声:
愿你别忆前愁,
想你我当初是好朋友,
你何必怒气不休,
像一只小黑狗。
愿你别忆前愁,
想你我曾相逢在小巷口。
“同志——”老奶奶拍打着司机的肩膀,“我小孙孙病着!”“是不是因为你孙子发高烧,连地球都要停止运转了?!”刚才对洋人鞠躬哈腰的年轻司机,此时脸涨红得像猪肝,“这是在皇冠‘的士’车上,不是在你的私宅。”
“你这个人怎么不通情理?”老奶奶哆哆嗦嗦地说。
“情理卖多少钱一斤?”
老奶奶哽咽了:“你……”
“你要是不说有外币,我还不伺候呢!”
老奶奶又“唉唉”地叹开气了——好像她只会这样。
“到了——”音乐声也突然终止。
“十八块!”
老奶奶手里掏出人民币:“给!”
年轻的司机两眼瞪得像琉璃球儿:“我要硬通货!”
“实话对你说吧!我在海外没有亲戚,哪儿来的外币?为对付你这样的哈巴狗,说谎也不能算丧失人格。”老奶奶把十八块钱往坐垫上一扔,气冲冲抱着男娃就要下车,哪知她左摸右抠也找不到车门开关,便对司机嚷道,“开开车门,让我下车!”
司机慢条斯理地点着一支烟:“没那么便宜!”
“你要干什么?”老奶奶提高嗓子喊叫起来。
“喊吧!这车上的玻璃是隔音的!”他吐出一口烟。
老奶奶疯了似的用手捶着车窗玻璃:“我……我……去找警察!”
“对不起,你既然骗了我,我也不能对你客气了!”司机捻灭了手中烟卷,往车上烟灰缸里一扔,“我白拉你三公里路了,现在我把你再送回到原来的地方去。这十八块钱留着给你孙子买药吃吧!”说着,他把钱往老奶奶面前一掷,动手转动方向盘掉车头。
这一招可把老奶奶给吓住了。她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的士’……‘的士’……‘的士’司机同志,怨我上岁数了,办事糊涂。我再加上十五块钱车费,算我的一点心意。”
司机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要报销吗?”
老奶奶连连摇头:“用不着,用不着!”
司机大模大样地把钱往西服兜里一装,一按开关,车门自动打开。他跳下车去,殷勤地搀扶着老奶奶下车说:“您看,医院就在马路对面。过马路时,您要走人行横道线,免得被汽车、自行车碰着。快到春节了,您求个安全吉利吧,您看我,为过春节都准备下两瓶‘竹叶青’了!”
老奶奶“呸”地一口黏痰吐在了司机脸上。司机忙着掏手绢擦脸上痰迹的时候,老奶奶已紧捯着两条瘦腿,抱着孙孙直奔医院而去。司机毫无怒意地望了望老奶奶的背影,吹着轻松的口哨自寻开心。
“这也算个人?”俺总算呼出一口闷气,问俺老哥。
俺老哥反问俺道:“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耳朵两条腿,不算人算啥?”
“城里人都是这副德行?”
“好人多,坏人少。该俺哥儿俩倒霉,这两天净碰见‘扫帚星’了。”
“这小子不开车走,站在车门外干球啥呢?”俺问。
“医院旁边是个专卖外货的商店,他等着拉客哩!”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个浑身上下“港式武装”的男人,在“的士”车前停步。看他年纪比司机也大不了几岁,但这身流线型的紧身港皮,竟使得“的士”司机丢了魂儿似的,忙不迭地给这位来客打开车门。那男人坐进车厢,先跷起二郎腿,像过电一样颠着;随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琵琶形的小梳子,梳理着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那“的士”司机如同长着后眼一样,用手把车前悬挂着的那块后视镜,拨动了一下方位,使那面光闪闪的小镜子,垂直地对着这位乘客的脸。
“谢谢。”这男人说话舌头似乎不会拐弯,从嘴里蹦出的两个字又直又硬。
“不客气。”司机说话彬彬有礼,显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简直和五分钟之前判若两人,“您……您去哪儿?”
“云——山——饭——店——”这男人一字一顿,表示对中国话的生疏。
小汽车立刻奔跑起来。
“您是回国观光的华侨?”
“是的。”
“您从哪个国家来的?”
“加——拿——大!”
“您不该选择大冬天回国。”
“我是北方人。我爱冬天,我爱白雪。”
“可惜今年冬天没下一场大雪。”司机苦心地寻找和这男人套近乎的话题,“要是去年冬天您回国看看就好了,去年腊月大雪纷飞,像满天开着白棉花桃,好看极了。”
“你也爱白雪吗?”这男人明明在和司机唠叨,但后视镜里的那双棕熊似的黄眼球,似乎瞟了俺哥儿俩一眼。
“白雪能使人心灵纯洁。”那司机对答如流。
“你会写诗?”这男人的眼珠又盯了俺哥儿俩一眼。
那司机受宠若惊地回答:“爱读但不会写。”
“我是用英文写诗的诗人,常常赞美白雪。”这两只眼睛盯在俺哥儿俩身上不动了。
“海外的诗人和作家都是百万富翁吧?”那司机急不可耐地问。“是的……你要小心,到闹市的十字路口了,别撞着过马路的兄弟姐妹!”这男人似对故土一往情深。
那司机侧头去看过往行人时,这男人一回身,麻利地抓住俺哥儿俩的脖子;待到那司机匆匆地闯红灯时俺哥儿俩已然被他塞进怀里。
俺顿时又成了睁眼瞎子。俺小声地说:“老哥,这是咋回子事?”
“恶鬼碰上了阎王爷!”俺老哥磨着牙说。
“……他是个骗子?”
“你听他心跳得像面乱鼓。”
“那‘的士’司机挺机灵的,咋会上这当呢?”
“因为这男人披着一身港皮。”
“港皮就这么值钱?”
“猫儿披上它也能冒充老虎!”俺这土老憨听蒙了。
“老兄弟,咱哥儿俩虽说被衣裳挡住眼珠看不见这场戏了,把耳朵伸长一点,还能听见声音,听听这阎王爷和恶鬼的对话,能长咱的见识。”俺老哥对俺耳语着。
俺傻愣愣地竖起耳朵,好奇地听下去……
“您身上带的美元有富余吗?”司机的声音有点发颤。
“你想用人民币兑换?”
“我是说您如果有多余的话。”
“很遗憾,我身上带的都是加拿大钱。不过,这也没关系,你到前边蓝孔雀餐厅停一下,我去接我夫人,她的钱夹里有许多美元。”